實話與權力
如果泛義地講,權力是無所不在的。從這個角度理解,權力無非就是支配力,隻要有能力支配他人,就意味著擁有權力。然而,我們今天講的權力,僅限於政治領域,隻討論由於強力或者政治製度規定了的支配和被支配關係。
中國有兩千多年的帝製曆史,如果加上此前的王製時期,中國三千七百多年的曆史,就是帝王將相的曆史。這個曆史裏,雖然有“民”,有“氓”,有“黔首”,但民眾在曆史裏,隻是一團模糊的身影。曆史,就是支配者的曆史。也就是說,曆史的敘事,隻是權力支配的敘事。今天的人們,比較喜歡說權力異化這個概念。但是,其實沒有什麼權力異化這回事。支配者使用權力,如果沒有顧忌和障礙,百分之百都是趨於無限擴張的,最終,都讓人受不了。
中國曆史上的統治者,權力的來源,都是強力,或者說暴力。以馬上打天下,是一個通則,任何人不能例外。即使通過宮廷政變奪天下,背後也是武力,沒有武力的支撐,就沒有逼宮,更沒有政變。但是,馬上打天下,不能以馬上治之,也是一個統治的通則。以武力運作的方式統治,無一例外,都是短命的。即使像中世紀蒙古這樣世界公認的強大軍事力量,按武力模式統治,也就維持了不到百年。五代十國軍閥統治時期,五個朝代,總共五十一年,平均每個朝代十年多一點。皇帝寶座傳到兒子,屁股沒坐熱,朝代就傾覆了。被支配者民眾的活動,在平時沒有多少記錄,可一旦民不堪命,民變蜂起之時,模糊的民,就成了主角了。
也就是說,權力可以用武力奪取,但如果權力的使用不講道理,沒有節製,那麼,二世而亡,就是迫在眉睫的現實。反過來,恰是這個嚴峻的現實,才使得權力的擁有者,對於使用權力要講道理,有所節製。
講道理,有兩個層次的內容,第一是大道理,按孔子的說法,是仁政,孟子解釋說,之所以要行仁政,是因為“民為邦本”。就是說,民是統治者的最大資產,沒有了這個資產,就成了窮光蛋,孤家寡人,也就沒本錢統治了。第二是有什麼說什麼。首先是把事情應該怎麼辦的道理原原本本說出來,不打埋伏,實話實說。其次是不隱瞞實情,不對上級搞信息封鎖,尤其是不能蒙蔽皇帝。所以,講道理,實際上就是說實話。
沒有一個皇帝喜歡被人蒙蔽,沒有一個皇帝嘴上不說喜歡臣子說實話。而且,隻要實話說得比較多,王朝就興旺,實話沒有人說,謊言充斥,王朝就注定衰亡。但是,現實的王朝政治,實話實說,還真是個難事。犯顏直諫,在史書上絕對是美德,但在現實中,卻非常稀少。固然,像秦二世那樣,被蒙蔽到鹿馬不分,對外界的真實情況一無所知;像明熹宗那樣,隻顧埋頭嬉戲或者做木工,外麵的事情不聞不問,應該屬於極端狀況。但是,完全不被蒙蔽的皇帝,還真的就不存在。盡管,韓非子教了好些不被蒙蔽的權術高招,帝王們很聽話地照搬施用,同時,用雷霆之怒,嚴酷的刑責,懲罰欺蒙者,但是,還是消弭不了被欺蒙的可能。不僅皇帝如此,每個上級,也都如此。一級蒙一級的可能性,永遠都存在。
這是因為,擁有支配性權力的人,本能上不喜歡實話實說。人性的弱點,就是目好好色,耳喜恭維之聲,說白了,就是喜歡聽好聽的話。文明程度越高,這樣的弱點就越是明顯。人人都知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但大權在握之輩,聽得進逆耳的忠言,都是被迫的。中國曆史上,漢唐並稱盛世,簡單地說,就是這兩個朝代,對實話容忍度高一些。但這個高容忍度的前提,是因為這兩個朝代,前麵的朝代都是二世而亡。殷鑒不遠,不容他們不謹慎。
