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再號召廣開言路,了解下情,有人憋不住了。一個叫吳伯宗的屯墾官員,率先密封上奏,揭露胡惟庸種種專橫不法行徑。最後徑直提出:“此人獨任首相,終為國家之患!”
洪武四年,吳伯宗一舉考中狀元。這是明朝開國後錄取的第一個狀元,很得朝野賞識,但卻因不肯依附胡惟庸,被貶到鳳陽開荒種田。累死累活幹了六七年,一直找不到說話的機會。現在,機會來了,一封密奏直達禦前,狠奏了胡惟庸一本。朱元璋欣賞吳伯宗率先響應號召的勇氣,立即把他從鳳陽召回,委任為監察禦史。
老對頭去而複返,精明的胡惟庸自然明白,這是給自己敲起了警鍾,必須多方防範。
“哈哈,妙——妙極啦!”朱元璋將手中的祭文草稿放到龍案上,大聲喝彩。看看署名,是個名叫錢蘇的陌生人寫的。便吩咐,傳錢蘇立刻晉見。
三年前,即洪武九年夏天,由於天象異常,朱元璋心下恐懼,下詔廣求直言。
常熟儒士錢蘇應召赴京進言。時任右丞相的胡惟庸首先接見。他見了胡丞相,隻是抱拳施禮,並不躬身下拜。在場的人齊聲嗬斥他失禮。錢蘇理直氣壯地答道。鄙人是來向天子上書的,豈有未拜天子,先拜丞相之理?胡惟庸無言可對,冷笑道:“不拜也罷。”可是,朱元璋一看到錢蘇的奏章,委婉雄辯,才華橫溢,立即命令中書省從優安置。錢蘇回到中書省再見胡惟庸,躬身下拜,禮數周到。胡惟庸卻銜恨於心,不肯正眼看一看。打發他到偏僻冷清的應天後湖架閣庫,去看守檔案。錢蘇在冷板凳上一坐就是三年。
洪武十二年五月,舊元幼主愛猷識理達臘病卒。為了通好,朱元璋決定派使臣獻祭。但,翰林院進呈的祭文很不稱意。雖然一再退回另寫。仍然達不到皇帝的要求。無奈,隻得出榜懸賞征文。錢蘇不甘寂寞,立刻應召撰進。祭文並不長,但言簡意賅,切中事理。其中有一句話,更是說到了朱元璋的心坎上:“朕之得,複我中國之故有;汝之失,棄其沙漠之本無。”
意思是說,朕得了天下,是恢複本來屬於我所有的·你失掉大漠,是丟了本來不屬於你的。朱元璋正是看到這些其他人寫不出的絕妙句子,方才連連拍案叫絕,立即降旨召見。
錢蘇應召而來。朱元璋溫和地問道:“錢蘇,幾年前,朕就喜歡你的文字,命中書省從優安置。不知這幾年,你在哪裏供職呀?”
錢蘇期期艾艾地答道:“蒙陛下不棄,學生一直留在京城。”
“中書省給了你個什麼官職呀?”
“胡丞相,命學生在後湖架閣庫,看守檔案,校對簿書。”
“什麼?那是連實習監生都不願意去的地方,怎麼把你弄到了那裏?”
“學生不知。也許是學生無知,有得罪胡丞相的地方。”
“哦?說來朕聽。”
錢蘇把當初見胡惟庸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後叩頭說道:“都是學生失禮,才……唉!”
“不!尊敬皇上,有什麼不對的?錢蘇,你做得對!”
“謝陛下謬獎。”錢蘇磕了一個響頭。
“錢蘇,這幾年委屈你了。這樣吧,朕親自給你安排個職位,你去翰林院應職吧。”
錢蘇害怕再遭胡惟庸算計,急忙磕頭懇求:“陛下,學生近來身體有恙,隻恐不能為朝廷效力。懇乞陛下,恩準學生回家養病。”
朱元璋爽快地說道:“也好,你就回家休養去吧。不過,你還要為朕做些事情。”
“請陛下吩咐!”
