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昨晚小僧入睡後,忽見菩薩降臨,急忙叩頭詢問,為何皇後升天的日子,天色不佳?菩薩念了這四句詩。然後駕雲翩然而去。陛下,這是小僧夢中得句呀!”
“這是真的嗎?你要是撒謊騙朕,當心你的腦袋!”
“小僧乃佛門弟子,怎會說謊呢?”和尚回答得理直氣壯。
朱元璋不但覺得和尚的表情很嚴肅,不像是撒謊欺騙自己,而且四句詩非常吉利。心頭的悲痛和怒氣,漸漸消解。可巧,過了不一會兒,果然雨過天晴,豔陽高照。朱元璋這才高興起來,更打心眼裏相信,他的馬菩薩真的榮登仙境了。
馬皇後活著的時候,後宮嬪妃宮女數百人,沒有哪個沒得到過她的恩惠。在她們的心目中,皇後不啻是一位活菩薩。如今,活菩薩撇下她們先去了,宮廷內外一片哀傷,一個個哭得死去活來。他們感戴馬娘娘的仁愛體恤,擔心爾後碰上個冷漠、甚至暴戾的後宮主子。痛惜,思念,人人像掉了魂。馬娘娘許多感人的故事,也在宮人中不斷傳誦。有的女官將馬娘娘的嘉德懿行,寫成一首歌,以寄托深沉的感戴與哀思。此後,後宮中經常傳來這樣的歌聲:
我後聖慈,化行家邦。撫我育我,懷德難忘。
懷德難忘,於斯萬年。毖彼下泉,悠悠蒼天!
皇蘭三後與世長辭,李文忠嚎啕大哭,幾天不思飲食。
當初,他因嫖娼獲罪,被傳喚到集慶。全虧著馬皇後講情,方才安然返回任所。後來,舅母對自己的疼愛關注,始終沒有改變。現在,最為疼愛自己的親舅母永遠離開了自己,怎不叫他痛徹心肝。膽戰心驚的往事,再次浮上心頭……
原來,當初李文忠從集慶返回嚴州時,害羞加上害怕,終日忐忑不安。做事無精打采,夜裏常常從噩夢中驚醒。手下的儒士趙伯宗、宋汝章看在眼裏,乘機勸他早做防範。
“說的倒容易——怎麼個防範法呢?”李文忠沒了主意。
“眼前的路隻有一條。”趙伯宗分明成竹在胸。
“什麼路?你們快說。”
“投靠張士誠。”宋汝章向北一指,說出了謎底,“將軍這次能夠安全歸來,算是萬幸。下次再去,恐怕就難得全羽而歸了,還是早作打算的好。”
李文忠反複琢磨,覺得部下的擔心不無道理。於是,派趙伯宗和宋汝章去杭州與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秘密聯絡。
朱元璋的親外甥願降,張士信自然求之不得,當即慨然應允。李文忠立刻與郎中侯原善,掾史聞遵道商議投降條件。
恰在這時,京城使者來到,傳召李文忠立刻返京。李文忠猛吃一驚,認為是事情敗露了。但反複看過朱元璋的親筆書信,口氣親切,倍極關注。特使也是殷勤有禮,沒有絲毫異常,方才稍稍定下心來。到了集慶,舅父親切地詢問前線防務,並麵授攻防機宜。接著,舅母又跟他親密交談,讓他處處謹慎,好生撫慰將士。分手時,朱元璋不僅叮囑再三,而且賜給他名馬、金銀。李文忠一則以喜,一則以悔,一則一懼。喜的是,舅父,舅母並未對自己產生疑忌,悔的是。不該聽信讒言,產生離異之心。懼的是,叛降的事一旦透露出去,舅父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一回到嚴州,李文忠便埋怨侯原善、聞道遵:“我幾乎被你等誤了!倘若事情泄露,我有什麼臉麵見父帥?你們說。此事該當如何區處?”
侯原善答道:“大人肯饒了我等性命,尚有個妥善的法子。”
李文忠急忙催促道:“快說,什麼法子?”
“讓趙、宋兩人,從此不再說話。”
李文忠心領神會。當即下帖,請趙伯宗、宋汝章來太守衙門赴宴。等到兩人被灌個酩酊大醉,然後遣人用船送他們回去。船行到一個叫大浪灘的地方,倉裏鑽出幾個壯漢,不由分說,將趙,宋和他們的侍從捆了,全部扔進了滔滔急流中。神不知,鬼不覺,去掉了一塊心病。
俗話說,牆打一百遍,沒有不透風的。正當李文忠春風得意、功勳越來越顯要的時候,株連甚廣的胡惟庸案子,扯出了這件公案。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多年,朱元璋仍然震驚萬分!