在帝製時代,君主或多或少能夠納直言,聽得進意見。或者說,按照實話的邏輯,對權力的行使有所規範。客觀地說,是因為他們的權力,有一些有形和無形的限製。第一種限製,是大道理的限製。中國大一統帝國的建立,憑借的是法家思想。但是,法家思想利於打天下,鞏固江山卻不靈。所以,後世皇帝獨尊儒術的選擇,等於承認在最高權力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道理的存在。在政治上,“皇權接受一個更高的意識形態的指導製約,士人官僚的‘規諫’構成了製約皇權、調節政治的重要機製。”大道理不僅要放在廟堂之上,而且需要通過士人官僚不斷地實話實說,才能對君主的權力構成製約。
第二種限製,是製度。王朝的製度,都是經君主同意確立的。權力的行使,要按製度的軌道走。這裏本身,就蘊含著對權力的製約。漢文帝時,發生在廷尉張釋之身上的一個故事,非常耐人尋味:“頃之,上(指漢文帝,筆者注)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乘輿馬驚。於是使騎捕之,屬廷尉。釋之治問。曰:‘縣人來,聞蹕,匿橋下。久,以為行過,既出,見車騎,即走耳。’釋之奏當:‘此人犯蹕,當罰金。’上怒曰:‘此人親驚吾駕,馬賴和柔,令它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之罰金!’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時,上使使誅之則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傾,天下用法皆為之輕重,民安所錯其手足?唯陛下察之。’上良久曰:‘廷尉當是也。’”皇帝可以自己執法,把驚了你的馬車的人殺掉,但如果交給廷尉(漢初主管司法的官員),那麼就是進入了司法和製度軌道,就得按法律和製度辦。這就是製度的製約。後世史家,公認漢唐的製度有其優越性。其優越性,很大程度上在於它的集體決策機製,任何重大決策,必須經過朝廷重臣的集體討論,朝議和廷爭,才能拍板。在這個過程中,參與者可以實話實說,而不必擔心受懲罰。即使形成了決策(詔令),某些專門的機構,比如門下省,也可以封駁,即打回去重議。而禦史台的諫官,也可以提意見,讓皇帝回心轉意。
當然,對皇帝權力最大的限製,是士大夫官僚群體。自漢朝之後,官僚基本上由儒家士大夫擔任。而儒家士大夫,一向以儒家倫理的闡釋者自居,有修齊治平之誌。為帝王師,是他們生活事業的最高境界。也就是說,他們自以為有引導、規勸君主的使命。反過來,君主一般也以“與士大夫共天下”為信條。接受指導,接受規勸,是一個“明君”的基本形象。就情勢而論,大一統的帝製國家,皇帝必須依靠官僚們來統治天下,如果沒有官僚的協助,他將寸步難行。所以,必須接受官僚體係的製約。
顯然,這三種限製,之所以能成為限製,關鍵是皇帝本身還有所忌憚。擔心自己做了亡國之君,擔心祖宗江山亡於頃刻,也擔心因為自己的行為不當,留下萬世的罵名。如果他像隋煬帝那樣,覺得即使是跟士大夫們比才學,他也該做皇帝,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如果他像秦二世和明熹宗那樣,根本沒有長大,心智停留在兒童狀態,一味貪玩,專心胡鬧,那麼,他在理論上,就可以無法無天了,任何限製,都對他不起作用。人性的弱點,威力巨大。作為君主,就本心而論,他們其實更樂意不受限製,不聽規勸,任著自己的性子來。選擇接班人,是皇權政治的頭等大事。皇帝選擇接班人,按規矩是一回事,論喜好則是另一回事,一種不講道理的胡來。但是,從漢朝開國皇帝漢高祖開始,就喜歡這樣胡來。