“一路上,所經沿途州縣,你可以直人大堂,南向而坐,向官員們傳達朕的旨意。要他們發展農桑,體恤百姓。”
“學生不敢。”
“不妨事,朕有口諭。”朱元璋文縐縐地念道,“皇帝敕爾,善辟田裏,養老恤孤,無忌軍旅,簡在帝心,欽哉勿替。”
“學生記下了。”
錢蘇拜謝而出。收拾行囊,高高興興奔向家鄉。幾年中所受的鬱悶窩囊氣為之一掃。
這一天,來到句容縣。縣令周到地接待,但卻沒有向皇帝彙報。到了丹陽,縣令害怕有詐,一方麵熱情接待,同時派快馬向京城密奏。接到密奏,朱元璋方才想起自己的疏忽:口說無憑,忘了給錢蘇符驗。他表揚了丹陽縣令的小心慎密,指斥句容縣隱匿不報。並立即派人補給錢蘇信符,緊接著,朱元璋頒布了一項優待退休官吏的條令:今後,內外官致仕(退休)還鄉者,免除全家徭役。回到家鄉後,隻與本族人序家人禮,與外祖及嶽父家,亦敘尊卑。赴宴,則設別席,不許坐於無官者之下。對於其他致仕的官員,則序爵(官位),爵同序齒(年歲),與異姓無官者相見,則不必答禮。庶民見了,要以官禮相見。敢於淩辱者,依法論處!
讀書士人一日為官,終身受到尊敬。這樣的優待古來所無,實在是皇恩浩蕩。
過了不久,借褒獎征西有功將領的機會,又晉封了一批將領的爵位:仇成為安慶侯,藍玉為永昌侯,謝成為永平侯,張龍為鳳翔侯,吳複為安陸侯,金朝興為宣德侯,曹興為懷遠侯,葉升為靖寧侯,曹震為景川侯,張溫為會寧侯,周武為雄武侯,王弼為定遠侯……不斷地為將領加官晉爵,使前方將士倍受鼓舞,念念不忘英明天子的深恩厚澤。
七月,將李文忠從平叛吐蕃的西北前線調回京城,提為大都督執掌全國兵權。
感戴之聲還在耳畔回響,吉安侯陸仲亨、江夏侯周德興、宜春侯黃彬,突然被從集中練兵的臨清逮回了京城!
人們除了知道陸仲亨與胡惟庸關係密切,並不知道其他人為什麼被捕。
其實,不論是利用錢蘇做一回臨時欽差,還是對將領的大批晉升和逮捕,都是朱元璋精心的安排。說明。他將要采取重大的行動。明眼人已經猜得出來,下一個被整肅的對象,很可能就是炙手可熱的胡惟庸。
恰在這時,一件小事引起了朱元璋與胡惟庸的正麵衝突。
奉天門外十裏長街上,一匹白馬,自東向西飛奔而來。馬上騎著一名渾身閃著綢光緞彩的青年。他仿佛沒有看到街上人來人往,一味揮鞭驅馬,旁若無人。
正在奔馳間,路旁的一條巷子裏,忽然竄出一個紅衣少年。白馬突然受驚,嘶叫著人立而起,“噗”地一聲,將騎馬人遠遠掀到了地上。無巧不成書,幾乎就在同時,一輛裝滿糧袋的騾車,恰好從旁邊趕上來。挽車的騾子受了驚,猛地往旁邊急走。車夫挽轡不及,車輪不偏不倚,從落馬人的脖子上壓了過去。車輪裝著鐵瓦,幾乎將落馬人的頭顱與身子軋分了家。落馬人哼也沒哼一聲,當即死去。
這個落馬人,原來是左丞相胡惟庸的小兒子,名叫胡長興。是個鬥雞走狗、尋花問柳的惡少。今天,他喝醉了酒,在街市上打馬飛馳。結果樂極生悲,作了輪下之鬼。
胡長興的親隨從後麵趕上來,不由分說,將車夫捆起來,牽著去見胡惟庸。胡惟庸一聽,愛子暴亡,痛得捶胸頓足。他根本不聽車夫跪在地上解釋,摸過一條木杖,劈頭盞腦打去。車夫被打倒在地,他又命令仆從“往死裏打”。一眨眼的工夫,車夫便死在杖棰之下。
消息很快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裏。他隻知道胡惟庸的專權獨擅,讓他忍受不了,沒想到胡家還如此地專橫跋扈,可以隨便打死人。立刻下令逮捕了胡惟庸的大兒子,要他給車夫抵命。
胡惟庸權傾朝野,多年得寵,連皇帝都言聽計從,早已忘乎所以。立刻麵見皇帝,為兒子求情。
“陛下呀!”胡惟庸流著淚沉痛地呼喊,“那車夫,是壓死了臣的小兒子,自己嚇死的。與臣的大兒子無幹呀——你就饒恕了他吧。”
“是他自己嚇死的,還是被你的仆從打死的?”