“可怕至極一一簡直是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他一遍又一遍地仰天驚呼。
朱文正是親侄子,李文忠是親外甥,都是自己一手撫育培養起來的至親骨肉。他待兩人情逾手足,恩同父子。不料,一有風吹草動,便離心離德,不惜叛離而去!這使朱元璋又驚詫,又傷感,又擔心,又痛恨……簡直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的酸甜苦辣。他越來越意識到,在權力和利益的誘惑下,沒有信義和親情可言,有的不過是權詐和血汙。洋洋幾千年宮廷史,為了皇位這塊誘人的香餌,發生了多少子弑父、父殺子、兄弟相殘、親黨互誅的慘劇?想到這裏,朱元璋對同鄉漢高祖大刀闊斧地誅殺功臣,更加歎賞欽佩。
“老前輩劉邦,是一位多麼具有遠見卓識的英明入主呦!”
感歎的同時,便是嫉恨。但朱元璋知道,眼前還不便對這個手握重兵的不肖種發作。他要仔細觀察,然後決定應該采取的措施。
在此之前,朱元璋對李文忠的進言,總是十分樂於聽取,看成是股肱心腹的肺腑之言。現在,不論李文忠的話是否有道理,朱元璋都要琢磨再三,認真咀嚼,看看其中是否隱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陷阱。
有一天,李文忠誠懇地勸道:“陛下,人才難得,人命關天呀。人頭不像路邊的青草,割了能夠再生。還是多給人留一條生路為是。”
朱元璋把臉一沉,答道:“朕知道了。”
過了一些日子,朱元璋決定裁減宦官,李文忠趁機勸諫道:“陛下鑒前代之失,不準宦官幹政,又裁減宦官員缺,真是天縱之聖。但據臣看來,宮中冗員依然過多,有悖於‘天子不近刑人’的古訓,似宜更加裁省一些。”
朱元璋一聽,勃然大怒。反問道:“這話,是誰教給你的?”
李文忠慌忙答道:“是愚臣偶然想起,胡亂說的。”
“宮廷內的事,是你胡亂說得的嗎?”
“臣多嘴了。請陛下鑒諒。”
“你以後少多嘴!”
“是。臣記下了。”
李文忠一片忠心進言,卻遭到狠狠的叱責,後悔得狠捶自己的腦袋。戰戰兢兢地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始終猜不透,舅父突然對自己如此冷淡和厭煩,到底意味著什麼?
幾天後,一群武士闖進府來,將他手下的幕僚全部捉走,不經審問,統統殺掉。
李文忠驚詫莫名,不知屬下犯了什麼罪過。驀地,十幾年前在嚴州策劃叛逃的往事,浮上心頭。莫非是那件事,東窗事發?牽線的人早已被滅了口,秘密不會泄露出去呀?
心裏的疑問解不開,心頭像無數隻毒蟲,一起咬齧。越想越感到大事不妙。夜長難眠,飲食銳減,很快懨懨病倒了。
到洪武十七年歲首,病情越發沉重,骨瘦如柴,臥床不起。
朱元璋派太子朱標前去探病。朱標噓寒問暖,倍極關懷。接著,又派遣淮安侯華中,督理禦醫診斷治療。無奈,李文忠的病,是因驚懼憂慮而得,乃是心病,哪是藥石可以奏效的?就是華佗再世,藥王複生,恐怕也難以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正月二十七日,朱元璋親自駕臨探視。
李文忠見舅皇駕臨,枯黃的瘦臉上掠過一層希望的光彩。他強打精神,要家人扶起來見駕。朱元璋急忙上前製止。他坐到床前,仔細詢問外甥的病情。
李文忠喘息著,斷斷續續地答道:“舅舅,孩兒……恐怕,難以……為舅舅,盡忠,盡孝了。”
“不要這麼說,你會好起來的。”朱元璋蹙著眉頭進行安慰。
李文忠深受感動,凹陷的眼角滲出了兩行熱淚。喘息著答道:“孩兒,在嚴州,任職十多年,很得……舅舅信任。可,孩兒,卻有一件……一件愧對舅舅的事。這事,長久壓在心中,一直不敢……”說到這裏。他嘴角抽搐,哽咽難言。
朱元璋帶著淚音安慰道:“孩兒,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要再說了。舅舅什麼都知道。如果不肯寬容你,把什麼事都記在心上,你也成就不了後來的功業。舅舅今天給你帶來了禦醫調製的保舂回陽丹,你服了後,很快就會複原的。”
“孩兒,不知怎麼……感謝舅舅的……再造之恩。等孩兒……病好了……一定百倍、千倍地……報答……報答你老人家。”
“不要勞神多說話,你就安心靜養吧。”
看到外甥的虔誠與痛苦,朱元璋神色憂戚地站起來,急急地離開了。
壓在心底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李文忠感到一陣輕鬆,病情頓時減去了幾分。家裏人更是無比興奮,以為皇上駕臨,不僅是聖恩隆渥,而且帶來了靈藥,帶來了吉祥。一家人趕忙給病人服下皇上親自送來的“保春回陽丹”。
誰也不曾想到的是,在皇帝探視的第三天夜半,叱吒風雲二十載、戰功赫赫的大將軍,竟然撒手人寰!享年四十四歲。時間是洪武十七年,三月初一。
噩耗傳來,舉朝震驚。剛剛聽說皇上親自探視後,大將軍病情好轉,怎麼會猝然而死呢?