原本已經按規矩,定下了皇後生的長子劉盈為太子,但他晚年偏愛寵妃戚夫人,非要廢掉劉盈,立戚夫人生的兒子為太子。禦史大夫周昌是個結巴,聞訊隻會結結巴巴地抗議,“期期知其不可”,“期期不奉詔”。但能說會道的儒者叔孫通,則說:“昔者晉獻公以驪姬故廢太子而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以不早定扶蘇,胡亥詐立,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後與陛下攻(共)苦食啖,豈可背哉!陛下必欲廢嫡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汙地。”最後打動了劉邦,收回成命,縮了回去,說換太子不過開玩笑而已(“吾特戲耳”)。顯然,如果不是出於害怕亡國的擔憂,秦亡的陰影作祟,即使聰明如漢高祖劉邦,也一樣會任著性子,聽自己喜歡的女人的耳邊風,擅自改動繼承人。而且一幹到底,不管大臣們的勸阻。
所以,我們看到,在整個帝製的曆史上,盡管君主們知道,實話實說對他們的統治有莫大的好處,但他們卻一直在做一種反向的努力,盡力削減人們說真話、說實話的空間。所以,即使在唐朝,也是蘇味道這樣的模棱宰相做得比較長。而李林甫這樣諸事順著皇帝說,事事逢迎皇帝的宰相,幹得也是風生水起。李林甫這樣的人,不僅自己不說實話,也不許別人說,讓諫議之官去學禦馬監的儀仗馬,一聲不響。我們偉大的詩人杜甫,在擔任左拾遺(皇帝身邊的諫議官)時,就因為多了句嘴,丟了烏紗帽。從盛唐到晚唐,皇帝也一直在降低宰相們的官銜,好讓他們沒那麼大的資本,跟自己爭吵。進入宋代,一直在皇帝身邊,坐而論道的宰相們,忽然之間,就沒有了座位。有種說法,是宋太祖做皇帝的時候,前朝降臣範質為相,欲有文字進呈,宋太祖說:“我看不清,你走近點。”偷偷令宦官把範質的座位撤了,從此,宰相上朝無座。也有材料說,其實就是因為範質故意諂媚,自己不要座位,開了一個惡例。近世著名文史學者陳登原先生認為,宰相沒有座位,就是“由於範質之逢迎”。但是,這樣的逢迎,跟皇帝的喜好,有著密切的關係。作為範質這樣的宰相,不敢在皇帝麵前有座位,其實是出於皇權的無形壓力。
到了明代,一身流氓氣的開國皇帝,把宰相也給廢了。而且開創了帝製國家特務政治的先例,設立錦衣衛、東西廠,走法外的軌道,口銜天憲,隨意迫害群臣。禦史台(明代叫都察院)裏再也沒有了專門給皇帝提意見的諫議官,禦史隻對下,不對上。而繼承明製的清代,自負的皇帝,連士大夫修齊治平的權利都給剝奪了。在他們看來,治國平天下,是皇帝的職責,跟士大夫有什麼相幹。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就是跟皇帝爭天下。甚至,傳統的士大夫對儒家經典的解釋權,也被皇帝收去。乾隆皇帝解經,被拍馬屁的臣子奉為經典之上的經典。後來的臣子讀經,隻能按皇帝意思來,越軌,就是離經叛道。為了讓士大夫們徹底閉嘴,清代的文字獄,一個接一個,在動輒獲咎的情況下,士大夫們隻好去做樸學,埋頭考據。在這種根本不讓人說話的政治氣氛裏,乾、嘉、道三朝元老曹振鏞的名言,多磕頭少說話,成為清代臣子們必須遵行的準則。很多臣子,把磕頭當成了健身體操,每日練習。在清朝,磕頭甚至是一門功課,一門技術,需要前輩來傳授的。所以,做臣子的,大道理是絕對不能講了,要講,也得皇帝自己講。即使皇帝垂詢,臣子們也隻能就皇帝的意思,說一點技術性的話。皇帝要求臣子的,隻是做事。別妄想做大臣,隻能做奴才。甚至到了晚清,大清江山都需要靠在野的士大夫練鄉團來拯救了,在西太後的評價體係裏,能做事,還是對臣子的最好褒獎。