“臣有治家不嚴之過。仆人隻想教訓教訓他。不想……”
“不想他就‘嚇死’了,是吧?”朱元璋瞪大了雙眼質問,“你小兒子的死,主要責任在他自己。他不打馬在市街上飛奔,你家的馬怎會受驚?馬不受驚,你兒子怎會摔到地上?是他自己找死,與車夫何幹?”
胡惟庸仍然嘟嚕道:“陛下,臣願意用金錢,贖犬子一條命。”
朱元璋指著他的鼻子怒吼道:“胡惟庸,你認為金錢就可以買到人命嗎?你把朝廷的法度放到何處?對於橫行不法者,朕決不饒恕。殺了你的大兒子,給車夫償命!”
“陛下諒情,陛下諒情!”胡惟庸連連磕頭求饒。
“法令如山。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朕決不答應!”朱元璋拂袖而去。
胡惟庸同時失掉兩個兒子,對皇帝恨之入骨。朱元璋除掉他的決心,也終於下定,單等尋找時機下手了。
洪武十二年九月,占城國使臣陽須文旦來應天朝賀,向朝廷進呈表章以及大象、良馬等貢品。中書省接待後,沒有按時奏報。宦官卻將見到占城國使臣的情況,及時報了上去。朱元璋勃然大怒,連夜召來左右丞相責問。他厲聲喝問道:
“朕居中國,撫四夷,無不以禮待之。今占城來貢方物,爾等竟然置若罔聞,不事上奏。爾等身為丞相,輔佐天子,出納帝命,懷柔四夷,就該如此嗎?”
胡惟庸、汪廣洋慌忙叩頭請罪,兩人異口同聲,聲稱責任在禮部,是他們沒有及時奏稟皇上。召來禮部的官員質問,他們則說,早已報給了中書省,按照慣例,都是由中書省上奏。
朱元璋當即下達敕書,嚴加斥責:“九月二十五日,有怠慢占城入貢事。問及省、部,互相推諉。朕不聰明,罪無歸著,隻得囚禁省、部主其事者,概窮緣由。若罪行果有所歸,則罪其罪者,嚴加製裁,未能釋免!”