正在朝野迷惑不解之際,給李文忠看病的郎中及其親屬一百餘口,被抓起來處死了。公布的罪名是,借看病之機,暗下毒鴆,毒死了曹國公!督理醫生治病的淮安侯華中,也因督醫失職,被罷職削爵,充軍川西建昌衛。
欲蓋彌彰,聰明的朱元璋所做的一切,正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不然,為什麼要殺郎中的全家滅口?這個留給曆史的“謎團”,在明眼人的眼裏,一點也不是謎。
被削爵流放的華中,是虎將華雲龍的兒子。華雲龍是跟隨朱元璋南下定遠的二十四個心腹之一。洪武元年,在大將軍徐達指揮下北伐中原,屢立戰功,遂作了北平鎮守兼北平行省參政。洪武三年,晉封淮安侯的華雲龍坐鎮元舊都,權重位尊,生活日漸奢侈腐化,竟然忘掉自檢。他不但住進元丞相脫脫豪華的府邸,甚而使用故元皇帝的龍床。朱元璋得知後,曾派專使斥責。但華雲龍置若罔聞,依然故我,日夜沉溺酒色,連政事都懶得過問。
洪武七年六月末,朱元璋召他回京。登程不久,便死於途中。是驚嚇而死,是自裁,或是被殺,同樣是一個謎。
在宋濂奉命為其撰寫的“神道碑”中,人們看到這樣幾句話:
“侯從征四方,粗著勞孝。初無奇功駿烈照耀人之耳目。然而,封以大郡,賜以封爵,寵恩之加不為不重矣。奈何,徇欲敗度,絕無憂國恤民之心,乃知往古韓(信)彭(越)之流,怙功自專,卒致夷滅,皆其自取雲爾。”
自古迄今,隻要不是大奸大惡的人,死後所作的墓誌銘,無不是揚善避惡,極盡褒揚之能事。一向溫厚誡篤、筆底生花的宋學士,給一個蓋棺論定的侯爺作基誌,不但一反常規,毫無遮掩偽飾,而且公然與被劉邦殺死的韓信、彭越相比!謎團不解自破:華雲龍絕非善終。肯定又是朱皇帝打發他去見上帝的。
不過,和朱亮祖不一樣,華雲龍的兒子華中,當時還是襲了爵。現在讓他負責李文忠的治療。也是朱元璋煞費苦心:生則無功,死則有罪。結果病人被治死了,他自然難逃懲治。等到洪武二十三年,抓胡惟庸黨羽的風浪再起,華中則“名正言順”地成了“胡黨”。不過,此時他早已遺屍貶所了。
朱元璋誅殺功臣勳將以及他們後代子孫的手段,簡直運用到了極致。不知下一個又該輪到哪一個了。
風雨如晦,道路泥濘。朱元璋帶領著十幾名隨從,行走在一條彎曲的山路上。忽然間,狂風大作,沙飛石走,周圍一片混沌,仿佛就要天塌地陷。
“噠噠噠……”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急驟的馬蹄聲。聲音越來越清晰。舉目四望,一隊飛騎自西北方狂奔而來。到了跟前方才看清,跑在前麵的是常遇春。他翻身下馬,拜倒在地,喘息著說道:
“啟稟皇上,徐達謀反了。”
“這是真的嗎?”
“微臣不敢謊報。那廝已經帶領大軍殺過來了!”
朱元璋急忙站到高處瞭望,隻見長江北岸,煙塵滾滾,旌旗蔽空,喊殺聲震耳欲聾。正驚愕得不知如何是好,徐達忽然從背後竄了出來。手揮寶劍,向他撲來。朱元璋慌忙拔腿飛跑,一麵大聲呼喊侍從阻擋。無奈,兩腿酸麻,怎麼也跑不快。好不容易奔回金殿,反身關殿門。可是,已經晚了,徐達緊跟著追了進來。他無處躲藏,又無侍衛在身旁,隻得拔劍相迎。你劈我刺,劍光閃爍,從殿內殺到殿外,又從殿外殺回殿內。朱元璋漸漸抵擋不住徐達的凶猛劈殺,隻得步步後退。可是,吊龍禦座擋在身後,已經無路可退。他怕徐達把龍墩搶到手,急忙挺劍阻擋。徐達一個箭步奔上來,“當啷”一聲,將他手中的寶劍打落到地上。朱元璋索性坐上禦座,閉上雙眼,等待對方下手。一邊厲聲喝問:
“我待將軍不薄,你為何還要造反?”
徐達洶洶地反問道:“我倒問你,為什麼聽信常遇春的讒言,加害與我?你不想想,我的十萬大軍就擺在江邊,要想奪你的龍位,你抵擋得住嗎?我要是真有異謀,何必等到今天?一個想造反的人,用得著前來見你?”
“那,你帶領許多人馬來幹什麼?”