君主的專製程度越高,人們說實話、說真話的空間就越狹窄。當君主可以肆無忌憚地憑一己的好惡,甚至一時性起,一時的氣憤福人禍人,勢必會引來越來越密集而高調的逢迎和奉承。君主如此,坐鎮一方的高官,也是如此。人性如此,隻說好聽話的人,在權力場中,會得到好報,官場中人,會自動地用馬屁來換取他們需要的一切。而不會,也不樂意這樣做的人,就越來越被疏遠。被馬屁灌飽了的人,一般來說,都會出現兩種病症:一是自我膨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二是不大能容忍與自己判斷不同的意見,至於刺耳的實話,則更是要暴跳如雷,繼而大張撻伐。
有了這樣的病狀之後,一般來說,無論是臣子,還是下屬,都不會在他們的耳邊說他們不喜歡聽的話了。即使不出於逢迎求官求財的動機,有誰樂意討不自在呢?反過來,這些有權的猛人,也就特別容易被人包圍,根本無從了解下麵的真實情況。如果還有人想挽回時局,想方設法說點實話,透露一點真實的信息,也隻能走迂回路線。把真話和實話,變成一種變相的馬屁,迂回地灌進去。舉一個例子,光緒六年八月,西太後身邊的太監李三順,奉西太後之命,送食物給西太後的妹妹。出宮時忘記帶腰牌,被午門的護軍攔下。爭吵之中,太監恃寵驕橫,把食盒摔在地上,回去稟報西太後,護軍無理。結果西太後大怒,非要治一幹護軍死罪不可。這樣的事,明明是護軍按製度規定辦的,沒有過錯,但西太後就是偏聽太監的一麵之詞,非要法外加刑,嚴懲護軍。事情一出,朝野大嘩。可是任誰來勸,西太後就是不聽,固執己見。最後,張之洞上了一個奏折,從愛護西太後,維護宮中安全的角度,來勸西太後,西太後才聽進去了一點。任是如此,最後的處理結果,護軍雖然保住了性命,但還是受到了懲罰。
後來,甲午之戰,中國慘敗,為了保住朝廷,不得已推行變法。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參與變法的謀臣不會講話,得罪了西太後。一個明明非變法不能自存的局麵,西太後就是不管不顧,毅然發動政變,廢止了變法,差點將國家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一個國家的政治,若是到了實話不能實說,非得繞著彎子說,迂回地說,把實話變成馬屁來說,才能於時局有所小補的時候,政治空氣就已經相當惡劣了。這種時候,我們看到,有責任的熱血之士,如果還想在體製內做點事,就非得把自己變成八麵玲瓏的琉璃蛋,變成特別會說話的巧嘴八哥。否則,就隻好投身反叛隊伍,致力於推翻現實政治了。這是實話的扭曲,但從根本上說,是政治的扭曲。這樣的扭曲嚴重了,離政治塌台,也就不遠了。
所以,我們看到,通過對傳統政治的考察,沒有什麼權力異化這回事。權力隻要絕對化,就必定是無法無天的。權力是要人來行使的,而人,則是有人性弱點的。古往今來,人們一直期待有權者通過自身的道德修養,實現自我約束,不再放縱權力。但是,迄今為止,無一成功。即使像漢文帝和唐太宗這樣的千古稱頌的明君,他們的明智,他們的從諫如流,也是建立在對亡國的忌憚上的。而且在骨子裏,對犯顏直諫的人,都不喜歡。這一點,從著名的直諫之臣魏征死後的遭遇,就可以看出。曆史告訴我們,單憑統治者的明智、大度來容忍實話,盡管實話對他們有利,也是靠不住的。人人都不喜歡一言堂,但都是不喜歡別人一言堂,自己一言堂感覺還是相當爽的。正因為人有這樣的弱點,很難靠自己的道德修養克服的弱點,所以,對權力的約束,才是良好政治所必須具備的條件。
