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起內爭大開殺戒(二)(3 / 3)

說罷,他命在座的老儒朱升,纂述一部《女誡》,誡諭宮閫,嚴防後妃幹政。

洪武二年八月,又製定了內官(宦官)編製規則。《規則》明確寫道;“自古以來,此輩求其善良者,千百中不見一二。若用以為耳目,即耳目蔽矣;以為腹心,則腹心病矣。馭之之道,但常誡敕。使之畏法,不可使之有功。有功則驕恣,畏法則檢束,檢束則不敢為非也。”

發布《規則》之外,朱元璋還命令在宮門口樹立鐵牌,上書“太監不準幹政”,以達到時刻警誡的目的。

後妃,太監,都是皇帝家族成員,恩寵太過,他們便有了擅權幹政的本錢。因此,需要嚴立章法,予以約束和震懾,讓他們乖乖地就範。而對勳臣武將卻不是這麼簡單。他們既是新王朝的開拓者,又是新皇帝的支撐者、保衛者和擁戴者。兔死狗烹,削而弱之,雖然是皇權的極端需要,但不能操之過急,不能下一道飭令,統統罷黜甚至殺掉。暫時留誰,先烹哪個,不但要根據需要,還得找到名正言順的口實。瞞天過海,隻能遮人耳目;找到名正言順的口實,才能消除良心的譴責。萬一弄巧成拙,不僅有損於神聰穎銳真龍天子的光輝形象,還怕激起變故。胡惟庸專權跋扈,人所共知。殺其頭,甚而烹其肉,無人敢於腹誹。某些武將勳臣,腐化貪暴,有案可稽,進行嚴厲的懲治,也無人敢於置喙。而像宋濂、汪廣洋、陸仲亨、唐勝宗、華雲龍、鄭遇舂等文臣武將,一向耿忠謹慎,沒有辮子可抓,除了加上“奸黨”的罪名,就隻有向“謀反”、“通寇”等罪名求救。總之,隻要他們的名聲太響亮,身上的權勢欲有所膨脹,對皇上的威名、皇家的權力構成威脅,就是陷入了罪惡的淵藪,就等於犯罪!

這就是朱皇帝的邏輯。他絕不能聽任那些手握重兵的梟雄們,對皇權虎視眈眈!

朱元璋生平最為讚賞的,就是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不流一滴血,便達到了目的。幹得多麼高明漂亮。他曾打算把功臣武將統統安置到他的老家風陽,使他們遠離權力中心。轉念一想不妥。那麼多的淮西勳舊、赳赳武夫聚在一起,不是同樣十分危險嗎?

看來,羅織罪名、大興冤獄才是惟一妥當的法子。隻有這樣,才能保住自己已經擁有、而為他人所覬覦的一切!

戰爭可以分割權力與財富。

元朝末年,蜂起的農民戰爭,使乘勢而起的各派武裝集團浮沉消長。朱元璋和他的窮哥兒們,那些莊稼漢、牧牛兒、叫花子,以及失意的文人、落拓的武士,都在刀劍的撞擊中,發出電光石火,釋放出智慧和力量,創造出光輝燦爛的五彩人生。這光,這熱,這聰明和力量,同時也就化作了權力和財富。衣衫襤褸的窮漢奴才,眨眼之間,變成了頤指氣使的老爺,良田廣廈的權貴。當過奴才的老爺,不僅很快學會了排場奢華,而且學會了跋扈專橫。張士誠的將帥們就是如此,還在據守一隅之地的時候,就已經是歌管樓台,楚姬吳娃。

朱元璋深知淫樂乃誤軍誤國的禍根。他對張士誠降將訓話時,就感慨良多地說道:“爾等亦非素來富貴,一旦握有兵權,便掠取子女玉帛,驕奢淫逸,以致慘遭敗亡。”俘獲了陳友諒的兒子陳理之後,朱元璋趁機向手下將領敲起了警鍾。他語重心長地說道:“陳氏之敗,並非無勇將健卒,皆因其手下驕矜,法令縱弛也。”