“保衛皇上。你沒看到有人想奪你的天下嗎?”
“這是真的嗎?”
“我徐達舍命追隨你大半生,什麼時候對你撒過謊?你為何如此猜忌呢?”
“不是朕猜疑,隻怕是你懷有狼子野心。”
一麵說著,他想趁徐達不在意,一劍將他刺死。無奈,右手麻木無力,舉不起劍來。急得大聲喊叫:“來人呀一陝來救駕呀!”
朱元璋連喊了好幾聲,沒有一人答應。心想,這一回,絕死無疑了。
“天哪!”一聲狂叫,突然醒了過來。
原來作了一個可怕的夢。伸手摸摸胸口,熱汗涔涔,心口咚咚跳個不止……
“這,是吉,是凶?”朱元璋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發問。
“唉!那絕不會是真的。可能是日有所恩,夜有所夢的緣故。”朱元璋很快做出了回答,“什麼人都可能反叛朕,惟獨徐達不會。他對胡惟庸的專擅橫行,不是跟朕一樣,心急如焚嗎?何況,朕對他的讚譽和封賞,超過了任何一位大臣,他總不至於恩將仇報吧?”
朱元璋說的是真情實話。他對徐達征戰之才、大將之德的讚譽嘉獎,超過了任何人。他多次當眾讚賞徐達的同時,還要眾將學習他的廉潔忠誠:
“你們都看看信國公:婦女無所愛,寶物無所取,忠誌無疵,昭明乎日月,惟有他一人而已。你們誰人能及?”
登極之初,朱元璋便晉封徐達為銀青榮祿大夫,上柱國,錄軍國重事,中書右丞相,信國公,兼太子少傅。可以說,能夠賞賜的官職和爵祿都賞給了。並且親自為愛將寫了一封誥書:
命將出師,立興圓之大業;建邦啟土,資佐運之能臣。中書右丞相徐達,剛毅英傑,遠量雄深。岩岩山嶽之重,矯矯虎貔之猛。從予起兵於濠上,先存捧日之心;來茲定鼎於江南,遂作擎天之柱。氣貫萬人而無敵,推恩撫民而安居。壓旗指顧,淮海澄清;雷電鏘轟,湖湘帥服。西連巴蜀,東際溟洋,有征則總水陸之軍戎,所向則收郡邑之圖籍。削平二強圓,古之名將何以加?辛勤十餘年,吾之封疆由此定。允謂元勳,宜膺上爵。籲嘻!太公韜略,當宏一統之規;鄧禹功名,特列諸侯之上。
詞氣之感奮、激揚,褒揚之誠篤、高崇,簡直是無以複加!
建國之後,徐達北伐中原,平定山右,出師秦隴,肅清沙漠。十年之間,坐鎮北平山西一線,練兵備邊,作了北方邊境的屏障幹城。徐達之名威鎮大漠,蕩激華夏。朱元璋更是倚之如泰山,親之如腹心。
可是,為什麼沒夢到別人造反,偏偏是徐達呢?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躺在溫暖柔軟的錦衾中,朱元璋的心頭陣陣發冷,凜凜然如同裝滿了冰雪。
“不錯,那李善長、宋濂等,哪個不是一直表現得對朕耿忠不?到頭來,圖窮匕首見,都成了奸黨的同夥!”朱元璋頻頻地告誡自己,“誰能保證功勳最高、權位最重的徐達,一定是個永不變心的忠臣疙瘩呢?”
睡意頓消,心緒繚亂。唐人白居易的一首詩,忽然浮上心頭:
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鑽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當初,周公輔成王,流言四起,王莽輔平帝,舉朝稱賢。假如周公、王莽都早早死了,又誰能辨別周公是大忠臣,王莽是大奸宄?說不定,周公成為奸雄,而王莽反成賢士良臣了。看來,大奸大猾,正是用忠厚誠樸的外衣包裹得最嚴實的人!
自身的經驗,曆史的教訓,都在頻頻敲起警鍾:決不能輕信任何人!
朱元璋又想起了一件往事……
統轄百萬之師,攻城略地的大將軍,卻是個治家的低能兒。徐達的家人奴仆橫行鄉裏,曾多次遭到他的斥責。而徐達夫人謝氏的桀驁不馴,目無皇上,更使他切齒痛恨。堂堂首將,竟然是個懼內的魁首,一直連個姬妾都不敢納,謝氏好強使性,傲慢無理,說話更不知道深淺高低,對徐達的勸說教訓,她隻當成耳旁風。有時進宮朝見馬皇後照樣疏於禮數,甚而倨傲不恭。馬皇後看在多年親密相處,徐達功高忠勤的份上,每次都原諒了她。
有一天,馬皇後設宴招待幾位誥命夫人,席間興奮地說道:“多虧各位公爺、侯爺沙場拚殺,才使百姓們脫離苦海,生活安頓。各位爵爺、夫人,也才有今天的富貴。”說到這裏,馬皇後扭頭笑著對謝氏說:“像魏國公徐大人,也是受苦過來的,當初哪想到今天的好日子?希望夫人珍惜今日,永保榮華。”其他幾位夫人都說道:“多托了皇上和皇後娘娘的福。”隻有謝氏冷冷地說道:“不錯,都是窮過來的。如今我家可不比你家。”聽到這樣不懂規矩的話,馬皇後很不高興,本想訓斥她幾句。轉念一想,不能忘了皇後的氣度,冷冷地笑道:“當年王、謝再生,說不定還要忌妒你國公府呢!”