緊接著,胡惟庸、汪廣洋及禮部堂官,一大幫子高官,一起下了大獄。
兩丞相同時下獄,恐怖氣氛彌漫朝廷。人人自危,朝不慮夕。為了保全自己,禦史們爭先恐後上書,一致攻擊胡惟庸擅權植黨,禍亂朝廷。
禦史中丞塗節於洪武十二年十二月上書,懷疑劉基是被胡惟庸毒死的,並且提醒皇帝說:“當時任禦史大夫的汪廣洋,應該知道內情。”
朱元璋心裏有鬼,對此事很敏感,立刻提問汪廣洋。汪廣洋根本不知內幕,自然矢口否認。朱元璋正要找機會替自己洗刷,便以“朋黨包庇”之罪,將汪廣洋削職奪祿,遠貶海南島,永不敘用。汪廣洋離京不久,朱元璋忽然改變了主意,派使臣追上去,宣布敕旨,就地處死。敕文列舉了汪廣洋一大堆罪狀:
公私不謀,民瘼不問,興造役民茫無所知,奉祀諸神略不究心。公事浩繁惟他官,是非隨行剖決不問,人才不曾進退,終歲安享大祿。在江西,不能匡正朱文正之惡,在中書,不能揭發楊憲之奸……觀爾之為也,君之利乃視之,君之禍亦視之,其興利除害,莫知所為。無忠於朕,無利於民。如此肆侮,法所難容。差人追斬其首,以示柔奸。老實人汪廣洋聽罷敕文,滿腹含冤,惟有對天長歎。然後引頸就戮。
隨行小妾陳氏,抱著丈夫的屍體大哭一場,想想自己走投無路。搶過公差的佩劍,自刎而死!
朱元璋得知陳氏壯烈殉節,很受感動,準備對烈婦加以褒揚。不料訊問陳氏的身世,得知是犯官陳知縣之女。不禁勃然大怒,立即下達命令:
“籍沒入官的婦女,隻賞給有功武將之家,文臣何以得到?他們置朝廷法度於何地?著刑部衙門從嚴推問!”
這樣一來,六部官員全部牽連坐罪。胡惟庸更是首當其衝,罪上加罪。所有被拿問的犯官,都被誘逼攀扯揭發胡惟庸。
禦史中丞塗節受刑不過,決定死裏求生。洪武十三年正月初二,他編造了一個胡惟庸結黨造反的“大案”,交了上去。他鑿鑿有據地寫道:
“胡惟庸雖然官居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專擅獨行,不可一世,仍然不滿足,野心越來越大。他定遠老家的水井中忽然生出了石筍,拍馬屁的人都說是祥瑞。又有人跟他說,他家三代祖宗的墳頭上,每夜紅光燭天,是興旺發達的吉兆。胡惟庸聽了心中暗喜,認為起大事的時機到了。立刻動手拉攏武將,掌握軍隊。首先找到的是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
要作假,就得做到以假亂真。塗節之所以攀扯陸仲亨和費聚,因為兩人都是胡惟庸的朋友,而且都受到過朱元璋的斥罵與貶謫,對皇帝心懷不滿。有一次,陸仲亨未經批準,自西安擅自返京,而且沿途使用驛站。朱元璋得知後,嚴厲斥責:“中原戰火甫歇,百姓剛剛複業,買馬供役,十分艱苦,都像你這個樣子,百姓們賣兒賣女也無法供給。”便命他到代縣捕盜贖罪。費聚就是當初跟隨朱元璋招撫張家堡民團的那個小頭領。自從封侯拜爵之後,漸漸奢侈腐化,沉溺酒色,多次受到朱元璋的嚴厲譴責。
塗節在口供中寫道:胡惟庸看到他們與皇帝異心,便主動與二人接近。經常邀到府上飲宴。一天,喝至半酣,胡惟庸屏退左右,鼓動說:“我等皆有不法的把柄,捏在人家手裏,一旦敗露了怎麼辦?”兩人一時驚駭無語。胡惟庸繼續策動說,“隻有謀反,才是完全之計。”兩人一致讚同。於是,胡惟庸要他們在外地聯絡軍馬。當胡惟庸為兒子償命的事與皇帝公開衝突之後,他便和陳寧、塗節等親信商量動手,並秘密遣人通告各地黨羽,作好起事的準備。
塗節的口供一吐,朱元璋如獲至寶。立即全部逮捕,突擊審問。重刑之下,焉愁沒有口供。憑空捏造,瓜株蔓連,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一供就信,一信就抓,不少入朝登朝堂,暮扛枷鎖。隻要一個人被咬出來,他的家屬、仆從,親友等,統統株連下獄。刑訊所得到的口供,自然是驢唇不對馬嘴。但經過輾轉指供,誘供,也能串三搭四,使線索逐漸清晰、愈合。這就在劫難逃了。