朱元璋以治軍嚴肅而自豪,以兩淮將士的勤苦儉約相標榜。但是,他鼓勵將士奮勇殺敵靠的是什麼?靠重獎重罰,甚至靠開城搶掠。所以,每一個戰役的勝利,都是將士們升遷發財的好機會。太平被圍,孫夫人的破敵之策,就是勸他拿出金銀財寶,重獎將士。陳友諒大軍壓境,軍心動搖。劉基所獻之計,也是“傾府庫,開至誠,以固士心。”鄱陽湖大戰之後,論功行賞,常遇春、廖永忠都有田地賜予,其他將士各賞金銀緞帛。吳元年平定張士誠,封李善長為宣國公,徐達為信國公,常遇春為鄂國公,其餘將士各賜彩緞。第二年,他冕旒稱帝,再次大封功臣。除李善長之外,有五員大將晉封公爵,三十員大將進封侯爵。公爵頒給祿米三千到五千石,侯爵頒給九百到一千五百石,公、侯以下各賜綺帛。當年跟隨朱元璋打天下的主要將領,一夜之間。都成了王朝新貴。對這些新貴,除去豐厚的田產祿米,還頒給了子孫世襲的免死鐵券。鐵券即鐵製免死牌,形製像瓦,上麵的鏤金字寫著皇帝的詔敕。底部刻有本人的爵位及子孫免死次數。所謂“免死”,是指可以免去除謀反、大逆之外的所有死罪。顯然,鐵券鑄的,就是特權,是對罪惡的保護,是為所欲為的護符。

勳臣武將們無不把王朝的勝利建立,看作是自己的功勞。不但把享受勝利帶來的財富和榮耀,看作是理所當然的權力,而且希望更多的金銀,無尚的寵榮,不受製約的權力。但,皇帝所給予的,卻吝嗇得多,就連鐵券“免死”,也給劃定了範圍。至於田產,俸祿,仆從。儀仗等,無不設定種種限製。這樣,雙方的矛盾也就逐步顯露起來。

暴發戶們當然不敢公開反抗上命。但,言者諄諄,聽者邈邈,甚至學著皇帝的樣子擺譜。皇帝征發士兵為自己建造宮殿,武定侯郭英等人也役使軍人為自己建造邸宅。皇帝對後妃宦官還嚴加約束,勳臣武將們反倒縱容奴仆莊佃欺壓鄉裏,侵奪田產,甚至私刑審訊,打死人命。

朱元璋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無奈,此時後元殘部經常內犯,東起遼東,西至甘肅、青海,各種反明勢力正互相勾結,遙為呼應,蠢蠢欲動。先安外,而後治內。安外就得有強大的軍事力量,朱元璋懂得輕重緩急。不料,一些將領回報於他的,卻是驕奢淫逸,沉湎酒色,視國事如兒戲,對皇帝的諄諄告誡,置若罔聞。這就使他與勳臣權貴之間的矛盾愈來愈尖銳。但他仍然隻能采取教育誡飭的對策,以免激化矛盾。

朱元璋不厭其煩地提醒功臣武將保持節操。剛登上皇帝寶座,他就在朝堂上鄭重勸諭:

大抵開基創業之主,待功臣並非不想始終盡善,但像漢代韓信,彭越那樣的人,自然無法保全,也實在是令人惋惜。至於承平之後,舊臣多有獲罪的,那是因為他們事主之心日驕,富貴之誌日生,以至於敗。爾等應該引以為鑒戒。爾等作武將的能有今天,不要忘記軍士們為你們賣力拚殺。不要挾功驕縱,輕忽下人。古之人主待其臣下,往往以權術駕馭,不以至誠相待,故易生猜疑,久而生變。今我以直言相告:望爾等常存警戒,非但在於爾身,爾等以朕意教訓子孫,則可以與國運同其長久。

勸慰,警告,恐嚇,鼓勵。朱元璋可謂用心良苦。他說自己不像古代帝王那樣,對功臣施行權詐之術,稍存猜忌之心,不過是一種標榜。其實,他對功臣們已經是心存猜忌,憂慮頗深了。