朱元璋下朝回來,見馬皇後臉色不悅,忙問發生了什麼事?馬皇後隱瞞不過,隻得照實說了謝氏的言行。朱元璋聽了很生氣。認為謝氏的莽撞無禮,絕不僅僅是出自無知,根子恐怕是在徐達身上。犯上悖逆之言雖然出自婦人女子之口,可能正暴露了徐達心中的隱秘。即使徐達無犯上之心,枕邊風吹緊了,焉能不心動?當年謝在興謀叛暴露,被處死的時候,那謝氏不僅無視勸告,捧著酒食到沙場上為其父親送行,而且大罵自己狼心狗肺,是殺害同患難弟兄的凶手。
當時戰爭還在進行,為了籠絡這位懼內將軍,同時也為了製服潑婦謝氏,朱元璋特地送了兩個美人給徐達,一則壓服醋壇子,二則趁機找到由頭,將狠毒並對皇家不恭的女人除掉。不久,果然發生了謝氏逼得侍妾投井自殺的事,他趁機將眼中釘殺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殺了他的老婆。徐達能不銜恨於心?
“是的,必須要聽其言。觀其行,處處提防。決不能讓徐達的陰謀得逞!”
徐達,字天德,濠州鍾離永豐鄉人,比朱元璋小四歲,是與朱元璋一起割草放牛的少年夥伴。投軍之後,一直是朱元璋最親密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助手。他莊重沉穩,謀而後功。不論是奉命留守,還是統帥三軍出征,盡管大權在握,卻嚴格遵從朱元璋的部署行事,從不專權,或擅作威福。他為人含蓄敦厚,自律甚嚴,治軍令出如山。他愛兵如子,與士卒同甘苦、共患難。士卒不飽他不進食,士卒安營未穩他不進帳。將士愛他如尊長,都願意為他出死力。他不妄殺,不擾民。軍隊所到之處,秩序井然,深得百姓愛戴。
當初,徐達率部攻下蘇州,立即出榜安民,嚴申軍令,軍人取民物者斬!將士懾於軍令,無人敢於違犯。當時,蘇州還流傳著不少徐達忠厚仁慈、以及嚴於治軍的“故事”。
有個賣食品的攤販認為有機可乘,竟想趁機訛詐。他誣陷一個軍士吃了他的麵食不給錢,軍士不肯認賬。兩人爭執不下,徐達恰好經過那裏。小販見大官來到,更加有恃無恐。徐達見小販大吵大嚷,害怕影響軍威,隻得將軍士當場斬首。但剖開軍士的內髒檢查,並未發現有麵食。小販急忙跪到地上,承認是誣賴。但遭到誣陷的軍士已經被冤殺,隻得以命抵命。這件事震動了整個蘇州城。從此,軍紀更加整肅,全城百姓同聲歎服。
有一天,徐達在大街上見到一個絕色女子,不由心下活動,便煩人以重金相聘。女方慨然應諾。但因戰事匆忙,未來得及迎娶,便匆匆轉移。徐達後悔不迭。覺得一廂情願,有強聘之嫌。等到一年後重返蘇州,立即遣人前去道歉,讓姑娘另行嫁人。不料,女家不答應,堅持要嫁給大功臣。徐達無奈,隻得親自登門謝罪,陳述輕率之過。懇求再三,女家方才勉強應允。告辭時,徐達再贈金銀,以助奩資。
徐達的為人,在蘇州傳為美談。人人敬仰徐元帥軍紀嚴明,道德高尚。朱元璋也對徐達優禮有加。他自己更是把皇帝的事業,無條件地看成自己的事業。
但是,等到四方戰事結束,徐達勝利返歸京城後,漸漸對朱元璋的一些做法,產生了疑慮。
首先使徐達驚心動魄的是,大臣們接二連三地被逮捕,一個個成了謀叛的凶犯,許多人不經三推六問,便草草掉了腦袋。忠誠敦厚的老實人,不忍心看到那麼多的舊人相繼殞命,更不相信,那些被殺的人,真的犯下了應該殺頭的罪過。忠心耿耿的李善長、宋濂,功勳累累的李文忠,老實巴交的汪廣洋……那些所謂“十惡不赦、法理難容”的大罪,真是他們犯下的嗎?
許多往事,不住地在徐達的心頭湧動……
他永遠記得妻子謝氏被殺的情景。
那天,朱元璋召他去內廷下棋,卻派人將謝氏殺了。事後興高采烈地跟他說:“牝雞司晨,家之不祥。現在,愛卿家可以免除赤族之禍了——朕要向你祝賀呦!”
