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起內爭大開殺戒(二)(2 / 3)

早在中書省存在的時候,朱元璋就下令取消了地方上的“行中書省”。由承宣布政使司,負責一個省區的行政事物。原來的提刑按察使司,成為刑法監察機構,都指揮使司依然掌管一個省區的衛戍部隊,合起來稱“三司”。構成都、布、按三權鼎立、互相牽製的地方權力係統。形成了新的權力分配格局,進一步加強了皇帝手中的權力。胡黨案成了朱元璋加強皇權、廢除相權的契機。

利用“奸黨”這根大棒打人,是朱元璋的拿手好戲。他使用得是那樣得心應手,那樣純熟。僅僅一年多的時間,一萬五千多名“胡黨”,成了刀下之鬼,案子仍然愈滾愈大。胡惟庸究竟是不是有這麼大的能量,是不是遍地是胡黨?朱元璋自己心裏至明至白。他是一名高超的魔術師,不僅能製造子虛烏有的罪名,還能隨意將案子變大。不幸的是,清除異黨的目的達到了,他的一顆心卻越來越發虛。總覺得,人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盯著自己。盡管他利用一切機會,宣揚胡黨的猙獰可怕,罪大惡極,徹底清除胡黨是長期的任務,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無奈,越描越黑。不拿出幾件富有震撼性的案例,人們不會心悅誠服。於是,他以攻為守,繼續把除“奸黨”的運動推進下去。以便抓到富有說服力的罪證,解決他需要解決的一切問題。

建國初期,邊境並不平靜。在漠北,被推翻的舊元王朝仍然蠢蠢欲動。在沿海,日本倭寇不斷在沿海侵擾。“南倭北虜”成了大明朝安全的兩大威脅。在這樣的形勢下,通倭、通虜,無疑成了人人當誅之的滔天大罪。

朱元璋正是從這裏,再次找到了突破口。

洪武十九年,即胡惟庸死了六年後,突然公布了他的新罪狀——通倭!

人人震驚,舉國嘩然。在人手一冊,天天必讀的《大誥》中,將胡惟庸通倭始末,寫得清清楚楚:

洪武十年,明州衛指揮林賢,奉命護送日本國貢使歸廷用進京。皇上厚賞歸廷用,令林賢送他出海。林賢在京期間即與胡惟庸結成死黨。待歸廷用回國後,胡惟庸讓林賢以剿倭的名義襲擊日本朝貢船隻。然後奏報朝廷,將林賢貶往日本。林賢在日本活動了三年,由胡惟庸派人秘密召回。緊接著,日本貢使如瑤藏主率領四百名武裝倭人,前來“通好”。他們把兵仗刀劍藏在進貢的大蠟燭中,伺機行事。可是,比及到京,胡惟庸已經伏法。因此,沒敢行動。

刑部輪番鞫訊,林賢供認不諱。以夥同胡惟庸通倭的罪名,被滅了九族。妻妾、婢女則被收為官府奴婢。

這樣,胡惟庸通倭案便鐵板釘釘,罪不容誅。

不久,又“揭發出”了“胡惟庸通虜案”。“通倭”兼“通虜”,胡惟庸天理不容,可真是罪該萬死了。新清查出來的“胡黨”,更是在劫難逃!

胡惟庸通虜案,同樣是人證俱全。緊接著發布的《昭示奸黨錄》,刊登了封繢的供詞:

封績,常州府武進縣人。幼係神童。大軍破常州時被百戶擄做小廝,拾柴使喚。及長,有千戶見績聰明,招為女婿。後與妻家不和,被告發遷往南海住。因見胡丞相擅權,實封(上秘密奏章)言其非。為時,中書省凡有實封到京,必先開視,其有言及己者,即匿不發,乃誣罪其人。胡丞相見績所言有關於已,匿不以聞。詐傳聖旨,提績赴京,送刑部鞫問,坐(判)死。胡丞相著人問道:你今當死,若去北邊走一趟,便饒了你。績應允。胡丞相差宣使送往寧夏耿指揮(忠)、於指揮(琥)、王指揮等處。耿指揮差千戶張林、鎮撫張虎、李用轉送亦集乃地麵。行至中途,遇韃靼人愛族保哥等,給與馬騎,引至和林,見唐兀不花丞相。唐兀不花令兒子莊家,送至哈剌章蠻子處,將胡丞相消息備細告知,並著發兵擾邊。待績回奏後,將京城軍馬發出去,裏應外合,成就大事。