為了懲前毖後,朱元璋命令把將領們所犯的罪行和處理結果,編成一部書。這本取名《大誥武臣》的書,頒發給將領們,人手一冊,天天必讀。他還親筆寫了一篇長序,嚴厲譴責一些人的恣意胡行,苦口婆心地勸誡他們將心比心,善待百姓和兵士,以邀福免禍。

除了訓誡,朱元璋更求助於嚴刑峻法。洪武五年六月,發布了申誡公侯榜文。用生鐵鑄成,故稱“鐵榜”。榜文除序言之外,共分九款,詳細規定了功臣武將及各級官吏所應遵循的法紀。如:下級軍官不得私受公侯錢物,不得私役軍士,不得強占土地、山場、礦產,公侯之家不準倚勢欺毆鄉民,差派徭役。否則,嚴加懲處,直到殺頭。

命令居然要用鐵來鑄造,足見公侯們倚勢橫行、幹犯國法,到了何等嚴重的程度!

然而,口頭訓誡也好,鐵榜警示也罷,許多勳臣武將,依然我行我索。山高皇帝遠,在他的一畝三分地裏,有幾人敢於說半個不字?更不要說揭發他們的罪行了。麵對這些張牙舞爪的虎狼熊羆,朱元璋不但無比憤恨,而且也十分擔心。

他不由得想起,十幾年前三山門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那天,不是上天示警,大風刮倒帥旗,邵榮,趙繼祖的陰謀唾手即成。至今想起來,依然脊背發冷,心有餘悸!要不是祖宗積德,上天庇佑,哪有朱某的今天?那徐壽輝,剛剛登上天完皇帝的寶座,手握重兵的陳友諒,不是鐵錘一舉,就讓他肝腦塗地嗎?

眼下。誰能保證手下這幫虎狼之將,不在垂涎自己的龍墩寶座?即使眼前不敢下手,又有誰能保證,在自己百年之後,不會危及朱氏子孫?

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揮之不去的疑慮驚怵,使朱元璋憂心忡忡,噩夢聯翩……

儀型燭台上燭光搖曳,朱元璋正在聚精會神地翻看新刊刻的《資治通鑒》。一樁樁弑君篡位的曆朝往事,窒息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眼睛有些模糊。抬頭看看燭台上的三枝蠟燭,也不似往日明亮。他正想吩咐侍從將燭光剔亮一些,一個內監腳步踉蹌地近前稟報道:

“皇上,宮門衛士來報,劉基手執金瓜斧,正用勁地擂門,要求麵見皇帝。”

由於劉伯溫有著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的超人謀略,使朱元璋繞過了無數艱難險阻,奪取了浩浩中華的天下。登基不久,他就特賜給劉伯溫一把短柄“金瓜斧”——上麵是金瓜下麵與利斧相連。這件似兵器,又不是兵器的物件,是他特製的一件法器,一件特權的象征物。手執金瓜斧,可以毆擊大臣,甚至先斬後奏。也可以不經通報,徑自麵見皇帝。

現在正是深夜,劉伯溫以金瓜斧擊門,定是有非同尋常的事體。朱元璋急忙放下書本吩咐道:

“快快命他進來!”

劉伯溫腳步踉蹌、氣喘籲籲地進來了。恭身施禮後,站在那裏一言不發。朱元璋迫不及待地問道:

“愛卿深夜進宮,不知發生了何等緊急事體?”

“沒有什麼緊急事體呀。”劉伯溫放下金瓜斧,笑道:“夜深睡不著,特來找皇上下棋。”

“愛卿來得正好。朕也難以入睡呢。”他又向侍者吩咐道:“陝快擺下棋盤。”

二人對弈不久,朱元璋便感到棋勢不妙。雖然挖空心思,多方調遣,仍然逃不出困境。他不由懷疑起來,平時與臣下對弈,總是步步順利,著著占先。今天,大胡子的棋藝,為何忽然如此高明呢?轉而一想,往常肯定是他們讓服自己。可,今天他為什麼不讓服了?顯然,這個生著七孔玲瓏心的老家夥,也變成了朕的對頭!他正要吩咐拿下,一名使者惶急地進來稟報:“啟稟陛下,太倉失火!”