徐達又想起分“悍婦肉”那恐怖的一幕……
開平王常遇春,雖然是一個雄鷙武夫,卻跟自己一樣,娶了一個潑悍凶狠的老婆。他雖然酷愛女色,卻隻能在外麵偷偷摸摸地養女人,一直不敢公然納妾。朱元璋聽說堂堂國公爺竟然缺少添香的紅袖,便賜給常遇春兩個美貌的宮女。他的老婆哪裏容得,把兩個宮女看得緊緊的,不準常遇春碰一碰。一天早晨,其中一個宮女捧來水盆,請常遇春洗臉。一眼瞥見眼前的藕腕蔥指,他的雙跟為之一亮,不由讚道:“呀!好一雙白手呦!”當天散朝回到家裏,老婆送來一個紅盒子。常遇春急忙打開一看,卻是血跡斑斑的兩隻纖手!他僅僅稱讚過一句的一雙美手,竟被割了下來!隨意殘害皇上恩賜之物,乃是大逆不道的勾當!常遇春驚得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朝後,朱元璋留下幾位勳臣議事。他見常遇春臉色灰暗,神態異常,追問出了什麼事?常遇春支支吾吾不敢回答。這更加引起朱元璋的疑心,便生氣地喝道:“看你神色慌張,莫非有什麼異謀?”常遇春“撲通”跪到地上,說出了實情。然後磕頭求饒:“聖上賜給臣兩名宮娥,此恩天高地厚,微臣感激不盡。如今發生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實在有負聖恩,臣萬死莫贖!”朱元璋聽罷,哈哈大笑道:“快起來吧。這算不得什麼大事,朕再賜給你幾個就是。”正說著,侍者給每個在坐的勳臣,送上一個包裹,打開布包,裏麵的紙上寫著“悍婦之肉”四個大字。原來,常遇春的妻子已經被朱元璋派去的人肢解了。
徐達接到“悍婦肉”,幾乎不能自持,其他人同樣驚愕不已。從此徐達就落下了驚懼之症。每夜驚夢不斷,不知道哪一天,飛來之禍就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曹國公李文忠暴亡後,徐達更是日夜憂惴。皇上的親外甥和幹兒子,一個比同鄉夥伴不知親近多少倍的親骨肉,尚且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同從軍的兄弟,已經有好幾個做了冤鬼。看來,變心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他似乎完全忘記了什麼叫信義,什麼叫友情,什麼叫功過!
“功高震主,權大生威。自己乃是武將之首,能逃脫愈演愈烈的浩劫嗎?”徐達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發問。
一日數驚,寢食難安。憂慮傷神,不久,徐達便懨懨病倒了。
朱元璋早已觀察到徐達萎靡不振,不知是什麼原因。現在,忽然聽說徐達病倒,越發生疑。他想弄個究竟,又擔心派別人去會被欺蒙,便微服簡從,親自去察看。
來到魏國公府。朱元璋不準人通報,直奔徐達臥室而來。
徐達正在靜臥,見朱元璋突然掀簾而入,一時慌了手腳,急忙掙紮著爬起來,要行君臣大禮。朱元璋見徐達麵黃肌瘦,呼吸急促,果然病得不輕,命他不必拘禮,不妨倚枕敘話。徐達倚枕躺下後,朱元璋立刻仔細詢問病情,並反複叮嚀,要徐達好生將養,不必牽掛國事。
徐達對朱元璋此行的目的,已經猜透了八九分:隻怕看病是假,探問虛實是真。他已經反複想過,要想解除皇上的猜疑,惟一的辦法,就是處處表現出對皇帝無比崇敬與熾烈的忠心。他氣喘籲籲,語氣謙卑地說道:
“徐達微賤之軀,承蒙皇上看顧,真是天大的榮幸!臣不過是偶感風寒,不日就會好的。徐達定當耿忠驅馳,報效皇恩於萬一。”
朱元璋笑道:“愛卿不說,朕也知道你的忠心。你不要多說話。以免累著。”
“陛下,”徐達仍然繼續說下去。“徐達想向皇上冒死進一言。”
“哦,你還要說什麼?”
“人心難測。爾後,陛下不可再微服出行。”徐達一麵說著,一邊瞟了牆上的佩劍一眼。
朱元璋看到佩劍,心下驀地一震。那把劍,竟然與前幾天夢中所見,徐達手中拿的那一把,一模一樣。不由皺了皺眉頭,不經意地問道:“愛卿莫非聽到了什麼風聲?”
