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刀指武將勳(一)(3 / 3)

一時間,劉基、李文忠、李善長、宋濂、陶安,以及那些冤死的患難弟兄,一個個在眼前閃現。尤其是老朋友陶安一家的遭遇,更是揮之不去……

陶安文思敏捷,筆底湧泉,一直是朱元璋的重要幕僚。先後做過黃州知府,饒州知府。開國前,就以翰林院學士的資格,擔任議禮總裁官,知製誥,兼修國史。朱元璋曾給他極高的評價和褒揚:“國朝謀略無雙士,翰院文章第一家。”洪武元年四月,陶安出任江西行省參政,九月死於任所。朱元璋親自撰祭文追念,可以說是生榮死哀,人人歎羨。但這位“謀略無雙”的文章大家死後不久,他的家人便成了皇帝懲治的對象:次子因罪處死,長子連坐而誅,在京的家人四十餘口發配充軍,大部分被折磨而死。就連在原籍太平府的家人仆婦也遭到拘捕。陶安老妻陳氏,氣憤之極,跋涉數百裏來到京城,猛擊“登聞鼓”。“登聞鼓”一響,皇帝必須親自召見。陳氏的哭訴,終於打動了皇帝,金口一開,陳氏和家人方免一死。

當年陶陳氏在金殿上哭訴時,徐達曾親眼目睹。那誠剖心曲的傾訴,撕肝裂肺的慟哭,至今曆曆如在眼前。看來,陶安一家的慘劇,已經輪到了自己的頭上!

徐達怎麼也想不通的是,這位從小患難與共的夥伴、如今的親家翁,竟然如此急不可耐地要打發他去西天!自己一死在所不免,無辜的妻小家人也跟著受連累,卻使他肝腸寸斷!

恩賜蒸鵝的氣味直往鼻孔裏鑽。當著太監的麵,徐達沒有哭泣,沒有怨恨,雙手捧起蒸鵝,一撕兩半。一手擎著一塊,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

跪在徐達身旁的愛妾荷花。急忙膝行向前,伸手想奪下來。徐達用力地搖搖頭,以目製止,一麵大嚼不止。直到肚腹飽脹,一隻蒸鵝已經吞下大半,方才有氣無力地向使者說道:

“煩勞公公,回去替徐達謝謝皇上的厚恩高典!”

徐達知道,已無力搭救自己的親人,隻能聽憑命運的擺布。臨死前所能作的惟一一件功德,就是搭救替自己治病的無辜醫生。太監走了之後,他立即囑咐所有的醫生趕快逃。

洪武十八年二月二十日,傳來了驚動朝野的消息——開國第一功臣、魏國公徐達病死!享年僅五十四歲。

朱元璋得報,興奮地在殿內走來走去,一邊自語:“好哇——徐達死了,徐達死了!”

剛說完這話,朱元璋忽然想起,牆角有個正在煮藥的宮女,不由猛吃一驚。讓人窺見了心曲那還了得!急忙悄然趨前察看。隻見那宮女正在低頭打盹,衣服的一角,已被爐火烤糊。他上前猛地踢了一腳,宮女方才驚醒過來。一見皇上站在麵前,急忙磕頭求饒。

朱元璋放了心,假意責備道:“煎藥怎麼可以睡覺呢?糊了藥,那還了得!”

其實,剛才朱元璋的一字一句,宮女都聽了個明明白白。她知道聽了皇上的心裏話,難逃一死。急中生智,低頭佯睡。果然瞞過了皇帝,撿了一條性命。

第二天一早,朱元璋紮上一條素巾,一路紙錢飛灑,浩浩蕩蕩,直奔徐府。

聽到皇帝禦駕親臨吊唁,徐家大小急忙出拜哭迎。徐達的愛妾荷花,更是哭得死去活來。朱元璋流著淚將她扶起,聲音哽咽地安慰道:

“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吧。你不必後慮,有朕在,一切都會為你做主的。”

徐達不死,心無寧日。徐達既死,想到他的功勳和忠心,心裏又免不了受到譴責。為了安慰死者與生者,更主要的是為了消弭內心的歉疚,朱元璋決定給徐達以最大的哀榮。回宮之後,朱元璋立即追封徐達為中山王,諡武寧,贈三世皆王爵。下令在功臣廟裏為徐達塑像,並親自為徐達撰寫了一篇哀切動人的追封誥詞:

朕惟帝王之有天下,必有名世之臣,秉忠貞,奮武威,以輔成一代王業。今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傅、魏國公、參軍國事徐達,以智勇之賢,負柱石之任。曩因元季之亂,挺身歸朕,朕實資爾智略,寄爾腹心,以統百萬之師。攻無不取,戰無不克,櫛風沐雨,躬曆苦辛。朕正位大寶,論功行賞,是以爵爾上公,賜以重祿。仍總戎於北方,纖塵不驚,邊境寧謐,信乎為我朝之元勳也。方期天賜遐齡,以享非常之報,孰知將星一隕,爾身逝矣。慨念今昔,朕豈能忘?雖然死生人道之常,而追封之典可不舉乎?特追封中山王,諡武寧。其上三世皆封爵,妣皆封誥命夫人。

朱元璋以為,這樣極盡褒獎之能事,不但可以遮擋眾人的眼睛,徐達地下有知,也會體諒他的苦衷,原諒他的狠毒,永遠含笑於九泉之下。

徐達“病死”不久,豫章侯胡美也被糊裏糊塗地處死了。

胡美原名胡廷瑞,朱元璋字國瑞,為了避諱,改名胡美。他原任陳友諒江西行省丞相。據守豫章時,朱元璋大兵壓境,他開門揖降。兵不血刃一座名城易手,整個江西望風披靡,紛紛歸降。幫了朱元璋的大忙,功勞非同一般。早在洪武三年,便被封為豫章侯。朱元璋得知他有個姿色出眾的女兒,選進宮去做了妃子。轉眼間,胡美成了人人歆羨的皇親勳臣。

無奈,好景不長。洪武十三年,清查胡惟庸案進入高潮,胡美不明不自地被改封為臨川侯。豫章後來改稱南昌,臨川就是今天的江西撫州。豫章比之臨川,城大地重,由豫章侯改封為臨川侯,意味著地位下降。但胡美猜不透,自己為什麼無端失寵?

隻有朱元璋自己知道,他之所以給老丈人一點顏色看看,是忍受不了他在自己麵前,那副趾高氣揚的得意神色。

徹底出氣的由頭,終於找到了。

洪武十七年三月,有親信密報:胡美經常帶著他的女婿出入宮禁,肯定是與胡妃有不正當的關係。密報的言辭雖然模棱閃爍,朱元璋卻信以為真。不經審訊,便命令將胡妃秘密處死,同時賜臨川侯胡美和他的女婿一起見了閻王。至於,胡美的女婿到底是否與胡妃有染,或者與其他宮女淫亂,那隻有天曉得了。

怒氣平息之後,朱元璋自己也發生了懷疑,覺得對老丈人下手倉促了些。不由產生了幾分悔意。屈指算算,被殺掉的勳臣武將,已經三十多人,隻怕跟胡美一樣,許多人未必是罪有應得……

登基以來,有三次大規模的封爵。一次在洪武三年,是開國酬勳,共封六公,二十九侯。第二次是在洪武十二年,為平定西部邊境獎功,共封十二侯。第三次是平定雲南賞功,共封四侯。戰役總指揮、征南將軍傅友德,則晉封為潁國公。三次相加,總共封了九個公爵(隻有李善長一人為文臣),五十四個侯爵。到洪武二十三年,借胡惟庸、李善長黨獄,大殺勳臣武將,一次就處死了公侯十一人。加上此前病死的、殺死的,共有三十二位公爵侯爵,見了閻王。幾乎半數以上的公侯勳臣,被自己搞掉了。

如果不是邊疆要設防,內地需要治安彈壓,離不開強大的武裝力量和一批有威望的將帥。隻怕被殺的人還要多。許多將領沾了“需要”的光,從而保住了地位和頭顱。

在天暗風吟的深夜,或者噩夢纏繞的黎明,仿佛常常有鬼魂的啼泣聲在遠處回響,甚至清晰地看到披頭散發的冤鬼,嚎叫著向自己索命……

“隻怕到了陰間,他們都不會饒過我!殺人的事,以後真得多加謹慎了。”朱元璋向自己發出了警告。

不料,正當盛年的皇太子朱標突然去世。沉重的打擊,使朱元璋完全改變了自己的主張。

自從入春以來,太子朱標的身體一直不適。先是夜裏咳嗽,胸口憋悶。漸漸地,痰中帶血,飲食銳減。怕皇上擔心,一開始,他盡量瞞著。故作輕鬆地請示問安,強打精神上朝議事。朱元璋見他身體消瘦,麵色枯黃,懷疑是得了病,要派禦醫給他診療。朱標極力掩飾,說是偶然受了風寒,正在服著“至寶丹”,極有效驗,不久就會好的。