太倉就是國庫,裏麵滿蓄著金銀,錦緞,寶物,錢幣等貴重物資。太倉失火非同小可。急忙抬頭一看,西南天際一片通紅,那正是太倉所在的位置!朱元璋被驚得一哆嗦,忽地站起來吼道:

“快快備車,朕要親自去指揮救火!”

“陛下,不可呀。”劉伯溫急忙阻攔。

“為什麼?”

“救火的人很多,官民混雜,陛下親臨,恐生不測呀。”

“可,朕不放心太倉呀。”

“好辦。不妨派內監乘坐皇上的車輿前去,一則,查看火情,二則督促滅火。豈不是兩全其美?”

“好吧,就依愛卿。”

朱元璋坐不住了,索性來到院子裏,向西南觀望。火光已經映紅了整個天空,“劈劈啪啪”的燃燒聲,敲擊著耳鼓。仿佛大火燃燒的不是太倉的珍寶,而是他的一顆心。朱元璋恨不得徒步跑去看個究竟。

正在這時,車駕返回來了。朱元璋近前一看,不由驚得倒退了好幾步。但見車駕上滿是血汙,兩名內侍,一個仰在前轅,一個橫在後尾,脖頸上鮮血淋淋……

跟在車輿後麵的內侍稟報說,皇上的車駕剛到火場,不知從哪裏衝過來一群武士,手揮刀劍,圍住車駕猛刺猛砍。兩名扶轅的內侍,當即被砍死。

“哎呀呀,好險呀!多虧聽從了愛卿的勸阻,不然……”

劉伯溫安撫道:“陛下洪福齊天,萬壽無疆,奸人加害不得,放心好啦。”

“伯溫老先生,你怎麼知道,朕去救火會出事呢?”朱元璋不解地問道:

劉伯溫一笑答道:“臣今夜正在觀星樓上觀天象,忽見西北方星辰有變,故而急忙趕來奏聞。”

“愛卿,你估摸著,這是何人的奸謀?”

劉伯溫掐掐手指尖,肯定地答道:“明日早朝時,穿紅衣服的人,就是凶手。”

“好,朕記下了!”

第二天早朝時,列班的朝臣中,果然有一個身著紅衣的大漢。朱元璋急忙命武士把紅衣人綁了。一搜查他的身上,果然袖筒中有一隻帶哨的信鴿,分明是準備做聯絡信號用的。武士把紅衣人推到皇帝的麵前。朱元璋注視了許久,仍然辨認不出凶手是誰,似乎是邵榮,又像是謝在興,瞪大眼睛仔細看去,又仿佛是大將藍玉……

朱元璋正想近前仔細打量,凶手忽然掙脫繩索,推開武士,不知從哪兒摸過一把利劍,飛步衝上來,對準他的胸口,猛地就是一劍。他躲閃不及,胸膛當即被利劍刺透,鮮血像噴泉一般噴湧而出……

“啊——”朱元璋狂叫一聲,醒了過來。原來是做了一個噩夢!

渾身冷汗淋漓,胸口隱隱作疼。急忙去摸胸口,右手卻不聽使喚,大概是壓在身子底下壓麻了。

太倉大火,武士包圍車駕,內侍被砍得鮮血淋漓,凶手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是吉,是凶?是禍,是福?看來,這是上天在向朕示警。可是,這些不祥的征兆,又意味著什麼呢?

“奠非又有武將要起事害朕?”朱元璋頻頻向自己發問。“可,那會是誰呢?”

更樓上傳來了四更的更鼓聲,他仍然找不到明晰的答案。

朱元璋躺不住了,急忙翻身起來,吩咐傳劉基前來。他要向這位無所不知的諸葛亮請教,撥開糾纏不清的謎團。忽然想起,劉基早在幾年前就被胡惟庸毒死了,到哪裏去向他請教?咳!自己還不到六十歲,怎麼就糊塗到這個份上了呢?