這個供詞,可謂是細致入微,榫卯契合。但是作假者的精密,往往會忽略了大前提的謬誤。通虜是誅滅九族的勾當,胡惟庸什麼人不好派遣,卻偏偏找一個遠處海南,與漠北遠隔萬裏、無官無職而又反對自己的人前往聯絡,豈不是糊塗油迷心,發了大昏!而《明太祖實錄》卻說:“封績,河南人,故元臣來歸,命之官不受,遣還鄉又不去,謫戍於邊,故胡惟庸等遺書遣之。惟庸誅,績懼不敢歸,藍玉於捕魚兒海獲績。善長匿不以聞。”

《昭示奸黨錄》說封績是常州府武進縣人,因為揭發胡惟庸獲罪,被派去北方。《實錄》卻說,封績是河南人,是在謫戍邊疆時被胡惟庸派去的。兩份朝廷文件,連封績的籍貫經曆都驢唇不對馬嘴,言人人殊,足以證明,所謂封績為胡惟庸聯絡通敵的大案,不是逼供信逼出來的,就是聰明人編造出來的。

不過,荒唐歸荒唐,《實錄》還是收到了一石兩鳥的功效:“胡惟庸通虜”,罪加一等;“李善長匿不以聞”,罪責難逃。

這一下,輪到太師李善長倒黴了。

李善長是洪武四年被打發回老家的。權勢與尊榮正在巔峰上,便莫名其妙地被打發走,實在是於心不甘。這年二月,朱元璋回鳳陽掃墓,他抓住這個時機,繞前捧後,大獻殷勤。朱元璋頗為感動,想到他當年的忠誠勤懇,覺得有些下手太重,對不起老朋友。這時,營建中都的工程正處高潮,大批江南富戶又陸續被遷到這裏。原來的主持人調度無方,到處一片混亂。朱元璋趁機把督建中都的任務交給了李善長。他竭盡全力,精心管理,以邀取皇帝的恩寵與歡心。朱元璋果然很滿意,多次派遣使者帶著禮品前往慰問,一副前嫌盡釋的樣子。

洪武七年,朱元璋提升李善長的弟弟李存義,擔任太仆寺丞,負責全國馬政。洪武九年,又將大女兒臨安公主下嫁給他的兒子李祺,並在京城為他大造府邸。李棋是朱元璋第一位駙馬,婚禮辦的鋪排而隆重。滿朝文武人人歆羨,李善長更是欣喜莫名,認為東山再起的時機來了。便留在京城,耐心等待。誰知,日日翹望,卻久久不見動靜。心下怏怏不樂,不免形諸顏色。胡惟庸等人抓住機會,彈劾李善長父子禮數不周,李善長立刻受到削俸的處分。

這是一種揚而複抑的手法。朱元璋貓耍老鼠:我可以給你些尊榮,但不能完全滿足你的權勢欲。剛削減了親家翁的俸祿,又補償給一個“總中書省、大都督府、禦史台,議軍國大事”等一串光彩奪目的虛銜。實際上,隻讓他臨時抓一抓土木工程方麵的庶務。李善長當麵連連謝恩,私下裏憤憤不滿。

洪武十年七月,朱元璋又命李善長作“欽差大臣”,去北平查驗樹木。完成任務返回京城,船到瓜州,忽然接到聖諭,命他不必進京,重回鳳陽居住。

直到第二年三月,才命他返回京城。李善長忍不住跟胡惟庸偷偷發牢騷:“我把上麵的事,都做停當了,不是叫我四處奔走,就是被涼在那裏。這不啻是處罰,哪裏拿我當老人呀!”