“那倒沒有,臣隻是日夜為皇上懸心罷了。今天不懼斧鉞之誅說出來,萬望皇上留意。”
聽了徐達的話,朱元璋很受感動。他病成這個樣子,仍然擔心皇上的安全。較之這位老臣的坦蕩忠誠,自己的處處設防,時時懷疑,反倒像個戚戚小人。在夢中,自己與徐達白刃相見,徐達的當麵質問譴責,似乎都來自自己的多疑。於是,他不動聲色地說道;
“朕知道你的苦心。你自己好自珍重吧。”說罷,掀簾而去。
朱元璋從此不再化裝私訪,對徐達的監視,也放鬆了許多。
心病隻有心藥醫。朱元璋的私訪,沒看出有什麼惡意。徐達立刻放下心來,病情隨之減輕了許多。這一天,他撐著病體上朝,朱元璋關切地說道:
“我見愛卿宅第局促,居住十分不便。我做吳王時住的那座宅院,還在閑著,就賜給你吧。”
徐達連忙跪下說“陛下,那是龍潛之地,微臣何敢僭越?萬萬不可!”
朱元璋覺得徐達態度誠懇,不是作假,也就不再勉強。
這一天,朱元璋在內廷設宴招待幾位勳臣,他頻頻勸酒,氣氛出奇地熱烈。酒至半酣,朱元璋避席離去,命宦官代為勸酒。徐達酒量不大,不覺喝得酩酊大醉。侍者把他扶到內宮睡下,並留在那裏看顧。夜半時分,徐達忽然醒來。本想找杯水喝,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睡在皇帝寢宮裏,驚得一個骨碌爬起來,雙膝跪到禦榻前,向著空空的禦榻告罪;
“微臣貪杯,不知怎麼的,竟然睡到了這裏——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呀!”
拜罷,急忙站起來,快步跑到院子裏,侍立在宮門口寒冷的夜露中,直到天明。
朱元璋聽到彙報,感到徐達固守君臣的禮節,忠心未改,心下寬慰了許多。
戰功第一的開國元勳遭到猜忌,朝臣們漸漸看出端倪。有個名叫李仕魯的直性子大理寺卿,實在看不過去,索性上了一道本章進行勸諫。他極其尖銳地寫道:
“今勳舊耆德鹹思辭祿去位,如劉基、徐達之見猜,李善長、周德興之被謗,與當年蕭何、韓信之危疑,相去幾何哉?”
朱元璋看罷李仕魯的奏章。十分惱怒。汙蔑皇帝猜忌殺人,這還了得!本想嚴加懲處,考慮到書生的迂腐憨直,情有可原。特別是,自己一再宣揚廣開言路、誠懇納諫,如為此開殺戒,有損皇上的尊嚴,隻得忍了下來。他不僅沒有治呆書生的罪,還立即想了個補救措施:冊封徐達長女為燕王妃,嫁給四兒子燕王朱棣。妙主意一舉兩得,既可以封住嘵嘵眾口,又可以暫時穩住徐達。
朱元璋把徐達召到便殿,當麵提親:“朕與卿家。不惟同鄉同裏,且是布衣之交。朕對愛卿的倚重,非一般人可比。自古君臣交誼深厚的,常常互通婚姻。朕想與卿家結為秦晉之好,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此乃微臣全家求之不得的榮耀呀——但不知聖上指的是哪個丫頭?”“你十五歲的長女呀。朕的四子,燕王朱棣已經十七歲了。兩人的年紀正相當。不知賢卿肯答應嗎?”
徐達受寵若驚,急忙跪地叩頭:“小女不才,得侍奉四皇子,她的造化不淺,造化不淺!一切但憑皇上定奪。”
“哈哈,那就定下了。他們的年齡已經不小,擇個黃道吉日讓他們成婚吧。”
“臣遵旨。”
徐達的女兒溫柔賢良,嫁過去之後成為王妃。等到朱棣從侄兒手中奪得皇位,她被晉封為仁孝皇後。成為明朝第三代皇帝、明成祖永樂的正宮娘娘。
雖然攀上了皇家內親,徐達依然是小心謹慎,處處表現得忠心耿耿。
此時,朝廷風雲變幻,官員升降浮沉,旋起旋滅。隻有胡惟庸能在皇帝的專斷與嗜殺之下立住腳跟,並得到寵信。這個勢利鬼恃寵而驕,專橫跋扈之極。得罪了胡惟庸,無異於捋虎須、批龍鱗。徐達對胡惟庸的專橫不法,早已憤恨於心,卻一直緘默不言。他知道,聰明反被聰明誤,小人得誌不會長久。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總有一天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到那時,皇上不但要嚴懲胡惟庸的同黨,而且肯定會遷怒於無辜的大臣,責難他們緘默不語,貽誤皇上。
同流合汙他不屑,明哲保身他不忍。在夾縫中掙紮的徐達,靜待開口的機會。
機會終於等來了。他發現朱元璋對胡惟庸的態度在漸漸變冷。於是,立刻麵見朱元璋,提醒他,大臣專擅乃是國家朝廷之大害。這話說得正是時候,不但加深了朱元璋與胡惟庸的裂痕,而且使朱元璋感到徐達仍然忠心依舊。等到胡惟庸的案子被揭露出來,朱元璋果然感到受了蒙騙。原來,那班滿口忠君奉上的文臣武將,之所以緘口不語,都是在合夥愚弄欺騙自己!惟一的例外,是劉基與徐達。劉基早已過世,大病初愈的徐達,更顯得眼光銳敏,卓識非同一般。
古人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徐達越是卓然特立,秀出於同儕同僚,便越有與皇帝比肩而立的嫌疑。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存。這絕不是福兆。徐達預感到,因福得禍的日子不遠了。
長時間的提心吊膽,過度緊張,大大損害了徐達的健康。飲食銳減,頭昏目眩,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俗岔話說:“六腑不和,則鬱為癰。”洪武十七年初春,徐達再次病倒。先是脊背隱隱作痛,繼而紅腫一片,中央聳起一個碗口大的巨瘡。不幾天,便紅腫潰爛。膿血淋漓,疼痛難忍。遍請各處名醫,多方診治,絲毫不見效驗。
這一天,朱元璋親自來到病榻前探視。徐達跪伏在枕頭上,老淚縱橫。他緊緊握住親家翁伸過來的一隻手,唏噓喊道:
“陛下——陛下呀!”