為防止久拖不決,變生不測,三天後,即將左丞相胡惟庸、禦史大夫陳寧、禦史中丞塗節等一批官員正法。“族黨”一起處決,祖墳被撒骨揚塵。塗節原指望迎合聖意,將功贖罪,保住腦袋,方才編造了胡惟庸謀反的謊言,豈知把自己也織進了死網。當舉朝文武同仇敵愾,齊聲喊打的時候,皇帝也就“忘記了”他的檢舉之功,順手把他送進了鬼門關。
從洪武十三年開始,一浪高過一浪的抓“胡黨”運動,此起彼伏。中書省及有關官吏幾乎無一幸免。平時有仇怨的人,更是趁機互相告發。而一經攀扯進胡黨,立即抄沒家產,收監刑訊。更為可怕的是,江南不少富室也被羅織進去,推入陷阱。雖然其中有一些是為害地方的豪強,但大多是夾著尾巴做人的土財主。浙江浦江有鄭氏六兄弟,孝義聞名一方,也被牽連進去。朱元璋知道了,感到像鄭氏這樣的忠義之家,不可能跟著別人造反作亂。立即將鄭氏兄弟從獄中放出來,親自召見慰問,並任命老大鄭浞為福建布政司參議。可惜,皇帝的恩澤,隻施給了鄭氏一家,其他富室豪宅,凡是被牽連進去的,統統結伴去了枉死城。
胡惟庸謀反大案,是塗節一手編造的,本屬子虛烏有。但朱元璋寧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甚而將謀反大案,當成一根打人的棒子,想要哪個死,此人便成了死有餘辜的“胡黨”。僥幸保住性命,則是浩蕩聖恩法外施仁。
朱元璋不愧是整人殺人的高手。他發起的抓胡黨運動,從洪武十二年起,持續搞了十幾年,前後殺了幾萬人。案情內容也不斷擴張延伸。洪武十三年,十九年,二十三年還掀起了幾次高潮。就連被貶到江西安遠縣的老夫子宋濂,也被牽連進去,再次罹難。
此後,搞整人運動,親手抓大案,成了朱元璋的一種信仰和嗜好。洪武二十六年,他又搞了一個有聲有色的運動——大抓。藍玉案。
空曠的謹身殿,寂然無聲。朱元璋正在伏案批閱奏章。忽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他頭也不抬地問道:
“是哪個?”
“是孩兒。”
扭頭一看,太子朱標臉色惶怵地肅立一旁。他放下手中的奏章,不解地問道:“標兒,發生了什麼事?”
“爹爹……”朱標上前兩步,欲言又止。
“嗨嗨——有話快說。沒看到我忙得很嗎?”
“爹爹!”朱標痛徹地呼叫一聲,撲通跪到了地上,“孩兒,是……是給宋老師求情來了。”
“為什麼?”朱元璋瞪大了雙眼。
朱標囁嚅地答道:“爹爹!宋老師,為我大明朝,忠心耿耿,並無大過。何必……非要置他老人家於死地呢?”
“這麼說,是為父我昏懵不明,冤枉好人啦?”
“孩兒不敢。不過,孩兒的成長,除了嚴父慈母,全靠宋老師十餘載諄諄教誨呀。沒有宋老師,哪有孩兒的今天?請爹爹開恩,饒宋老師一命吧。”朱標抽抽嗒嗒哭了起來。
“朱標,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還這麼糊塗?我要殺他,除了他罪有應得,還不是為了爾後你能夠平安地坐天下?”
“爹爹,話是這麼說。殺別人,孩兒不阻攔。可是,宋老師他……”
“他對你有恩,是吧?”
“是的,他對孩兒,從來都是那麼盡心盡意。況且,對皇上也是那麼……”
“住口!”朱元璋再次打斷兒子的話,朱標呀,朱標!你怎麼就不理解為父的良苦用心呢?你認為對咱們有功,就不能殺嗎?告訴你,越是功勞大的,對咱們朱家的威脅就越大。像你這樣婆婆媽媽,爾後非壞大事不可!