過了不久,朱元璋又差李善長“四處奔走”:去陝西漢中清理茶政。他再次悄悄向胡惟庸發泄不滿:“我身為太師,偌大年紀,卻教我遠去棧道運茶。這明明是想方設法懲罰我。天下平定了,用不著我等了,便推完磨殺驢吃!”

這些話,很快就傳到朱元璋的耳朵裏。親家翁如此忤逆犯上,他豈能容忍!

洪武十一年,李善長為了搭救蒙冤的儀仗戶,麵見親家翁,苦苦求情。朱元璋正在找機會,他自己送上門來。當即派人把李善長捉到都察院衙門關起來。然後命胡惟庸將李善長和他的兩個兒子,立刻打發回老家。

聽罷宣諭,爺兒三個抱頭痛哭。胡惟庸安慰道:

“請太師諒情:不是胡某要發落你,是皇上不肯饒恕你呀。”

“老夫知道,我沒有怨恨丞相的意思。”

李善長與胡惟庸是同鄉,胡惟庸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兩人的關係,一直非同尋常。李善長罷相,胡惟庸當權期間,仍然過從甚密。李善長的弟弟是李存義,李存義的兒子李佑,是胡惟庸的侄婿。多年的同事,再加上鄉誼親情,更使他們成為通家之好。盡管如此,李善長伺候朱元璋二十多年,深知他冷漠猜忌,殘忍嗜殺,就是對於同鄉親戚,老謀深算的他,充其量,泄露一點晦氣和感傷,絕不會那麼露骨地吐露心曲。可是,被別有用心的胡惟庸添油加醋地一彙報,便成了十惡不赦的罪證。精明過人的胡惟庸,隻想到自己的丞相當得牢,便不惜詆毀老上司。殊不知,雖然達到了離間李善長與皇帝關係的目的,卻把自己和李善長緊緊拴到了一起。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大案爆出,株牽蔓連,李善長也被牽扯進去。但是,朱元璋把他和陸仲事等武將一起赦免了。像對陸仲亨一樣,朱元璋親自為之解脫,文縐縐地說道:

“朕初起兵時,李善長來謁軍門,讚曰:‘天有日矣’。是時,朕年二十七,李善長年四十一。來歸後,所言多合吾意,遂令掌書記,讚計劃。功成,爵以上公,以女與其子。為我肱股心膂之臣。”

顯然,這裏打的依然是保護淮西舊勳的旗號。但旗號終歸是旗號,其中包含著朱元璋有條不紊的謀略與手段。李善長雖然已被架空,沒有實權,但德高望重,位居當朝太師、勳臣之首,又有“總中書省、都督府、禦史台,議軍國大事”的顯耀頭銜,地位顯然在胡惟庸之上。如果喧賓奪主,把胡案搞成李案,則妨礙他書寫中書省這篇大文章。可是,等到抓了幾年胡黨,殺了一兩萬人,李善長更成了獸群巨象,大物龐然。他在淮西武人集團中,有著深遠的影響與牢固的根基。他以文人長者和軍師的雙重身分,輔佐自己開國創基,功勳卓著,又以善於協調諸將而聞名軍中。他的地位和威望,遠在徐達、常遇春等人之上。功高震主,德重惑眾,朱元璋當然不放心。因此,鏟除他的潛在影響,就成了當務之急。

胡案初起,李善長相當緊張。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緊縮蜷伏,惴惴不可終日。隨著時間的推移,鬼頭刀並沒有落到自己頭上,朝廷的緊張氣氛也有所緩和,他長舒一口氣,認為災難已經過去。

到了洪武十八年,李善長的弟弟、胡惟庸的親家翁李存義,忽然被網進了胡黨,流放崇明島,他又是一驚。索性橫下一條心,聽天由命。但,又是漫長的五年平靜地過去。李善長再次覺得,災難已經離他遠去。此時,他已是七十七歲老翁,目昏齒搖,風燭殘年。但他還要享受夕陽餘暉,為子孫置辦產業,並擴建家鄉府邸。他從信國公湯和那裏借了三百名衛卒,幫助擴建工程。湯和害怕受連累,趕緊報告上去。朱元璋暗罵他濫用權力,不知好歹。

