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的專製程度越高,人們說實話、說真話的空間就越狹窄。當君主可以肆無忌憚地憑一己的好惡,甚至一時性起,一時的氣憤福人禍人,勢必會引來越來越密集而高調的逢迎和奉承。君主如此,坐鎮一方的高官,也是如此。人性如此,隻說好聽話的人,在權力場中,會得到好報,官場中人,會自動地用馬屁來換取他們需要的一切。而不會,也不樂意這樣做的人,就越來越被疏遠。被馬屁灌飽了的人,一般來說,都會出現兩種病症:一是自我膨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二是不大能容忍與自己判斷不同的意見,至於刺耳的實話,則更是要暴跳如雷,繼而大張撻伐。

有了這樣的病狀之後,一般來說,無論是臣子,還是下屬,都不會在他們的耳邊說他們不喜歡聽的話了。即使不出於逢迎求官求財的動機,有誰樂意討不自在呢?反過來,這些有權的猛人,也就特別容易被人包圍,根本無從了解下麵的真實情況。如果還有人想挽回時局,想方設法說點實話,透露一點真實的信息,也隻能走迂回路線。把真話和實話,變成一種變相的馬屁,迂回地灌進去。舉一個例子,光緒六年八月,西太後身邊的太監李三順,奉西太後之命,送食物給西太後的妹妹。出宮時忘記帶腰牌,被午門的護軍攔下。爭吵之中,太監恃寵驕橫,把食盒摔在地上,回去稟報西太後,護軍無理。結果西太後大怒,非要治一幹護軍死罪不可。這樣的事,明明是護軍按製度規定辦的,沒有過錯,但西太後就是偏聽太監的一麵之詞,非要法外加刑,嚴懲護軍。事情一出,朝野大嘩。可是任誰來勸,西太後就是不聽,固執己見。最後,張之洞上了一個奏折,從愛護西太後,維護宮中安全的角度,來勸西太後,西太後才聽進去了一點。任是如此,最後的處理結果,護軍雖然保住了性命,但還是受到了懲罰。

後來,甲午之戰,中國慘敗,為了保住朝廷,不得已推行變法。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參與變法的謀臣不會講話,得罪了西太後。一個明明非變法不能自存的局麵,西太後就是不管不顧,毅然發動政變,廢止了變法,差點將國家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一個國家的政治,若是到了實話不能實說,非得繞著彎子說,迂回地說,把實話變成馬屁來說,才能於時局有所小補的時候,政治空氣就已經相當惡劣了。這種時候,我們看到,有責任的熱血之士,如果還想在體製內做點事,就非得把自己變成八麵玲瓏的琉璃蛋,變成特別會說話的巧嘴八哥。否則,就隻好投身反叛隊伍,致力於推翻現實政治了。這是實話的扭曲,但從根本上說,是政治的扭曲。這樣的扭曲嚴重了,離政治塌台,也就不遠了。

所以,我們看到,通過對傳統政治的考察,沒有什麼權力異化這回事。權力隻要絕對化,就必定是無法無天的。權力是要人來行使的,而人,則是有人性弱點的。古往今來,人們一直期待有權者通過自身的道德修養,實現自我約束,不再放縱權力。但是,迄今為止,無一成功。即使像漢文帝和唐太宗這樣的千古稱頌的明君,他們的明智,他們的從諫如流,也是建立在對亡國的忌憚上的。而且在骨子裏,對犯顏直諫的人,都不喜歡。這一點,從著名的直諫之臣魏征死後的遭遇,就可以看出。曆史告訴我們,單憑統治者的明智、大度來容忍實話,盡管實話對他們有利,也是靠不住的。人人都不喜歡一言堂,但都是不喜歡別人一言堂,自己一言堂感覺還是相當爽的。正因為人有這樣的弱點,很難靠自己的道德修養克服的弱點,所以,對權力的約束,才是良好政治所必須具備的條件。

從曆史上看,作為儒家思想載體的士大夫,他們中的某些人以天下為己任的道德情懷,的確構成了政治中說實話的要素。曆朝曆代,都有一些不怕殺頭,而堅持說實話的人。但是,也正是儒家的性善說的出發點,使得人們在建構製度的時候,始終難以將用製度和法律克製人性之惡,作為重點。總是把製度的最後一道防線,放給人的道德自覺。結果,一次次演出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曆史循環劇。

今天的國人,當然應該繼承古之士大夫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情懷,修齊治平的道德責任感,但是,我們還應該著力修建我們製度的堤防,防止人性中惡的成分在不適當的時候溢出。古今世事大變,古代的人們,也許會想到今天的人類可以輕鬆地在天上飛來飛去,也但絕對想不到會有互聯網,汗牛充棟的書籍,都可以輕鬆地放到網上,化為鼠標的一點。可是,人性的變化,其實並不大。人性的弱點,是超越國界,超越地域,超越信仰,超越時空,也超越意識形態的。對人性惡的防範,是人類的共同課題,也許,一萬年,都還要接著做,未有窮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