“可是……”
“可是什麼?不必多言!收起你的婆娘心腸,回去好好讀書吧。”
“宋先生冤枉啊,可我救不了你啦!”朱標隻能大聲在心裏呼喊。揩揩滿臉熱淚,腳步蹣跚地退了出去。
洪武四年,宋濂因一句“自古戒禽荒”的勸諫,被貶為江西安遠縣知縣。兩年後,才被召還。洪武六年,遷侍講學士,知製誥,仍在文學侍從之列。洪武九年,朱元璋又進行安撫:召他的次子宋璉為中書合人,長孫宋慎為儀禮序班。他對宋濂調侃道:“宋先生,你為朕教導太子及諸王,朕也教誨了你的子孫呀。”洪武十年正月,六十八歲的宋濂,以年老為由,懇求致仕。朱元璋痛快地答應了,並賜給他一部《禦製文集》,以及許多貴重的錦緞。分手時,朱元璋依依不合地對老夫子說道:“老先生,三十二年後,便是卿的百歲壽誕。那時,拿這綺帛做百歲衣吧!”宋濂感動得老淚縱橫,顫顫巍巍地高喊:“皇上的恩德,地載天覆,臣沒齒不忘呀!”
宋濂平安地回到家鄉,不置田產,不談朝政,唯以纂述和授徒為樂。每年九月十八,皇帝誕辰之期,他都長途跋涉來到京城祝賀壽誕。洪武十二年來祝壽時,他陪著皇帝登文樓,一步踉蹌,摔倒在樓梯上,跌得許久沒有爬起來。內侍將他攙扶起來,仍然麵色痛楚,氣喘籲籲。朱元璋看宋濂實在是老了,就憐憫地吩咐道:“老先生年事已高,明年不要再來為朕祝壽了。”
“謝皇上體恤老臣。”宋濂忙不迭地磕頭謝恩。
可是,到了第二年的“萬壽節”,因為胡惟庸的案子,搞得人心惶惶,朝廷氣氛十分緊張。朱元璋自己也是心緒不佳,看著什麼都不順眼。忽然想到,宋濂往常年年來賀,君臣把臂,飲酒賦詩,談天說地,何等愜意。今年卻不見那老兒的蹤影,真正是豈有此理!他把去年吩咐“不必再來”的茬口,忘了個精光。於是,命人潛往宋濂的老家浙江金華,暗暗查訪;“去看看,那老家夥在忙些什麼?”
使者來到宋濂的家鄉,老夫子正與幾個朋友在飲酒賦詩。對於一個致仕高官來說,本來是個非常普通的事情。但朱元璋聽罷彙報,卻勃然大怒。哼,那老家夥在家鄉吃酒玩樂,卻不來祝壽,他的眼裏哪有皇上?不用說,他往常掛在嘴上的赤誠耿忠全是作假,朕受了他幾十年的欺騙與捉弄!朱元璋恨不得立即將老家夥拿來,抽了他的牛筋,剝了他的老皮。轉念一想,宋濂以溫厚耿忠聞名朝野,如貿然下手,難免留下欲加之罪的話柄,那豈不是有損皇帝的聖明?他隻得把一腔怒火,壓了下來。等待找到口實再說。
有一天,朱元璋“不經意”地訊問刑部一位姓郎的主事:“宋濂的孫子宋慎,與胡黨有沒有聯係?”