朱標一生下來,就營養不足。當時正是戰爭年代,朱元璋在外麵打仗,後方物資供應困難,母親奶水又不足,孩子吃不飽鋨得哇哇哭,隻能用糙米飯、南瓜粥等勉強應付。所以,他的身體一直瘦削單薄。等到進了京城,做了太子,雖然是錦衣玉食,生活大變,但瘦弱依舊並無太大的變化。一則是讀書太用功,二則是經常處於惶怵之中。朱標對父皇的許多行為看不慣,又不敢直諫,一直憋在心裏。憂慮傷神,朱標的身體像半截竹竿似的,始終硬朗不起來。在十多個弟兄中,是身體最瘦弱的一個。

十五歲上,朱標被立為皇太子。一開始,他隻把心用到讀書上。成年以後,遵照父皇的指示,立朝班,閱奏章,密切關注朝政國事。但是,不久他就發現,自己跟父皇在許多方麵有分歧,特別是對待人的生命上,更是南轅北轍。戰爭後期,對於張士誠部隊的俘虜的大批殺戮,“空印案”的大殺各級官吏,都使朱標驚懼不安。他覺得,身為一朝人王地主的皇帝,應該行仁政,以禮儀治天下,而不是依靠監獄和屠刀。為此,他多次跟父皇密談,勸他網開一麵,以德報怨。甚而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佛家偈語相勸。不幸,朱標的苦口婆心,不僅打動不了父皇,還被罵做婆婆媽媽、女人心腸,最終要誤大事。父子之間的談話,不但大都不歡而散,而且往往受到嚴厲的斥責。有幾次,他實在忍不住,輕聲辯駁了幾句,便被朱元璋拿著木棍甚至寶劍追打。他隻能按照“小杖受,大杖走”的聖人教導,急忙躲逃。等到大抓“胡案”的罡風刮起,特別是他的師傅宋濂、長輩李善長等都被株連時,更是寢食不安,憂心如焚。氣鬱腠裏,日積月累,哪有不病之理?一開始,朱標極力隱瞞自己的病況,等到病得連床也爬不起來,才不得不向皇帝報告。

得知太子病倒,朱元璋五內如焚,嚴命禦醫精心診治,幾乎天天到病榻前探視。

此刻,朱元璋又來到太子的臥榻前。問過寢食情況後,他握著太子的手,眼圈紅紅地囑咐道:

“孩子,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多進食……大明朝的萬斤重擔,還等待你來挑呀!”

“父皇,孩兒覺得,不好……隻怕,不能為你老人家……盡孝了。”太子兩眼含淚唏噓作答。

“不,不!我的好孩子,放心吧,你的病,不久就會好起來的。”朱元璋極力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熱淚,“我會再派最高明的禦醫,用精選的藥物,上心地給你醫治的。”

俗話說,藥醫不死病,死病無藥醫。高明無比的禦醫,珍貴至極的禦藥,用在太子身上,宛如幾塊小石子扔進了無底深井裏,竟然連個回音也沒有。

洪武二十五年(1392)四月二十五日,三十九歲的太子朱標與世長辭!

“標兒,標兒!你把為父撇得好苦呦!”朱元璋扶棺痛哭,幾乎哭暈在兒子的靈柩前。

侍者將朱元璋扶上玉輦,他一回到皇宮,立即下令,將那些為太子治病,卻玩忽職守、導致太子殞命的禦醫,統統抓起來殺了。

而遠在雲南鎮守的西平侯沐英,早在馬皇後去世時,就痛哭得嘔血,現在得知一向感情交好的太子英年暴死,更是悲痛萬分,痛哭極哀,以至於舊疾複發,病死在雲南,終年僅四十八歲。

沐英,名義上是朱元璋的義子,實際上是朱元璋在流浪途中留下的骨血。因此,朱元璋得知沐英病亡的消息,無比哀傷,命令隆重致祭,厚殮發喪,並破例賞賜:追封沐英為黔寧王。

侯爵破格封王,曆經洪武一朝,沒有先例。聰明過人的朱元璋,智者千慮終有一失:沐英是他的私生子的猜測,從此得到了證實。

埋葬了沐英,朱元璋命沐英的長子沐舂,承襲了西平侯的爵位。從此,沐氏子孫代代鎮守雲南,世襲罔替,貴侔親王。

俗話說,龍生龍,風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皇帝播下的龍種一,據說連脈管裏流的血,都與凡人不同。他們生長在富貴溫柔鄉,長大成人,不是成為皇位的繼承者,就是封王封國,成為理所當然的方麵重臣,國家千城。朱元璋一共生了二十六個兒子,有二十四個長大成人。長子朱標封為太子,最小的兒子朱楠一個月夭亡沒有受封,其他二十四個兒子統統封了王。