從曆史上看,作為儒家思想載體的士大夫,他們中的某些人以天下為己任的道德情懷,的確構成了政治中說實話的要素。曆朝曆代,都有一些不怕殺頭,而堅持說實話的人。但是,也正是儒家的性善說的出發點,使得人們在建構製度的時候,始終難以將用製度和法律克製人性之惡,作為重點。總是把製度的最後一道防線,放給人的道德自覺。結果,一次次演出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曆史循環劇。
今天的國人,當然應該繼承古之士大夫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情懷,修齊治平的道德責任感,但是,我們還應該著力修建我們製度的堤防,防止人性中惡的成分在不適當的時候溢出。古今世事大變,古代的人們,也許會想到今天的人類可以輕鬆地在天上飛來飛去,也但絕對想不到會有互聯網,汗牛充棟的書籍,都可以輕鬆地放到網上,化為鼠標的一點。可是,人性的變化,其實並不大。人性的弱點,是超越國界,超越地域,超越信仰,超越時空,也超越意識形態的。對人性惡的防範,是人類的共同課題,也許,一萬年,都還要接著做,未有窮期。
換一個角度談左傾思潮
左右之分,據說源於法國大革命後的國民公會,有些比較激進的年輕人,總是坐在左邊,於是被人視為“左派”。直到今天,歐美的左派,依舊有激進和下層取向的內涵。中國人政治上分左右,始於國民革命,共產黨人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後,國民黨就分成了左、中、右。在那時,左跟激進一直有不解之緣,中共黨史上講的左傾錯誤,其特征也是激進,不講策略,盲動冒進。但是,在改革開放之後,這種情況發生了變化。幾次左傾思潮的回歸,雖然無不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但脫去意識形態外殼,究其實質,左和右的分野,跟近代中國曆史上的改革與保守,趨時與頑固,其實很相近。當下,左派的光譜相當複雜,但幾次左傾思潮的複歸,其發動者所表現出來的特征,基本就是保守派,甚至是頑固派,他們不希望改變,不希望改變既有的規則,既有的運行軌跡。改革出了問題,難以為繼,他們“藥方隻販古時丹”,一門心思從過去的套路中找解藥,認為現在的問題,就是因為今人背離了傳統。改革開放三十多年,屢次出現左傾思潮的複辟,每次左派的言論,大同小異,大抵就是這個套路。這個套路,跟當年晚清的頑固派倭仁、徐桐之輩的高論,實在是太相似了。相對而言,我們平常所說的右派,有時倒有激進的意思。
進入近代之後,世界變化很快。但作為後發國家,一個具有古老傳統和曆史的國家,中國的變化尤其大,可以說是天翻地覆。在中國與西方發生全麵接觸之前,中國有一個天下,西方有一個世界。我們的天下,天圓地方,有中心有邊緣,而我們則居於天下的中心。方位如此,文化更是如此。但西方的世界,則是一個圓圓的地球,沒有中心,也沒有邊緣。特別要命的是,西方的世界,有一個正在發育的資本主義體係。這個體係,像海嘯一樣衝擊著整個世界。終於,他們來了,西方用他們的堅船利炮,把我們的天下打碎,拉著我們進入他們的世界。
他們的世界,不僅用槍炮征服了我們,而且用輪船、火車、電線征服了我們。不管保守的士大夫怎樣痛心疾首,嫉洋如仇,當中國的土地上,出現第一條洋人修建的鐵路時,朝廷還將之買下拆掉,但普通百姓,卻對這樣一些實用的洋玩意兒,表現出空前的熱情。隻要有這個財力,人們很喜歡乘坐輪船和火車。有機會拿槍造反的農民,不論多麼的土,都不排斥洋槍洋炮。中國人,雖然沒有意識到西方強大的物質力量背後,其實有製度和文化的支撐,但對這個物質力量本身,卻很難抗拒。