他又躺了下去。

思緒翻騰,睡意全消。噩夢所警示的可能性,漸漸集中到了一點上:亂子肯定要出在武將們身上。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朱元璋對功臣武將的懷疑猜忌已經是浹髓淪肌,縈繞於心。連個安穩覺,都搞得他睡不成了。

夜長夢多,到了非下手不可的時候了。

可是,誰也不曾想到,第一個以鮮血祭皇帝屠刀的,竟是立過特殊功勞的德慶侯廖永忠。

廖永忠原是巢湖水師統帥廖永安的兄弟,自從與哥哥一起跟隨了朱元璋,一直忠心耿耿。與張士誠水師太湖大戰,廖永安失利被擒。他寧願坐穿牢底,也不向張士誠投降。朱元璋頗為感動,遙授他為楚國公。愛屋及烏,他的弟弟廖永忠更加受到朱元璋的信賴和倚重。

廖永忠機智多謀,驍勇善戰,很快成為朱元璋手下位居第一的水師統領。曆時三十六天、鬼泣神驚的鄱陽湖大戰,廖永忠的功勞僅次於徐達和常遇春。朱元璋稱讚他是“英勇忘軀的奇男子”。在攻打武昌的戰役中,廖永忠再建奇功。朱元璋破例賜給他慶功匾,親書“功超群將,智邁雄帥”八個鎦金大字,鼓樂儀仗,懸掛到他府邸的大廳之上。

平定張士誠以後,朱元璋命他任征南副將軍,自海路南下,會同征南將軍湯和攻打方國珍。而後又與湯和共同率領舟師攻取福州。等到平定了陳友定,大軍南取廣東的時候,朱元璋將湯和召回明州,負責打造潛船,而把征南的帥印交給了廖永忠,讓他獨擋一麵,積威養望。廖永忠不負朱元璋的重托,摧堅撫順,接連攻克兩廣。他軍紀嚴明,不擾民,不殺戮,不搶掠,多次開倉賑濟饑民,百姓們一片歡歌笑語,簞食壺漿相迎。班師還朝時,朱元璋命太子朱標率領百官到龍江關迎接。他自己,則在奉天殿接見慰問。禮遇之隆,規格之高,為他將所不及。

受到如此的器重與優渥,廖永忠感恩戴德,決心以死相報。朱元璋也把他視為心腹膀臂。難怪,當碰到無法解決的大難題時,首先想到的,是這位忠貞不二的藎臣。

這件難題,就是去滁州迎接小明王。朱元璋對自己極為隱秘的心事,自然是秘而不宣,廖永忠卻能心領神會,借助天黑風急,水急浪高,輕而易舉地將小明王送進了魚蝦的口中。一件上瞞天、下瞞地的絕大機密——瓜步沉舟,他完成得無比幹淨利索!

廖永忠對自已的機智果斷十分得意,自以為是上天降福,立下了蓋世奇功,鋪就了燦爛灼目的錦繡前程。豈不知,悲劇正是從這裏埋下禍根的。

一介赳赳武夫,缺乏的畢竟是機杼和城府。他不明白,像瓜步沉舟這樣攸關皇帝隱私的大秘密。不但絕對不能說出去,還應該永遠忘到腦後。而廖永忠卻認為從此有了固恩邀寵的本錢。洪武三年,當朱元璋準備大封功臣時,他多方探聽消息,頻頻活動。

廖永忠先找劉伯溫替自己做說客。劉伯溫不但沒有答應,反而勸他謙虛守拙。因為皇上最討厭臣下揣度他的內心,主動邀功,更會適得其反。廖永忠心下不悅,竟認為大胡子不夠朋友。轉而去找正在風頭上的楊憲。楊憲滿口答應向皇上進言。殊不知,正是想將他往火坑裏推。楊憲數次在朱元璋麵前提到廖永忠的忠誠和勳勞。而且最後還不忘補上一句:是廖永忠懇求他轉告皇上的。

朱元璋察覺到楊憲心術不正,同時在心裏暗罵廖永忠恃寵而驕,不識好歹。

等到這年十一月大封功臣時,朱元璋當眾宣布:“廖永忠戰鄱陽時,奮勇忘軀,與敵舟相搏,可謂奇男子。然而,恃功生驕,竟使所善儒生窺朕意向,以邀封爵,不知羞恥!”