朱元璋頗為感動。俯身問道:“愛卿的意思,莫非是要朕緊握山河?”
“正是,正是。”徐達在臥榻上叩起頭來。
朱元璋製止道:“愛卿,好生將息,不要多禮了。”
徐達喘息著說道:“我乃一介武夫,但肯聽皇上的話,這些年也讀了幾本書。現在想了兩句,想說給陛下聽,不知妥也不妥?”
“愛卿想說什麼,就盡管說。說錯了,朕也不會降罪的。”
徐達低聲念道:“聞說君王鑾駕來,一花未謝百花開。”
朱元璋略微沉思,問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要朕廣用賢才?”
“知臣莫如君!”徐達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隻是,微臣卻難為皇上奔走效力了。”
朱元璋勸慰道:“愛卿不要灰心。今年太陰犯將星,正應在你的災禍上。據星士講,尚可禳解。我要讓郎中上心地為你診治,並親自為你祈福攘災。”
“陛下天覆地載之厚恩,臣及子孫後代,萬世不忘!”徐達感動得老淚縱橫。
朱元璋回宮後,果然親自寫了獻給山川城隍等諸神的祈禱文。派人到各廟宇焚化。祈禱文話不多,卻是十分真誠。上麵寫道:
“曩者,天下有亂,朕命偃兵息民。大將徐達之功居多,今疾弗瘳,朕特告神,願全生數載,固寧萬姓。朕他日當與達同往敬祭,惟神鑒之。”
殺人不眨眼的朱元璋,居然許諾“全生數載”(幾年不殺人),並要“與達同往致祭”,心不可謂不誠,許諾不可謂不重。徐達得知後,望闕膜拜,感激涕零。對皇帝的一切疑懼和憂怨,一掃而光,心裏登時豁亮了許多。人添精神,病減三分。加上禦醫的精心治療,徐達的背癰明顯好轉。到了來年元宵節。已經能下床走動,到庭院中興致勃勃地觀看花燈焰火。
聽說徐達病情好轉,朱元璋一副慶幸的樣子。把為徐達看病的禦醫召來,悄悄問道:
“像魏國公這種病,要忌口嗎?”
“惡癰毒瘡,最需忌口。不然,好了也會反複。”
“魏國公的病,最忌諱的是什麼呢?”
禦醫不敢隱瞞,徑直答道:“啟稟陛下,忌食蒸鵝。”
“真的需要禁忌嗎?”
“萬萬大意不得!”
“朕知道了。”朱元璋叮囑道,你可要加意照料,用心醫治呦。
第二天,禦醫就把皇上的親切關注告訴了病人。徐達感動異常,眼含熱淚說道:
“真想不到,皇上不僅派先生等前來診治,連忌口等小事,還不忘關照。足見以往……”他想說“以往對皇帝的疑懼,都是庸人自擾。”一想不妥,急忙改口道:“足見,皇上對臣下的關愛,勝於同胞手足!”
禦醫沒有接徐達的話茬兒,而是不無憂慮地說道:“大人務必把忌口的事,放在心上呀!”
“放心吧,先生。如此要緊的事體,我怎麼會忘記呢。”
幾天之後,一路傳呼,宮裏送來了禦賜美食。徐府上下趕忙來到大門外、庭院中匍匐跪迎。當使者打開食盒,送到跪在地上的徐達麵前時,徐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帝送來的竟是一隻蒸鵝!
徐達懷疑是自己病得眼睛昏花,視物不清。俯身定睛再看,一點不錯,在一尺二寸的青花大磁盤裏,蜷伏著一隻醬紅色的大肥蒸鵝,熱氣氤氳,清香四溢!
那撲鼻的清香,仿佛是讓人窒息的毒氣。一切的一切,再明白不過。徐達如夢方醒。
這些年來,他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勸誡,不應對皇帝和親家翁產生疑忌,原來全是懵懂無知,自己欺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