當然,抵製洋貨的官僚士大夫,其實很少像徐桐那樣,身體力行,一點洋貨不沾。他們對於西方先進器物的抵抗,總的來說,是比較勉強和微弱的。真正的抵抗,發生在製度和精神層麵。客觀地說,西方的世界,對中國古老的文化所產生的衝擊,無疑是巨大的。當年決意西化,脫亞入歐的日本,一度線裝書大批被丟棄的慘狀,也曾令漢學家們痛心疾首,如喪考妣。作為亞洲儒家文化之源的中國,在屢屢的文化受挫甚至受辱麵前,怎麼可能無動於衷?但現實就是殘酷的,幻想仁義忠信可以當幹戈舟楫的倭仁,最終發現,仁義忠信還真的當不了幹戈舟楫。無論儒家倫理把人心改造成什麼樣子,在西方的堅船利炮麵前,都無濟於事。
多數的頑固派,無論古今,其實對西方的物質文明,都是服氣的,很多人隻是幻想,能否用一種精神力量來抵禦這個文明。倭仁想的是仁義忠信,徐桐想的是義和團的刀槍不入法術,更後來的人,則幻想某種思想的巨大力量。當然,精神戰勝物質的幻覺,很容易在現實麵前破滅,所以,後來的頑固派,則退守第二道防線,死守製度和精神文化的戰壕,不許變革。從晚清開始,這些人就覺得西方的優勢,無非是以物驕人,借強大的物質力量壓人,而在製度和精神文化層麵,並沒有可以服人的東西。在文化層麵上對西方加以蔑視,是頑固派一貫的做派,也是他們一以貫之的一廂情願。
李鴻章講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今天並沒有結束。中國紅色革命的發動者,在引來列寧主義這個火種的時候,他們是激進的變革者。從不耽於害怕變革的動蕩,勇於探索一條現代化的新路,取得成功之後,更是開始空前規模的現代化建設。可是,這條印有蘇聯模式的道路,自身存在許多的問題,一旦主政者發現這條路有了問題,勇敢地改道市場路線之後,傳統的改革與保守的紛爭就又被激活了,隻是以新的概念、新的方式重現而已。一旦時機成熟,保守和頑固的勢力就會抬頭,憑借各種有利因素,在社會上攪起很大的風潮。
在轉型的路上,中國人已經走了一百多年。今天的中國,已然跟西方一起,進入21世紀。中國人的衣食住行,市場行為,從硬件到軟件,跟西方已經沒有任何的不同。今天中國人身外之物,跟西方人沒有任何的區別,連我們住的房子,用的家具,都是西式的。中國對西方的文化,大多數精神產品,也都有了深度的了解。好萊塢的大片,已經成為中國院線的主打產品。連一向陌生的人權、隱私等觀念,都深入人心。但是,保守派的觀點,卻奇怪地跟他們的前輩出奇地一致。他們依舊頑固地堅持,西方的優勢,僅僅在於物質文明。即使這個優勢,不用學習西方,如果中國人能發揚自己的傳統(首先是革命傳統),也一樣可以超越。
過去的頑固派和今天的極左派,其實是可憐人,無非是不想改變,或者回到過去。他們對變化,有著莫名的恐懼,他們是害怕因變化失去或者已經失去的人。長期的教育,讓他們形成了對傳統,包括革命傳統的強固連接。尤其是某些體製內的左派,離開了這個傳統,他們就沒有了生存的依托,或者說賴以驕人的資本。如果說,晚清的頑固派,對於自己的信仰,還有的具有某種真誠,但今天的體製內左派,固執地眼望過去,其實背後無不有自利的功利動機。