廖永忠果然弄巧成拙。本來可以進封公爵,卻隻得了個侯爵——德慶侯。

朱元璋仍然擔心他不識時務,繼續魯莽行事,特地召他“喝茶”,並且一副關注地說道:

“永忠呀,朕屢屢對你分外褒獎,為什麼還要私底下誇功邀爵呢?”

“末將知道錯了,望陛下恕罪。”廖永忠已經後悔莫及。

“你想過沒有?”朱元璋加重了語氣,“朕要是不想寬恕你,對於‘所善儒生’,會不點出他們的名字嗎?”

“這……”廖永忠一時茫然。

“怎麼,不明白?倘使說出奸人的名字,你不就成了奸黨嗎?”

廖永忠恍然大悟。此時,楊憲案發已被處決,要是點出楊憲的名字,他與罪臣可就成了一根麻繩上的螞蚱,難逃殺頭之禍!想到這裏,他急忙離座,跪到地上磕起了響頭。一麵誠惶誠恐地說道:“末將無知,末將有罪,萬望陛下開恩。”

“廖永忠,你要牢牢記住:功勳再高,乃是皇上的恩德;依托再重,也要深深藏在心裏。隻有心懷皇恩,藏而不露,方能保家全身,澤及子孫。你聽懂了嗎?”

廖永忠叩得方磚地咚咚響:“末將聽懂了,末將聽懂了!”

公爵沒有撈到手,反倒挨了皇帝一頓訓斥,廖永忠後悔莫及。想想皇帝對自己的遮掩,保護,更加感恩戴德,追悔不已。吃一塹長一智,他決心將功補過。在平定西蜀的戰鬥中,廖永忠不畏險阻,拚命攻殺,謹慎小心地與湯和相處,認真周到地安撫百姓。竭盡全力,想扭轉皇帝對自己的壞印象。

朱元璋再次表彰了廖永忠在平蜀戰役中的赫赫戰功。不幸的是,功勞越大,越讓皇帝心下生異。隨著時間的推移,對於這個了解自己隱秘的人,朱元璋越來越不放心了。

近來天象示警。噩夢連連,朱元璋心下驚恐。一再反思,平生所幹的絕情敗德的事。驀地,屈死的韓林兒浮上心頭。那個文不能運籌帷幄,武不能披堅執銳的小明王,本來不是他走向皇帝寶座的攔路石,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有名無實的“龍鳳皇帝”。平心而論,還是曾經給他以庇蔭和封贈的恩人。而這個龍鳳皇帝和恩人,正是被廖永忠一手沉入滔滔大江的!假使再有一個弑君的機會,誰能保證廖永忠不會再演一出瓜步沉舟?更使朱元璋不放心的是,萬一他把自己的隱秘給張揚出去,自己在天下人麵前怎麼立足?看來,要想不留後患,惟一穩妥的辦法,就是讓他不能再開口說話!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廖永忠突然被逮捕。罪名是,偷偷穿用繡有龍鳳花紋的衣服一一僭越不軌!未經審訊,這位功勞卓著的武將,便稀裏糊塗地被砍了腦袋。

處置了廖永忠,了斷了一樁懸心大事,本來應該無憂無慮。孰料,朱元璋的心中,依然波翻浪逐,焦躁不安。似乎有些惻隱,有些自責。於是,剛處死了廖永忠,旋即傳令給以厚葬。又把他的兒子、湯和的門婿廖權召來,好言勸慰,要他安心當差,爾後定加重用。第二年,派廖權往西安練兵。不久,便讓他承襲了老子的爵位——德慶侯。

