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位包德明校友還是一位十分信守諾言的人。我在台北,由於氣候條件與大陸相差懸殊,加上以望九之年長途跋涉,患了感冒,發燒接近四十度。感冒本來是小病,可是對一個老人來說,這樣高燒就非同小可了。於是台北的朋友就著實關心起來,其中以台灣大學圖書館館長林光美女士最為積極。她通知了楊西崑先生,西崑先生立即想派他的私人醫生來給我看病。光美又陪我到台大校醫院去請內科主任為我檢查治療,風聲也傳到了包德明校友耳中。在宴會上她告訴我,她有祖傳的治哮喘的靈丹妙藥,答應當能送到我下榻的富都大飯店。我在下意識裏暗自思忖:散會時已經到了晚上10點,送藥不過是一句安慰我的客套話而已。焉知我回到旅館,到了深夜,包女士的妙藥竟真的送到了。我雖然已經睡下,但衷心感謝與敬佩無論如何也抑製不住。包女士還答應我,我回大陸後,她將把藥方寄給我。我回到燕園以後不久,包女士的信立即飛來。到了此時,我真是動了感情。我已至垂暮之年,平生經曆了幾個時代,自認為已經能“悲歡離合總無情”了。其實這隻是一個假象,台北的朋友們,其中當然有包德明和林光美,一下子就用她們的行動證明了,我並沒有達到“總無情”的境界。“血濃於水”這幾個字讓我不得不丟掉我那個幻覺,承認了,即使自己到了茶壽之年,我仍然是充滿了感情的。對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對友誼,對人間一切美好的事情,我仍然是非動真感情不行的。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第二次從台灣朋友嘴裏聽到“血濃於水”這四個字,是在另一次宴會上。因為宴會過多,我現在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在哪一次宴會上,誰是主人也完全忘了。但是,參加宴會的台灣朋友的身影,卻曆曆如在目前。這一次宴會氣氛之熱烈決不亞於北大校友舉辦的那一次。大家也是興高采烈,頻頻舉杯互祝健康長壽。正在大家的激情達到頂峰的時刻,一位年過六旬的長者站了起來,舉杯祝酒,順便講了一席話,內容同包德明校友的話差不多,他也自然而然地使用了“血濃於水”這個現成的詞兒。他沒有掉眼淚;但是,聲音低沉,顯然他也是動了真情。同席的人,除了大陸去的幾位學者以外,都是與上一次宴會不同的朋友。然而,心有靈犀一點通,這一“點”就是“血濃於水”。
我們在台北雖然隻住了十天,但是到過的地方卻是相當多的,除了某公紀念館我們不感興趣沒有到以外,一般外來人總要參觀的地方,我們幾乎都到了。我們參觀了法鼓山;我們遊覽了故宮博物院,順便看了附近的張大千的摩耶精舍;我們到過中央研究院,訪問了台灣大學;有名的中央圖書館就是我們開會的地方,當然在參觀之列;離開台北的前夕,友人在著名的圓山大酒店設宴餞行,我們有機會觀賞了晶瑩如天空繁星的圓山的燈光。我們大大地飽了眼福。
但是,我們決不是見物不見人,我們廣泛地接觸了主要是教育界和學術界的知名人物,比如中央研究院院士和台灣大學的教授,還有政界的高層人物,比如“總統府”資政,以及經濟界的後起之秀等等。普通老百姓,我們當然也見了不少,比如富都大飯店的服務人員等等。他們無一不親切和藹,彬彬有禮,給我們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對比之下,也使我不可遏止地喟然興歎。
以後我們所到之處和所見之人,的確沒有再聽到“血濃於水”這樣一句話。我在離開大陸前給自己定下了約法一章:到台灣去是尋求親誼,尋求理解的,絕口不談政治。兩岸統一的問題,當然是政治問題。盡管我心裏多麼讚成,但是,即使對方有人談,我也不主動去談。對方談得投機,我表示讚同,但也不再進一步作什麼對比,追究原因。一直到今天,我還認為我這種態度是正確的。
總之,我在台北參觀過很多地方,會見過很多人。聽到說“血濃於水”這句話,雖然隻有兩次。但是,從我和眾多的人的接觸中,我深切感到,代表這四個字的感情卻埋藏在幾乎每一個人的心中。有一次,我要到一個地方去,有人說,那裏是台獨的窩子,小心他們會加害於你。我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是莊是諧。但是,我到了那裏受到了很親切友好的接待。我對台北的情況是陌生的,不敢下什麼斷語,寫在這裏,聊資談助而已。
長篇小說《三國演義》一開頭就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話:“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雖然是小說家言,然而卻道出了中國幾千年曆史發展的一個真理,是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的。專就台灣而論,我在上麵說到,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最初荷寇侵略,被趕得夾著尾巴逃跑了。接著是日寇占領了將近半個世紀,最後也難逃被趕跑的命運。後來由於一個帝國主義大國的支持,成了現在這樣分割的局麵。我們的“分”可謂久矣。下一步當然是“合”,這是曆史發展的規律,無人能抗禦的。如果真有人阻止我們“合”,那隻有贈他們兩句詩:“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