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鼓山
出台北市,驅車東行數十裏。馬路左右兩邊的情況大體上可以說是:左邊是參差起伏的、高低不等的山巒,右邊是平疇,有時有高樓聳立,有時是田畦。不管左邊,還是右邊,都是綠樹蓊鬱,冬夏常青。台北的氣候可能與昆明相似:“四時皆是夏,一雨便成秋。”什麼時候都有雜花生樹,碧草如茵。我們仿佛置身於綠色的宇宙中。
快到海邊時,車突然停在一處山巒下,這裏就是法鼓山。
這裏原來不叫法鼓山,這名字是台灣極為受人尊敬的高僧聖嚴法師給起的。在漢譯佛典中常有“吹大法螺,擊大法鼓”這樣的句子,意思是螺聲高昂,鼓聲深沉,使佛法響徹大千世界,使眾生脫離苦海,登上淨土。聖嚴法師購得了這一座山,準備在這裏創建一所法鼓大學,不是為了培養僧侶,而是為了培養社會建設所需的人才。校長是原台灣中央圖書館館長曾濟群教授,一位幹練通達、和藹可親的中年學者。在法鼓山上,同時並創建一所中華佛學研究所,所長邃於佛學研究的李誌夫教授。聖嚴法師籌資六十億台幣,興建兩個機構的樓堂館閣,現在已經開工。再過幾年,行將是在一片荒山中,佛刹梵宇,學館黌宮,拔地而起,隔斷天日,為祖國教育增輝,為佛學研究添彩。我不禁樂從中來,一失神兒,眼前一片海市蜃樓,縹渺天際,琳宮摩天,寶樹匝地,祥雲繚繞,星月增輝,我樂得毛發直豎,真不知是置身何地了。
聖嚴法師和我,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若幹年前,他來訪大陸,在頤和園聽鸝館識素齋,宴請北京學術界,特別是佛學界的學者們。到的人相當多,可見聖嚴法師在北京的朋友是相當不少的。頤和園晚上是不開放的,此時偌大一個皇家園林一片黢黑,闃靜無聲。獨有聽鸝館燈火輝煌,上衝霄漢。學者促膝對坐,敘舊論學,其樂融融。從聖嚴法師的弟子口中得知,他是日本東京大學的文學博士,學富五車,嫻熟佛典,是一位在台灣德藝並隆、廣有徒眾的高僧大德。他的弟子大多數也都獲得了最高學位,都是滿腹經綸的。他們師徒就像當年摩揭陀國的釋迦牟尼如來佛和大弟子阿難、迦葉一樣傳道授業,親密無間。這更增加了我對他們的欽敬和仰慕。
其後不久,李誌夫教授受聖嚴法師的委托,在台灣出版了我的一本論文集《季羨林佛教學術論文集》。這是我在台灣出版的第二本著作,第一本是林聰明教授為我出版的《敦煌吐魯番吐火羅文研究導論》。在這之前,聽說台灣某出版社曾出版我翻譯的《五卷書》等,把我的名字略加改變,仿佛清政府把“孫文”改為“孫汶”那樣,以示我是“異類”。這且不去管他,反正李誌夫和林聰明兩位教授出版了,而且是堂堂正正地出版了我的著作,使我能夠同台灣學者結下文字因緣。
去年,聖嚴法師又率團來大陸訪問,舊雨重逢,倍增歡悅。我又結識了曾濟群校長和聖嚴法師的高足惠敏法師,舊雨加上今雨,使我的歡悅又增加了一倍。我們在天食素菜館設宴,為法師一行洗塵。回憶起數年前的聽鸝夜宴,先後真可以媲美。塵世碌碌,歡愉之事不多,像這樣的聚會,真正能讓我畢生難忘了。
可誰又能想到,今天我竟然來到了台北,而且登上了法鼓山。在這裏,我們不但會見了聖嚴法師,還會見了老友曾濟群校長、李誌夫教授和惠敏法師。此地背山麵海,山雖不高,而阜巒競秀,隱含著一派靈氣。大學和研究所的建築正在興建中,工地上難免車馬喧闐,人聲嘈雜。然而在看來像是臨時修建作為辦公用的房屋中,卻是威儀儼然,靜寂少聲。成群的來賓,許多年輕的僧尼和義工走路說話都是輕聲細語,忙而不亂。在一座大廳中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歡迎儀式,聖嚴法師講了話。我向他敬獻著名書法家歐陽中石先生書寫的條幅和拙著《季羨林文集》。獻完了書以後,完全出我意料,聖嚴法師低聲問我:“《糖史》在裏麵嗎?”《糖史》,顧名思義,是專門研究蔗糖在中國和世界上傳布的曆史的,在這個題目上,我用了多年的精力和時間,它雖與印度和佛教有點關係,但主要是科技史。全書兩巨冊,共約八十萬字。第一編是國內編,已經出版。第二編是國際編,沒有單獨出版,隻收在《文集》中。不意聖嚴法師對這個問題也有興趣,由此可見他之博學,使我油然而起仰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