朱元璋認為,作了這樣的補償,不但可以安慰死者的冤魂,還能平複自己心頭的虧悔。他想集中精力對付虎視著皇帝寶座的割據勢力和北方的後元勢力。

自從洪武三年平定沙漠以後,周邊的戰事,仍然有計劃有步驟地進行著。

洪武四年開春。首先把攻擊的矛頭指向四川的明異夏政權。以中山侯湯和為征西將軍,江夏侯周德興、德慶侯廖永忠為左右副將軍,率領滎陽侯楊璟,都督僉事葉升等沿長江舟師西上,自瞿塘峽直逼重慶。以潁川侯傅友德為前將軍,濟寧侯顧時為左副將軍,率領都督僉事何文輝等自秦隴率步騎攻成都。

臨行時,朱元璋密諭傅友德:蜀人聽說我西伐,必然集中兵力東守瞿塘,北阻金牛,以拒我師。他們會以為秦隴地勢險要,我軍難以驟然而至。你們要出其不意,合去入川必由之路金牛,而西出階州、文縣,打通入川門戶。門戶既毀,腹心自潰。兵貴神速,但看卿等勇不勇了。

果然,湯和沿水路西上,來到瞿塘峽,為蜀夏重兵所困。北線傅友德依照朱元璋的妙算,攀緣山穀,晝夜兼行,直下階、文,攻取綿州,逼近成都。為了與東線取得聯絡,將攻克階,文、綿州的日期,書寫在數千隻木牌上,放到江中順流而下。被困在瞿塘峽的湯和、廖永忠等,受到了朱元璋的嚴厲斥責。從木片上得知傅友德已經逼近成都的消息,軍威大震。副將軍廖永忠揮船而上,一舉攻克重慶。夏皇帝明舁,自縛銜璧投降。到八月,成都及四川全境次第平定。此次戰役,北線潁川侯傅友德,東線德慶侯廖永忠功勞最大,受上賞。征西將軍湯和,因指揮不利,畏葸不進,沒有得到黌賜。為了安撫,旋即又賜給他良田一萬畝。

此時,北方戰事依然連綿不斷。洪武五年,派徐達、李文忠、馮勝,深入漠北,出征王保保。不料,初戰失利。朱元璋十分震驚,對元改變戰略:練兵防邊,後發製人。他對徐達等人告誡道:

“處太平之世,不可忘戰;略荒夷之地,不如守邊。禦邊之道,固當示以威武,尤必守以持重,來則禦之,去則勿追,斯為上策。”

洪武八年,元將王保保病死,大明朝去了心腹之患。緊接著,遼東守將用堅壁清野、以逸待勞戰術,給入寇的北元太尉那哈出以沉重的打擊,狠殺了他的銳氣。北方邊境暫時穩定。

洪武十四年,發起了對雲南梁王的全麵進攻。朱元璋任命潁川侯傅友德為征南將軍,西平侯沐英、藍玉為副將軍,率領大隊人馬,遠征雲南。他們遵照皇帝的指示,派小部隊自四川南下,大部隊則自湖廣西上。曲靖一戰,沐英出奇製勝。大破梁王司徒平章達裏麻十幾萬精兵。而後,傅友德率部北上,接應烏撤統帥郭英。而分遣藍玉、沐英率部直下昆明。洪武十五年二月,雲南全境很快平定。鑒於雲南懸處南疆,又是土酋雜居之地,朱元璋命右副將軍沐英留鎮雲南。平定雲南有功,潁川侯傅友德晉封為潁國公,後軍都督僉事陳桓為普定侯,前軍都督僉事郭英、張翼、藍玉、仇成等皆封侯。各給鐵券,其餘將校也各有獎賞。

洪武二十年,朱元璋派遣宋國公馮勝為大將軍,潁國公傅友德為左副將軍,永昌侯藍玉為右副將軍,南雄侯趙庸,定遠侯王弼為左參將,東川侯胡海,武定侯郭英為右參將,率師北伐橫行遼東的那哈出。