專擅鑽營拍馬、迎合上意的郎主事,心領神會,立刻將宋慎“通胡始末”報了上去。於是,宋慎被列名胡黨,逮捕處死。宋濂次子、宋慎的叔叔中書舍人宋燧,則連坐被殺。緊接著,派人去抄了宋濂的家,將老人連同他的妻小、仆婦,一繩子拴到京城,下了大獄……
太子朱標正是得到師傅全家被抓,就要殺頭的消息後,找皇上為師傅說情的。不料,碰了個硬釘子。萬般無奈,隻得流著淚去找母親馬皇後幫忙。
司皇後得知宋師傅大難當頭,心憂如焚。這些年來,皇上殺人如麻,她總是勸他手下留情,為自己積德,也為子孫積點後福。但朱元璋統統當成耳旁風。想不到,現在又輪到了老實巴交的宋先生身上!她恨不得馬上跑到謹身殿,向丈夫求情。旋即又想到後妃不得進入三大殿的規矩,隻得忍了下來。
她正焦急得坐立不安,可巧皇上來到了乾清宮。平素日,除了吃飯和困覺,皇帝很少駕臨後宮。今天破例而來,而且滿臉陰雲,肯定是有特別煩惱的事情。她倍加小心地施禮讓座,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
“皇上今日臉色不快,莫非什麼人又惹你生氣啦?”
“滿天下的人,哪個敢惹我生氣?”
“那?”
“你的好兒子唄!”
“該打的!不知是哪個不懂事的,又惹皇上生氣了?”此時,朱元璋已經有了十九個兒子,皇後佯做不知,“他們都年輕,你就別怪乎他們了。”
“年輕?你總是給他們找理——二十大幾的人啦,還年輕?”
“莫非,皇上指的是標兒?”
“不是他還有誰?”朱元璋握起右拳,狠狠敲擊椅子扶手,“別的孩子不懂事也就罷了。他身為太子,爾後天下是他的。我為他掃清龍椅周邊的虎狼,他竟然給他們講情——你說可氣不可氣?”
“原來是為標兒生氣。”馬皇後沉默片刻又問道:“皇上,不知妾身該不該問?標兒到底做了啥糊塗事,惹得你生這麼大的氣?”
“宋濂一家是胡黨,我把他一家抓來應天等候處置。他竟然哭天抹淚地給他講情,絲毫不懂得我的一片苦心,簡直是糊塗透頂!”
“怎麼?你要殺宋先生?”
“那老兒,可殺不可留!”
“皇上,宋先生真的是犯了該死的罪過嗎?”
“哼,你尋思我能冤枉他?”朱元璋見皇後淚流滿麵,嗄聲嗄氣地問道,“怎麼,莫非你也要為那老家夥講情?”
“妾身不敢。”馬皇後急忙揩揩滿臉的淚水,“不過……”
“不過什麼?你說呀。”朱元璋的口氣緩和了下來。
“唉——”馬皇後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熱淚再次流滿了臉頰。“宋先生真的是犯下了死無赦的罪過?”
“他一家人,都是該死的胡黨!”
“皇上呀,民間為孩子請個教書先生,還像對待貴客似的,吃最好的飯食,永遠不忘人家的情分呢。這麼多年來,宋先生教太子和諸王念書,盡心盡力,你怎麼就忍心殺他呢?”
“那老兒在家鄉也不安分——死有餘辜!”
“能嗎?宋先生致仕回家,哪裏知道朝廷裏麵的事?還不都是那些心腸黑的人給他捏造的?皇上可不能聽見風就是雨呀!嗚嗚嗚……”馬皇後竟然哭出了聲音。
“你呀,跟那不肖種一樣,糊塗不懂事。”朱元璋不願再聽下去,拂袖而去。
吃晚飯的時候,馬皇後陪朱元璋吃飯。她不飲酒,也不吃肉,隻吃下兩口米飯,便放下了筷子。
“咦,皇後。怎麼回事?莫非你病了?”