洪武二十三年四月,京城有一批罪人要發遣邊疆充軍,其中有李善長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叫丁斌的親信。不知好歹的李善長急忙乘車返回京城,跑到朱元璋麵前為親友說情。朱元璋一打聽,丁斌與胡惟庸有很深的關係,丁斌的義姐曾由胡惟庸做媒,嫁給了李善長的胞弟李存賢之子。結果,李善長等於自投羅網。受他的連累,他的胞弟李存義,李存賢以及他們的兒子等,一起被捕下獄。禦史們為了搶功,同時也為了證明自己與李家素無瓜葛,彈章像雪片一般飛向皇帝的手上。

可巧,此時星象異常。觀天象的人告訴疑慮重重的朱元璋,重臣不忠,上天將降災禍!

重臣是哪個?劉基、宋濂、汪廣洋、胡惟庸等重臣,早已地下做鬼,除了李善長還有何人?這樣一來,等待老太師的除了牢獄,隻有斧鉞了。

隊錦衣衛闖進太師府,翻箱倒櫃,打砸劫掠,鬧了個天翻地覆。李善長連同他的妻女、弟侄、家人仆婦一共七十餘口,鋃鐺入獄。

棰楚之下,何求不得?原來,李善長不僅是胡惟庸的通家之好,還是胡惟庸通虜的主要同案犯!大理寺公布的案情,有根有梢,鑿鑿可據:

胡惟庸準備謀反的時候,曾讓親家翁李存義說服他的哥哥李善長。李善長很吃驚,罵道:“你說什麼混話?這是滅九族的勾當!”後來,又讓李善長的老部下楊文裕去遊說。答應事成之後,封他為淮西王。李善長雖未答應,但有些心動。而後再派李存義去。李善長歎一口氣說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任你們鬧去吧。”李善長的家奴也揭發說,曾看到胡惟庸到李府來,兩個人頭靠在一起,顯得很詭秘。說了些什麼聽不清楚,隻見胡惟庸一邊說,李善長不住地點頭。跟既通虜又通倭的人說悄悄話,會說什麼,不是顯而易見嗎?

後來,封績也被扯了進去。藍玉北征捉獲封績後,李善長害怕托封績捎給北元的手書暴露,將封績匿藏起來,不奏知皇上。

話說得活靈活現,煞有介事,但卻漏洞百出。顯然,跟封績的案子一樣,也是胡編亂造的。

《昭示奸黨錄》還公布了李存義的老妻範氏的招供:“洪武五年十一月,兒子李佑回家說,今天早晨,我父親和太師、延安侯、吉安侯四人,在胡丞相家板房裏吃酒,商量謀反。”問道:“可是真的?你嚇煞我!”李佑答道:“是真的,孩兒親眼看到的。”在另一份供狀中,範氏又招認:“洪武八年九月,李四(存義)回家說:‘早起和汪丞相、太師哥在胡丞相家板房裏吃酒,商量謀反,我也隨了他。’範氏罵李四:‘你發瘋,你怎麼隨了他?’李四說:‘我哥哥隨了,我怎麼能不隨從?’”

李善長的妻子樊氏同樣“供認不諱”:“洪武七年,胡丞相到太師家拜節。胡丞相問道:‘天下的事都在我手裏攥著。我如今要作歹,你爺兒從不從?’太師說:‘看丞相幾時下手,我們爺兒也隨從。’九年十月,丞相又約太師:‘二十日下手,你著兩個兒子,四官人、六官人爺們兒各自領人響應。’”

照這麼說,胡惟庸早在洪武五年任左丞時就已醞釀造反,不知為什麼,卻蹉跎到八年之後才準備動手。自古迄今,誰見過這樣的政變?如果李善長自始至終就參與預謀,又哪來的多年鬱鬱不快?李善長的仆人來興還有這樣的招詞:“洪武九年二月,胡丞相問梳頭待詔許貴:‘我要使你和太師老官人說些話,你敢說嗎?’許貴說:‘我敢說。’丞相說:‘我要與太師商量大逆的勾當。’”

