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竟朝昏誰主掌,
好騎赬鯉問陽侯。
但是,幻象畢竟隻是幻象。一轉瞬間,“怒聲洶洶”的江濤就消逝得無影無蹤,眼前江水平闊,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蒙中。
可是竟完全出我意料:在平闊的水麵上,在點點青螺上,竟又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它飄浮飛駛,“翩若驚鴻,宛如遊龍”,時隱時現,若即若離,追逐著海鷗的翅膀,跟隨著小燕子的身影,停留在風帆頂上,飄動在波光瀲灩中。我真是又驚又喜。“胡為乎來哉?”難道因為這裏是你的家鄉才出來歡迎我嗎?我想抓住它;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想正眼仔細看它一看;這也是不可能的。但它又不肯離開我,我又不能不看它。這真使我又是興奮,又是沮喪;又是希望它飛近一點,又是希望它離遠一點。我在徒喚奈何中看到它飄浮飛動,定睛斂神,隻看到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蒙中。
我們就這樣到了富陽,這是我們今天艇遊的終點。我們舍舟登陸,爬上了有名的鸛山。山雖不高,但形勢極好。山上層樓疊閣,曲徑通幽,花木扶疏,窗明幾淨。我們登上了春江第一樓,憑窗遠望,富春江景色盡收眼底。因為高,點點風帆顯得更小了,而水上的小燕子則小得無影無蹤。想它們必然是仍然忙忙碌碌地在那裏飛著,可惜我們一點也看不著,隻能在這裏想象了。山頂上樹木參天,森然蒼蔚。最使我吃驚的是參天的玉蘭花樹。碗大的白花在綠葉叢中探出頭來,同北地的玉蘭花一比,小大懸殊,頗使我這個北方人有點目瞪口呆了。
在山邊上一座石壁下是名聞天下的嚴子陵釣台。宋朝大詩人蘇東坡寫的四個大字:登雲鉤月,赫然鐫刻在石壁上。此地距江麵相當遠,釣魚無論如何是釣不著的。遙想兩千多年前,一個披著蓑衣的老頭子,手持幾十丈長的釣竿,垂著幾十丈長的釣絲,孤零一個人,蹲在這石壁下,等候魚兒上鉤,一動也不動,宛如一個木雕泥塑。這樣一幅景象,無論如何也難免有滑稽之感。古人說:姑妄言之姑聽之,過分認真,反會大煞風景。難道宋朝的蘇東坡就真正相信嗎?此地自然風光,天下獨絕,有此一個傳說,更會增加自然風光的嫵媚,我們就姑妄聽之吧!
兩年前,我曾暢遊黃山。那裏景色之奇麗瑰偉,使我大為驚歎。竊念大化造物,天造地設,獨垂青於中華大地。我覺得生為一個中國人,是十分幸福的,是非常值得驕傲的。今天我又來到了富春江上。這裏景色明麗,秀色天成,同樣是美,但卻與黃山形成了鮮明地對照。如果允許我借用一個現成的說法的話,那麼一個是陽剛之美,一個是陰柔之美。剛柔不同,其美則一,同樣使我驚歎。我們祖國大地,江山如此多嬌,我的幸福之感,驕傲之感,更油然而生。我眼前的富春江在我眼中更增加了明麗,更增加了嫵媚,仿佛是一條天上的神江了。
在這裏,我忽然想到唐代詩人孟浩然的一首著名的詩《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
山暝聽猿愁,
滄江急夜流。
風鳴兩岸葉,
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
維揚憶舊遊。
還將兩行淚,
遙寄海西頭。
孟浩然說“建德非吾土”,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種心情是容易理解的。他憶念廣陵,便覺得建德非吾土。到了今天,我們當然不會再有這樣的感覺了。我覺得桐廬不但是“吾土”,而且是“吾土”中的精華。同黃山一樣,有這樣的“吾土”就是幸福的根源。非吾土的感覺我是有過的。但那是在國外,比如說瑞士,那裏的山水也是十分神奇動人的,我曾為之顛倒過,迷惑過。但一想到“山川信美非吾土”,我就不禁有落寞之感。今天在富春江上,我絲毫也不會有什麼落寞之感。正相反,我是越看越愛看,越愛看便越覺得幸福,在這風物如畫的江上,我大有手舞足蹈之意了。
我當然也還感到有點美中不足。我從小就背誦梁代大文學家吳均的一篇名作《與宋元思書》。這封信裏描繪的正是富春江的風景: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下麵就是對這“奇山異水”的描繪。那確是非常動人的。然而他講的是“自富陽至桐廬”,我今天剛剛到了富陽,便戛然而止。好像是一篇絕妙的文章,隻讀了一個開頭。這難道不是天大的憾事嗎?然而,這一件憾事也自有它的絕妙之處,妙在含蓄。我知道前麵還有更奇麗的景色,偏偏今天就不讓你看到。我望眼欲穿,向著桐廬的方向望去,根據吳均的描繪,再加上我自己的幻想,把那一百多裏的奇山異水給自己描繪得如閬苑仙境,自己感到無比地快樂,我的心好像就在這些奇山異水上飛馳。等到我耳邊聽到有點嘈雜聲,是同伴們準備回去的時候了。我抬眼四望,唯見青螺數點,微痕一抹,出沒於煙雨迷蒙中。
星光的海洋
星光,星光,星光……
到處都是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