固然,中國在外人看來,是個保守的國家,但保守的勢力卻並不天然擁有群眾基礎。改革三十多年,幾次左潮湧動,幾乎次次都不得人心。主張改革的人,未必事事合民眾的口味,但保守的頑固勢力,也隻是在特定的政治環境裏,才好興風作浪。由於改革本身的問題,轉型的公平和公正沒有很好地落實,沒有得到改革紅利的民眾眾多,感到失落的人眾多,不滿意的人更多。也有很多人,基於文化積習,習慣向後看,以懷舊抒發對現實的不滿,但這些人卻未必是左潮的天然群眾基礎。左潮的掀動者,固然能借助於一些過時的革命口號,打出民族主義的大旗,打動一部分民眾。但他們跟受損的民眾之間,卻很少有利益鏈接。不僅體製內左派,不肯為民眾做事,就連公認的草根左翼領袖,也無此興趣。
不可否認的是,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主張改革之人,話語權的確要大一些。因為他們的主張,順應了世界的大勢。改革與保守之爭,持續了這麼多年,從晚清一直延續到今天,保守一方,說來說去,無非是老調子。他們之所以能折騰出事來,幾乎每次都是要靠權力的動搖和默許。一百多年來,盡管中國一直在走向世界,期間也有倒退和曲折。有些時候,統治者對於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也會產生猶豫。而上層的權力之爭,更會使改革進程複雜化。每當這種時候,保守的逆流就會回光返照。晚清自甲午戰爭之後的改革進程,之所以出現戊戌政變,進而庚子之變的大倒退,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西太後和光緒二人出現了權力之爭,被頑固派利用。權力之爭,被披上意識形態外衣的時候,往往意味著災難。改革開放後的中國,也是如此,隻有當局在前進道路上三心二意、猶豫不決的時候,左潮才會借勢而起。
本來,人類已經走到了21世紀,各種聲音、各種主張,都冒出來是個好事。觀念的多元,意見的多元,是一個國家的福分。如果當局能審時度勢,製定規則,提供平台,能允許各種意見平等地討論。盡管中國民眾教育程度不高,但道理還是會在辯論和討論中明晰化。如果有人不願意出來討論,動輒喊打喊殺,自然會被淘汰。若要站得住腳,自然要擺事實講道理。進入網絡時代,世界變化太快,政黨需要與時俱進,政黨的意識形態也需要與時俱進。實事求是,一直都是當今執政者賴以成功的法寶,麵對已經跟現實情況不符的意識形態的某些提法,理所應當加以改進。
跟當年被拉進西方世界的中國不一樣,走到今天,中國早已進入了他們的世界。跟世界接軌,既是政府和民眾的願望,也是一個不可逆轉的事實。如果說,當年被拉進他們的世界,我們隻能做一個小夥計,今天,則切實有了掌握主流話語,進而參與製定議事規則的資格。這個資格的大小,既取決於國力,也取決於我們的話語能力。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的世界,也就成了我們共同的世界。其實,即使我們不樂意走向世界,事實上也是不可能的。世界上還存不存在世外桃源我不知道,但至少中國是不可能自外於世界的。
雖然說,一百五十多年來,那種想把中國拉回去開倒車的思潮,不管多麼囂張,都隻是曇花一現。但在這一現中,一樣可以造成巨大的破壞。也許,再過一萬年,持可笑理由的頑固派,都還會有。哼哼今不如昔的九斤老太,還會繼續哼哼。改革開放以來,每次左潮來襲,善良的人們都是想將之隔離在政治領域,但卻每每對經濟造成惡的影響。但願,這樣的衝擊會梯次性降低,不要讓政治風波危及社會和經濟,進而造成全局的動蕩。
曆史告訴我們,左潮泛濫,害人害國,中國最大的危險,就是這種不合時宜的向後看的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