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對皇帝權力最大的限製,是士大夫官僚群體。自漢朝之後,官僚基本上由儒家士大夫擔任。而儒家士大夫,一向以儒家倫理的闡釋者自居,有修齊治平之誌。為帝王師,是他們生活事業的最高境界。也就是說,他們自以為有引導、規勸君主的使命。反過來,君主一般也以“與士大夫共天下”為信條。接受指導,接受規勸,是一個“明君”的基本形象。就情勢而論,大一統的帝製國家,皇帝必須依靠官僚們來統治天下,如果沒有官僚的協助,他將寸步難行。所以,必須接受官僚體係的製約。
顯然,這三種限製,之所以能成為限製,關鍵是皇帝本身還有所忌憚。擔心自己做了亡國之君,擔心祖宗江山亡於頃刻,也擔心因為自己的行為不當,留下萬世的罵名。如果他像隋煬帝那樣,覺得即使是跟士大夫們比才學,他也該做皇帝,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如果他像秦二世和明熹宗那樣,根本沒有長大,心智停留在兒童狀態,一味貪玩,專心胡鬧,那麼,他在理論上,就可以無法無天了,任何限製,都對他不起作用。人性的弱點,威力巨大。作為君主,就本心而論,他們其實更樂意不受限製,不聽規勸,任著自己的性子來。選擇接班人,是皇權政治的頭等大事。皇帝選擇接班人,按規矩是一回事,論喜好則是另一回事,一種不講道理的胡來。但是,從漢朝開國皇帝漢高祖開始,就喜歡這樣胡來。原本已經按規矩,定下了皇後生的長子劉盈為太子,但他晚年偏愛寵妃戚夫人,非要廢掉劉盈,立戚夫人生的兒子為太子。禦史大夫周昌是個結巴,聞訊隻會結結巴巴地抗議,“期期知其不可”,“期期不奉詔”。但能說會道的儒者叔孫通,則說:“昔者晉獻公以驪姬故廢太子而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以不早定扶蘇,胡亥詐立,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後與陛下攻(共)苦食啖,豈可背哉!陛下必欲廢嫡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汙地。”最後打動了劉邦,收回成命,縮了回去,說換太子不過開玩笑而已(“吾特戲耳”)。顯然,如果不是出於害怕亡國的擔憂,秦亡的陰影作祟,即使聰明如漢高祖劉邦,也一樣會任著性子,聽自己喜歡的女人的耳邊風,擅自改動繼承人。而且一幹到底,不管大臣們的勸阻。
所以,我們看到,在整個帝製的曆史上,盡管君主們知道,實話實說對他們的統治有莫大的好處,但他們卻一直在做一種反向的努力,盡力削減人們說真話、說實話的空間。所以,即使在唐朝,也是蘇味道這樣的模棱宰相做得比較長。而李林甫這樣諸事順著皇帝說,事事逢迎皇帝的宰相,幹得也是風生水起。李林甫這樣的人,不僅自己不說實話,也不許別人說,讓諫議之官去學禦馬監的儀仗馬,一聲不響。我們偉大的詩人杜甫,在擔任左拾遺(皇帝身邊的諫議官)時,就因為多了句嘴,丟了烏紗帽。從盛唐到晚唐,皇帝也一直在降低宰相們的官銜,好讓他們沒那麼大的資本,跟自己爭吵。進入宋代,一直在皇帝身邊,坐而論道的宰相們,忽然之間,就沒有了座位。有種說法,是宋太祖做皇帝的時候,前朝降臣範質為相,欲有文字進呈,宋太祖說:“我看不清,你走近點。”偷偷令宦官把範質的座位撤了,從此,宰相上朝無座。也有材料說,其實就是因為範質故意諂媚,自己不要座位,開了一個惡例。近世著名文史學者陳登原先生認為,宰相沒有座位,就是“由於範質之逢迎”。但是,這樣的逢迎,跟皇帝的喜好,有著密切的關係。作為範質這樣的宰相,不敢在皇帝麵前有座位,其實是出於皇權的無形壓力。
到了明代,一身流氓氣的開國皇帝,把宰相也給廢了。而且開創了帝製國家特務政治的先例,設立錦衣衛、東西廠,走法外的軌道,口銜天憲,隨意迫害群臣。禦史台(明代叫都察院)裏再也沒有了專門給皇帝提意見的諫議官,禦史隻對下,不對上。而繼承明製的清代,自負的皇帝,連士大夫修齊治平的權利都給剝奪了。在他們看來,治國平天下,是皇帝的職責,跟士大夫有什麼相幹。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就是跟皇帝爭天下。甚至,傳統的士大夫對儒家經典的解釋權,也被皇帝收去。乾隆皇帝解經,被拍馬屁的臣子奉為經典之上的經典。後來的臣子讀經,隻能按皇帝意思來,越軌,就是離經叛道。為了讓士大夫們徹底閉嘴,清代的文字獄,一個接一個,在動輒獲咎的情況下,士大夫們隻好去做樸學,埋頭考據。在這種根本不讓人說話的政治氣氛裏,乾、嘉、道三朝元老曹振鏞的名言,多磕頭少說話,成為清代臣子們必須遵行的準則。很多臣子,把磕頭當成了健身體操,每日練習。在清朝,磕頭甚至是一門功課,一門技術,需要前輩來傳授的。所以,做臣子的,大道理是絕對不能講了,要講,也得皇帝自己講。即使皇帝垂詢,臣子們也隻能就皇帝的意思,說一點技術性的話。皇帝要求臣子的,隻是做事。別妄想做大臣,隻能做奴才。甚至到了晚清,大清江山都需要靠在野的士大夫練鄉團來拯救了,在西太後的評價體係裏,能做事,還是對臣子的最好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