“不是。妾在為宋先生……祈福呢。”
朱元璋分明有些動情,勉強說道:“看在你們母子的份上,我饒了那老奸賊一命。”
說罷,他放下筷子,起身離去。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宋濂揀到一條命,流放四川茂州充軍。七十二歲的老翁,枷鎖鋃鐺,好不容易挨到夔州,已是諸病纏身,骨瘦如柴。
這一天,來到一座破廟歇宿。寒風貶骨,夜梟聲聲。老人蜷縮在神壇前,哪裏睡得著。撫心自問,平生無愧天地聖賢、神佛皇帝,卻落到如此悲慘下場!天地雖大,哪裏去尋公道和正義?越想越傷心,想想往後的日子,更是不寒而栗。趁著押解人睡得正酣,他解下褲帶,顫顫抖抖地在窗欞上拴了一個繩結,引頸進去,了卻了可憐的殘生。時間是洪武十四年五月二十日。
老功臣宋濂的冤魂去了西天,朱元璋的目光,立刻投向了被涼在鳳陽的李善長身上。
每當遇到不順心的事或者大獄大案。朱元璋常常表現得煩躁狂暴。宛如一頭被激怒的凶獅猛虎。誰要是不看火候,在這種時候進行忠諫,拂逆皇帝的意誌,準成是自找麻煩。
至高無上的皇帝,乃天之驕子,國之主宰。什麼事都要順從皇帝的意誌,一切取決於皇帝的喜怒。凡是皇帝說的話,誰都得山呼萬歲。凡是皇上做的事,誰也不敢稍有更動。皇帝就是仙佛天神,就是真理的化身,就是王法道德的楷模!
盡管如此,朱元璋仍然常常表現出少有的節製與冷靜。知所當為方才為,決不是不計後果地莽撞蠻幹。處大局,臨大事,他總是成竹在胸,層次分明,決不會亂了方寸。
在審問胡黨過程中,凡是牽涉到中書省及各部院衙門的。他連眼也不眨一眨,大手一揮,統統殺戮。而凡是涉及到武將的,盡管是謀反大罪,他卻一概寬宥。像陸仲亨、費聚那樣的“胡黨要犯”,竟然都獲得了赦免。這就清楚地說明,他指揮著劊子手猛殺猛砍所依據的,不是有無罪行,或者罪過大小。而是取決於是否需要。
當滿朝大臣同仇敵愾,表示同叛逆分子不共戴天,紛紛要求處死陸仲亨、費聚等武將時,朱元璋竟然理直氣壯地當眾為之開脫:
“當年陸仲亨才十七歲,父母兄弟都死了,為了躲避亂兵,揣著一升麥子藏在樹林裏,我率部隊經過,勸他跟我幹,他便隨了我。而後,南征北戰,功勳卓著。這些人都是最早跟了我的手足心腹,我不忍心治他們的罪。你們就不要再追究了。”
既然連皇帝都不想追究,誰再向武將們下口攀咬,不僅徒勞無益,而且自惹騷奧,甚而引火燒身,自找麻煩。一時間,攻訐武將的奏折與口供,銷聲匿跡。因為擺在朱元璋麵前的絆腳石,不是武將,而是中書省和左右丞相。
洪武十二年汪廣洋被殺,第二年正月初六,胡惟庸伏法。正月初七,朱元璋便忙不迭地宣布,罷除中書省,擢升六部,改大都督府為前、後、左、右、中五軍都督府。並寫進《祖訓》,以便傳之後世。列舉的理由是:自古三公論道,六卿分職,不聞設立丞相。自秦朝始置丞相,但泰朝不旋踵而亡。漢、唐、宋因之,雖有賢相,然其問所用者多有小人,專權亂政。今罷丞相,設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理天下庶務,彼此頡頏,不敢相壓,事皆朝廷總之,所以穩當。以後嗣君毋得議置丞相,臣下敢有奏請設立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置之重典!
實行了一千五百餘年的丞相製度,朱皇帝金口一開,從此廢止。這無形中提高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的地位。本來對中書省和丞相負責的職能部門,改為直接由皇帝管轄。最高軍事機關——大都督府,權力一分為五,也由皇帝直接統轄,避免軍權集中於個別武將手中。再加上都察院(由禦史台改)的監督,就構成府、部、院三大互相製約,分別對皇帝負責的權力機製。此外,通政司負責傳遞內外奏章,大理寺負責複審刑獄,與刑部、都察院共同擔負司法審判任務,時稱“三法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