照這麼說,喪心病狂的胡丞相,真是糊塗到了極點。幹“大逆的勾當”竟然派梳頭匠去傳話!位極人臣的李丞相,為了得到個“淮西王”,不惜參與謀反。盡管公布的供詞漏洞百出,但李善長還是根據這些“確證”,被砍了頭。

臨刑那天,李善長跪在大獄的草席上,用顫抖的雙手,顫巍巍地捧著鐵券。這是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時,皇帝頒賜給他的誥命鐵券。他涕淚滂沱,仰天哭訴:

“鐵券啊,你寫得清清楚楚:‘除謀逆不宥(不赦免),其餘若犯死罪,免爾二死,子免一死!’免死,免死,怎麼免死?謀逆。謀逆,何謂謀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皇帝要置誰於死地,皇天也救不了。當李善長同他的全家七十餘口,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刑場蹣跚走去時,他一麵走著,一麵仍然念念有辭:

“蒼天呀!這就是我孜孜以求的功名富貴嗎?這就是我為一家大小掙得的家業嗎?這就是開國勳臣應有的下場嗎?”

字字血,聲聲淚,眥目如裂,肝腸寸斷……

李善長此時方才醒悟,自己不過是皇帝手中的一件工具,一個玩偶。需要的時候,就用上幾回,玩上一陣子。用過了,玩膩了,便棄如敝屣,甚至把它燒成灰。

不幸,他醒悟得太晚了。

朱元璋並沒有斬盡殺絕。他“法外施恩”,赦免了臨安公主和她的兩個孩子。駙馬李祺一年前因病死在家鄉定遠,不然,今日也難逃一刀。

李善長的冤情,人人心裏明白。但是,有誰能置自己的性命於不顧,站出來為之剖白呢?

年之後,一位大智大勇者,終於站了出來。

這人即是解縉這個大才子。有一天,他跟好朋友、工部郎中王國用悄悄說道:

“眼前擺著一件揚名的事,可惜沒人敢做。”

王國用急忙問:“什麼事?”

“李善長的案子。”解縉眨眨眼,“閣下敢不敢站出來主持公道?”

“我還想留著脖子上的家夥吃飯呢——犯不上去為欽犯送死!”王國用急忙搖頭。

“事過境遷。”解縉引而不發。

“哦?”

“你沒見,出現了雨過天晴的跡象?”

“唔,是有這樣的苗頭。”王國用沉思一陣,望著好友說道,“不過,你大才子筆底生花,力掃千軍,都不敢奏,何況區區在下。”

“我豈是不敢奏?無奈,鄙人不像閣下——人微言輕呀。”

“我上奏,皇上能看重一些?”王國用有些心動。

“那是自然。怎麼?我要是替閣下寫了奏章,你敢上呈?”

王國用毫不猶豫地答道:“大才子敢寫,我就敢呈。”

“好!但願韓國公在天之靈保佑你我。”

說罷,解縉奮筆疾書,一揮而就。王國用飛快看了一遍,不由連聲叫絕。當即抄寫了一遍,署上名字,遞了上去。

有人居然敢為李善長鳴冤,朱元璋驀地吃一驚。隨便翻看了兩眼,便狠狠罵道:

“王國用這鳥雞,簡直是膽大包天,朕親自勘定的案子,他竟敢雞蛋裏挑骨頭,說三道四——真真是可殺不可留!”

朱元璋將本章狠狠摔在地上,高聲吩咐道:“傳旨,把王國用馬上拿來!”

“是。”侍從答應一聲,快步出去傳旨。

“慢!”朱元璋又把侍從喊回來。“揀起來。”