三月,馮勝親率二十萬大軍,直驅那哈出老巢金山(今遼寧省康平縣境),那哈出知道硬拚不行,率一支騎兵到藍玉營寨詐降。

藍玉設宴熱情款待。宴席豐盛,碰杯敬酒,氣氛和諧。等到各有了八分酒意,那哈出端起斟滿酒的大杯,來到藍玉麵前,請他“滿飲此杯”。藍玉則脫下一件衣服相贈。他將衣服放到那哈出的手上,熱情地說道:

“請將軍穿上它,而後本帥再飲此酒。”那哈出如果接過漢人的衣服穿上,則表明他確有歸降的誠意,但他執意不肯穿。藍玉自然也不肯飲。推讓了很久,那哈出將衣服扔到地上,與他的部下低聲嘰裏咕嚕了幾句。藍玉正不知他想幹什麼,陪酒的鄭國公常茂突然撲上去,要捉拿那哈出。原來,那哈出跟部下嘀咕要逃走,被常茂的屬下、懂蒙古語的趙指揮聽了去,悄悄告訴了常茂。那哈出一看常茂撲來,一個箭步閃到一邊,奪路而逃。

常茂拔出寶劍,飛奔追趕。眼看追近了,揮劍猛砍,那哈出的右膀被砍傷,身子一趔趄,差一點跌倒。藍玉和常茂的部將一擁而上,將那哈出按倒在地捆綁起來,押送到主帥馮勝那裏。

馮勝對那哈出百般撫慰,並沒有接受部下追剿的勸告。卻派那哈出部將安童,回去安撫勸諭。說明誤會已經消除,那哈出正受到主帥的禮貌接待。他的十餘萬部眾,正為是戰是降爭論不休,得到安童的報告,知道主帥受傷被俘,方才安靜下來。除了少部分人作鳥獸散,大部分人列隊投降。

馮勝上表告捷,同時劾奏常茂驚潰降眾,罪不可恕。他沒有對潰散的元兵進行清剿或招撫,命都督濮英斷後,匆忙將降將降卒以及眷屬等十幾萬人和大批戰利品押解南還。不料,潰散的那哈出殘部重新糾集起來,向濮英的三千騎兵進行攔擊。寡不敵眾,全軍覆沒。濮英戰敗被俘,剖腹自殺。

消息傳到京城,朱元璋大為光火。加之,馮勝在前線許多不法的事情,也為他所偵知。馮勝不但隱瞞下不少胡騎,而且強娶投降的王子之女。凱旋時,又失於防範,致使濮英等三千人馬全部傷亡!於是,下了一道飭令,嚴厲警告:“……若欲贖罪,當改行易慮!常茂著押解來京問罪。”

常茂乃是馮勝的女婿、大功臣常遇春的兒子。由於老丈人經常在大庭廣眾之下指著鼻子訓斥,他多次出言不遜,粗魯地當眾頂撞,大大惹惱了老丈人。馮勝便借他驚潰降眾這件事,上本參奏。常茂鐐銬加身,被押進京城。當皇帝麵訊時,常茂如實陳述了抓獲那哈出及驚潰降眾的詳情,並揭發老丈人曾向那哈出的妻子逼取大珠、珍寶等各種貪贓不法的事實。

朱元璋聽了非常生氣,當即遣使者趕赴遼東前線,收回了馮勝的大將軍印,命永昌侯藍玉代理大將軍。

馮勝灰溜溜地返回京城。常茂則被遠貶廣西龍州,四年後,病死在那裏。而降將那哈出不但沒有任何懲處,反且官升一級,被封為海西侯,終生享受爵祿。

至此,除去北方的殘元和沿海的倭寇還時有騷擾之外,疆域內的武裝割據勢力幾乎全部肅清。

內部完成統一,一直不安寧的邊疆,烽煙漸次平息。朱元璋徹底騰出手來,武將勳臣的問題,自然提上了議事日程。

“狡兔死,走狗烹”的好戲,就要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