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心與物遊(10)(2 / 3)

同刻著“早”字的那一張書桌僅有一壁之隔,就是魯迅文章裏提到的那一個小院子。他在這裏讀書的時候,常常偷跑到這裏來尋蟬蛻,捉蒼蠅。院子確實不大,大概隻有兩丈多長、一丈多寬,牆角上長著一株臘梅,據說還是當年魯迅在這裏讀書時的那一棵。按年歲計算起來,它的年齡應該有一百八十歲了。可是樣子卻還是年輕得很。梗幹茁壯堅挺,葉子是碧綠碧綠的。渾身上下,無限生機;看樣子,它還要在這裏站上一千年。在我眼中,這一株臘梅也仿佛成了魯迅那堅毅剛強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性格的象征。我從地上拾起了一片葉子,小心地夾在我的筆記本裏。

把樹葉夾在筆記本裏,回頭看到一直陪我們參觀的閏土的孫子在對著我笑。我不了解他這笑是什麼意思。也許是笑我那樣看重那一片小小的葉子;也許是笑我熱得滿臉出汗。不管怎樣,我也對他笑了一笑。我看他那壯健的體格,看他那渾身的力量,不由得心裏就愉快起來,想同他談一談。我問他的生活情況和工作情況,他說都很好,都很滿意。我這些問題其實都是多餘的。從他那滿臉的笑容、全身的氣度來看,他生活得十分滿意,工作得十分稱心,不是很清清楚楚的嗎?

我因此又想到他的祖父閏土。當他隔了許多年又同魯迅見麵的時候,他不敢再承認小時候的友誼,對著魯迅喊了一聲“老爺”。這使魯迅打了一個寒噤。他給生活的擔子壓得十分痛苦,但卻又說不出。這又使魯迅吃了一驚。可是他的兒子水生和魯迅的侄兒宏兒卻非常要好。魯迅於是大為感慨:他不願意孩子們再像他那樣辛苦輾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像閏土那樣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像別人那樣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魯迅沒有能夠親眼看到。但是,今天這新的生活卻確確實實地成為現實了。他那老朋友閏土的孫子過的就是這樣的新生活,是他們所未經生活過的。按年齡計算起來,魯迅大概沒有見到過閏土的這個孫子。但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魯迅一生為天下的“孺子”而奮鬥,今天他的願望實現了。這真是天地間一大快事。如果魯迅能夠親眼看到的話,他會多麼感到欣慰啊!

我從閏土的孫子想到閏土,從現在想到過去。今昔一比,恍若隔世。我眼前看到的雖然隻是閏土的孫子的笑容;但是,在我的心裏,卻仿佛看到了普天下千千萬萬孩子們的笑容,看到了全國人民的笑容。幸福的感覺油然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就帶著這樣的感覺離開了那一個我以前已經熟悉,今天又親眼看到的門口。

富春江上

記得在什麼詩話上讀到過兩句詩:

到江吳地盡,

隔岸越山多。

詩話的作者認為是警句,我也認為是警句。但是當時我卻隻能欣賞詩句的意境,而沒有絲毫感性認識。不意我今天竟親身來到了錢塘江畔富春江上。極目一望,江水平闊,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蒙中。“隔岸越山多”的意境我終於親臨目睹了。

錢塘、富春都是具有誘惑力的名字。實際的情況比名字更有誘惑力。我們坐在一艘遊艇上,江水青碧,水聲淙淙。艇上偶見白鷗飛過,遠處則是點點風帆。黑色的小燕子在起伏翻騰的碎波上貼水麵飛行,似乎是在努力尋覓著什麼。我雖努力探究,但也隻見它們忙忙碌碌,匆匆促促,最終也探究不出,它們究竟在尋覓什麼。岸上則是點點的越山,飛也似的向艇後奔。一點消逝了,又出現了新的一點,數十裏連綿不斷。難道詩句中的“多”字表現的就是這個意境嗎?

眼中看到的雖然是當前的景色,但心中想到的卻是曆史的人物。誰到了這個吳越分界的地方不會立刻就想到古代的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的衝突呢?當年他們鉤心鬥角互相角逐的情景,今天我們已經無從想象了。但是亂箭齊發、金鼓轟鳴的搏鬥總歸是有的。這種鏖兵的情況無論如何同這樣的青山綠水也不能協調起來。人世變幻,今古皆然。在人類前進的征途上,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但青山綠水卻將永在。我們今天大可不必庸人自擾,為古人擔憂,還是欣賞眼前的美景吧!

但是,我的幻想卻不肯停止下來。我心頭的幻想,一下子又變成了眼前的幻象。我的耳邊響起了詩僧蘇曼殊的兩句詩:

春雨樓頭尺八簫,

何時歸看浙江潮?

這裏不正是浙江錢塘潮的老家嗎?我平生還沒有看到浙江潮的福氣。這兩句詩我卻是喜歡的,常常在無意中獨自吟詠。今天來到錢塘江上,這兩句詩仿佛是自己來到了我的耳邊。耳邊詩句一響,眼前潮水就湧了起來:

怒聲洶洶勢悠悠,

羅刹江邊地欲浮。

漫道往來存大信,

也知反覆向平流。

狂拋巨浸疑無底,

猛過西陵似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