侍從把奏章從地上揀起來,遞到皇上的手上,朱元璋從頭細細看了下去……

李善長與陛下同心,出萬死以取天下,勳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親戚拜官,人臣之分極矣。欲說自圖不軌,還猶可說。今說他欲佐胡惟庸,則令人難解。人之常情,愛自己的兒子,必過於兄弟之子。安享萬全之富貴,必不僥幸取萬一之富貴。李善長與胡惟庸,不過是侄婿之親,而與陛下,則是子女之親。倘使李善長輔佐胡惟庸成功,不過是勳臣第一:太師、國公、封王而已,娶公主做嶽翁而已,能過於今日之尊榮?況且,李善長豈不知天下不可僥幸而得,當元朝末年,欲為此者何限十百,哪個不是身為粉灰、宗祀絕滅,能保住腦袋的又有凡幾?這都為李善長所親見,何苦到了垂暮之年,去幹那種蠢事?大凡奮而蹈險者,必有深仇大恨,萬不得已,死裏求生,以求脫禍於萬一。今李善長之子,乃陛下骨肉之親,無絲毫之嫌猜,何苦冒死而為此?功如李善長尚且如此,天下人難免不側目,遂至人心解體!今李善長已死,言之無益,但願陛下戒鑒於將來耳。

奏章講得順情人理,無可挑剔。朱元璋越發覺得,對李善長一家下手毒了些,愧對於同患難的良吏老友。但他立時又提醒自己不能上當。自古迄今,有雄才大略的帝王,有幾個是婦人之仁?凡是開國君主,哪個容得下一同起事的弟兄比肩而立?而權傾朝野的大臣,哪個不是把國事搞得糜爛不堪?想到這裏,他對自己的大刀闊斧,果斷殺戮,不但心安理得,而且遷怒於王國用。這孽豎,竟想拿自己的耿忠,換取朝廷上下的禮讚,而把汙水潑到朕躬頭上,實在是可恨之極!他想立即下令逮捕王國用,但轉念一想,該殺的早已殺掉,目的已經達到,何不將納諫容物的美名留給自己?於是,朱元璋不追究也不批駁,王國用逃脫了殺頭之禍。

朱元璋當時沒有料到的是,他這樣做,實際上等於默認李善長有冤情。

胡惟庸,汪廣洋,李善長,一個個從炙手可熱的當朝一品寶座上滾下來,跟隨著去了豐都城。在朱元璋的心目中,有一個人的形象越發高大灼目。這個人就是自己同樣容不下的劉伯溫。

當初,對於中書省內部的雞爭狗鬥,劉伯溫心知肚明。他早就當麵提醒過朱元璋,胡惟庸是一頭會把車弄翻的“轅牛”。但朱元璋相信,自已有著足夠的能力駕馭那頭轅牛,並沒有認真對待劉伯溫的警告。等到威脅逼到頭上,開始大抓胡黨,才深深體會到老軍師的先見之明。在這一點上,胡惟庸比他聰明,率先向劉伯溫伸出魔掌。像揭發李善長,暴露了兩人非同尋常的關係一樣,胡惟庸對劉伯溫的仇恨,暴露了自己的勃勃野心。牽連眾多的胡黨案,正是從追查劉基被害開始的。可見,大力張揚劉基的預見,不僅是懲治胡黨的有力佐證,而且是爭取輿論、安慰自己的妙招。

用之則取,用罷則含,是朱元璋的一貫作風。他意識到,有必要再一次把胸懷坦蕩、料事如神的老軍師抬出來,為自己張目。洪武二十年冬天,朱元璋傳旨召見劉基次子劉下理應。同時接見的,還有章溢的兒子章允載,葉琛的兒子葉永道,胡深的兒子胡伯機。

劉基、章溢、葉琛、宋濂,初來投靠時,被朱元璋尊為“四先生”,並專門建造“禮賢館”隆重安置。那是何等的尊榮,何等的受到器重。如今,物是人非。三請方才出山的劉伯溫早已被毒死,被李善長勸說出山的宋濂,蒙冤路上自縊身死。章溢、葉琛和胡深,原來都是地方武裝的領兵元帥,帶著全部人馬投靠了朱元璋。胡深在進攻陳友定時被俘遇害。章溢患病而死,得到了善終。葉琛已老病纏身,氣息奄奄,朝不慮夕。所以,朱元璋想用對耿忠文臣的優渥,來映照李善長、宋濂等“胡黨”分子的忘恩負義、罪有應得。於是,他把隆盛的皇恩,施加到他們的兒子身上。他對四個垂手侍立的年輕人親切地說道:

“你們的父親,都是好秀才,好官兒。他們不但都沒有受胡惟庸的蠱惑,劉伯溫還早早看清了那廝腦後的反骨。可惜,他沒能看到胡黨殄滅。朕十分思念他們呀!”朱元璋兩眼殷紅,一副傷感的樣子。“爾後,你們每年冬天來京城朝見,都留下來過年,過完了年再回去。”

第二年,劉璩、章允載、胡伯機等來朝時,朱元璋再次當麵譴責胡黨。他憤慨地說道:

“劉伯溫在這裏時,滿朝都是黨,隻有他一個人潔身自好,誰也不從。結果,吃他們蠱了。他的大兒子劉璉,那小子也厲害,始終不從奸黨,也吃他們害了!如今,這群反臣,都被我除掉了,墳墓挖掘了,為你的父兄報了仇。”

“皇上的厚恩,微臣感激不盡!”倔強的劉璟被感動得伏地痛哭。

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初,在京城過了年的劉璟等人,被召到奉天殿左暖房,再次受到皇帝的親切接見。朱元璋不厭其煩地說:

“你們的老子,都是君子人。章溢是善善良良一個老兒,回家去好好的病死了。劉伯溫父子兩人,都被那歹臣胡惟庸害了。起初,我隻道他是老病,原來是吃蠱了。提起那般奸黨,朕的心頭就疼,恨不得再殺他們幾回!”

這年夏天,胡惟庸案再掀高峰,李善長被殺,牽進去近萬人。朱元璋想用恢複劉家爵位,以證明聖明英睿的皇上,賞罰分明,不忘有功之臣。等到年末,劉璟進京朝賀萬壽節時,朱元璋深情地對他說:

“當年我去婺州時,得了處州。那裏東邊有方國珍,南邊有陳友諒,西邊有張士誠。劉伯溫挺身而出,來隨著我。他的天文高明得很,別人隻用秀才的理來斷,他強於他們百倍。鄱陽湖裏四處廝殺,他都有大功。後來。胡氏結黨,他自潔不從,吃他下了蠱。有一天,他來和我說:‘陛下。臣如今肚內一塊硬結,擔諒著不好。’我著人送他回去,到家便死了。朕宣召劉璉來問,他說:‘父親的肚子脹得緊緊的,後來又瀉得癟癟的,就那樣死了。’這正是著了蠱的症候。你大哥劉璉在江西做官,也吃他藥殺了。如今朕讓你襲了你老子的爵——誠意伯,每年與你五百石俸祿。”

劉璟急忙跪到地上磕頭說:“陛下皇恩浩蕩。但萬不可賞賜小人。”

“哦,這是為什麼?”

“小人的哥哥有兒子,應由臣的侄兒劉薦襲封誠意伯。”

朱元璋不由肅然起敬,一拍龍案說道:“咳!終究是秀才人家的孩兒,知孝悌,懂禮數,這麼大的爵祿,竟讓與哥哥的兒子。好嗬!那就叫你的侄兒劉薦襲爵位吧。”朱元璋咧著大嘴笑了。“朕也與你個小職位兒,給朝廷辦些事。你留在朕的身邊,作隨侍禦駕閣門使。你也不要回青田去了,著家人捎封書子回去,向家裏報喜就是。”

“謝陛下。”劉璟雖然極不情願,也隻得磕頭謝恩。

皇帝一句話,劉家叔侄脫下布衣,搖身一變,成了官家人。明眼人都看得出,劉氏一門榮耀,與其說是皇上不忘舊臣生前的勳勞,不如說是為了映襯李善長、宋濂等人的罪不可恕。

李善長謀反案,是在胡惟庸通倭、通虜的背景下,羅織進去的。所涉及的既有文臣,也有武將。眼下,最為危險的文臣都被清除掉,該騰出手來收拾那些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武夫了。

“皇上呦!你當眾說過:‘俺揣著一升麥子跟了你,南征北戰,功勳卓著。’難道你把這些話都忘光啦?你還說,俺是最早跟了你的手足心腹,不忍心治俺的罪。這話你是當眾說的,難道也忘了?俺可是從來忠於皇上,決沒有跟著胡惟庸謀反那回事呀!俺咋就成了胡黨、犯了大罪呢?你倒是再替俺說幾句公道話呀!啊,啊,啊……”

撕肝裂肺般的哭喊聲,從陰暗潮濕的大牢中傳出來。犯人自從戌時開始哭喊,一個多時辰過去了,仍然一聲高,一聲低,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這個哭喊的人,就是不久前朱元璋親口為之辯護的吉安侯陸仲亨。他是今天傍晚,鐐銬加身被押進大牢的。此刻,正跪伏在地上,滿麵涕淚,大哭大叫。

“皇上呀,你不替俺說話,俺死不瞑目呀!”

“不許喊叫!再不住口,當心拿大棒子敲你的狗嘴!”獄卒大聲嗬斥。“你小子休得狗仗人勢!俺是皇上親口保過的人,你敢斥罵老子,當心你的狗頭!你告訴那些歹毒的王八蛋,俺姓陸的是大功臣,大忠臣,他們抓錯了人!”

“哼!死到臨頭還敢耍鳥威風,沒有人聽兔子叫!”獄卒不理不睬。

“他娘的,你敢罵皇上的心腹愛將,當心老子跟你算賬。”陸仲亨已經控製不住自己。

犯官哭喊不止,獄頭隻得如實彙報上去。朱元璋一聽,冷笑道:“告訴那惡棍,僅憑他進了大牢所說的話,也夠死上幾回的!”

果然,陸仲亨的哭天喊地、大叫冤屈,不但沒有感動皇帝,還加速了自己的死亡。兩天後,便被悄悄砍了頭。

陸仲亨之死,為整肅勳臣武將這出鬧劇,拉開了序幕。凡是與李善長、胡惟庸,以及兩人的親戚故舊,有過來往的將帥,相繼成了“胡黨”或者“胡黨的羽翼”。短短幾個月內,被處死的有功武將,就有延安侯唐勝宗,平涼侯費聚,河南侯陸聚,南雄侯趙庸,滎陽侯鄭遇春,宜春侯黃彬。已經死去但仍然被追成“胡黨”的,有淮安侯華雲龍,宣德侯金朝興,濟寧侯顧時,靖海侯吳禎,永城侯薛顯,臨江侯陳德,鞏昌侯郭興,六安侯王誌,汝南侯梅思祖,營陽侯楊璟,南安侯餘通源,申國公鄧鎮(大將鄧愈之子),以及大將毛驤,李伯昇,耿忠,於顯,丁玉,於琥父子等近三十餘人。

特別引起朝野驚詫的是,被處死的陸仲亨、唐勝宗、吳禎、陳德、顧時、華雲龍、鄭遇春、郭興、費聚等九位封侯的武將,不僅是朱元璋的同鄉,而且是朱元璋南略定遠時,二十四員骨幹中的鐵杆弟兄。其餘被殺的,也絕大部分都是渡江以前的老部下。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這句流傳許久的古語,不隻是對功成殺勳慘象的譴責,也是對開國君臣關係的準確概括。自春秋戰國以來,時光推移數千年,無數朝代更替,盡管形式與程度有差異,但幾乎代代如此。這不單單是個道德良心問題,而是關係到皇權鞏固的百年大計。至高無上的皇帝,豈能允許他人分享自己的權力?而功高勢大的權相、勳臣,甚至後妃、外戚、身邊的太監,都是覬覦皇權的罪惡勢力。這怎能不使皇帝枕席難安、憂思縈懷?曆史知識已經很豐富的朱元璋,更懂得權臣的能量與危險。難怪,早在立國之初,他就製定了禁止後妃、太監幹政的條規。他曾當麵闡述過這樣做的理由:“治天下者,修身為本,正家為先。正家之道始於謹夫婦。後妃雖母儀天下,然不可使預政事,至於嬪嬙之屬,不過備執事,侍巾櫛,若寵之太過,則驕恣犯分,上下失序。觀曆代宮閫,政由內出,鮮有不為禍亂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