第一次大規模地封王,是在洪武三年。朱樉封秦王,封地在西安,朱棡封晉王,封地在太原,朱棣封燕王,封地在北平;朱棡封周王,封地在杭州;朱楨封楚王,封地在武昌,朱樽封齊王,封地在青州;朱梓封潭王,封地在長沙;九子朱杞封趙王,二歲受封,三歲死去,未就國;朱檀封魯王,封地在兗州。另外,朱元璋的侄孫、朱文正之子朱守謙封靖江王,封地在桂林。這次共封了十個王,最大的二兒子朱棱十四歲,最小的兒子朱檀出生才兩個月。

有封爵就有待遇。親王每歲祿米五萬石,鈔二萬五千貫,錦四十匹,絲三百匹,紗羅各百匹,絹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鹽二百引,茶千斤;郡王祿米六千石,鈔二千八百貫,以下按例遞減。親王嫡長子年及十歲,立為王世子,長孫立為世孫,世代承襲,郡王嫡長子承襲,諸子到了十五歲,各賜田六十頃,封鎮國將軍,孫封輔國將軍。後來,朱元璋覺得皇族的俸祿太優厚,不利於他一貫主張的廉潔從公原則,洪武二十八年,決定酌減。但絲毫也影響不到皇族優渥的生活,因為除了俸祿之外,還有官吏們數不盡的孝敬。

還是個吃奶的孩子,就成了榮耀尊貴的王子,他們生活教養自然要異於常人。不但是錦衣玉食,宮娥環護,還要接受嚴格的教育。朱元璋對皇子們的要求很嚴格,與皇太子年齡相仿的,同皇太子一起在名師的教導下讀書,吟詩作賦,學經讀史。學文之外,還要習武,學習武經六韜,馳騁射殺。朱元璋諄諄教誨兒子,不要辜負了自己的期望,因為他們是“皇室屏藩,社稷磐石”。將來要協助皇帝震懾四方,讓萬裏江山億萬斯年永遠是朱家的。

王子們到了十八歲,就要離開京城到封地去,叫做“就藩”或之國,稱藩王。他們不但有著極其豐厚的待遇,而且是封地最高的掌權者。封地都建設了王府,規模巍峨宏大。朱元璋親自給王府的三大殿取名:前為承運殿,中為園殿,後為存心殿。宮城四門,南名端禮,北名廣智,東名體仁,西名遵義。意思是,祈天承運,處處存心,遵照仁義禮智、三綱四維行事做人。朱元璋還不厭其煩地解釋命名的初衷,使諸王能顧名思義,盡心藩屏帝室,永享多福。

朱元璋希望朱家江山千秋萬世,子孫承襲不替。他不僅規定子孫名字按五行相生,朱標一輩中帶木,木生火,下一輩名中帶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循環往複無窮,而且親自為太子及諸王勘定的子孫世係用字,同樣寄托著祈望基業永固的強烈願望。如太子朱標一支為:允文遵祖訓,欽武大君勝,順道宜逢吉,師良善用晟。燕王朱棣一支為:高瞻祁見佑,厚載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簡靖迪先猷。可惜,朱標一支隻傳了允字一輩,朱家江山就由燕王朱棣的“高瞻祁見佑”們承襲去了。也不過傳到“由”字輩,便江山易主。當然這是後話。

民諺雲: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小兒。百姓的長子多半很早就要擔負起家庭的重擔,作父母的愛莫能助。小兒子卻能給老人帶來舐犢的歡樂。皇帝的長子正相反。他是皇位的當然繼承人,江山社稷最終都要托付給他。他一身維係著皇朝的興衰與安危。誰能成為身係重任的皇太子,不取決於他的智慧或品德,而是取決於降臨人世的機緣:出生的早。這樣做,自然有著所選非賢的弊端,但卻避免了家族攘奪哄鬥危險。元王朝受落後民族原始民主製的影響,始終沒有確立嫡長繼承製,以致多年政局動蕩,內部爭鬥不斷。朱元璋接受這個教訓,早在稱吳王時,就確立朱標為世子。登基伊始,便封朱標為皇太子。這年朱標才十五歲。

半生拚搏,掙下了一份大家業。自己雙手擎起九州,尚感沉重和吃力,有朝一日把它放在朱標瘦弱的雙肩上,真怕他擔當不起!於是,朱元璋傾注巨大的心血,對皇子們進行多方麵的培養教育,也收到了使他滿意的效果。他的二十四個兒子當中。雖然不少是醉生夢死、欺壓百姓的惡少,有幾個卻堪稱是飽學之士,甚至是文武全才的名將。五子周王朱橚不僅著有《元宮詞》百首,還是著名的植物學家。他寫的《救荒本草》將四百餘種可以食用的植物繪成圖譜,並加注文字說明,為百姓度荒提供了方便。第十子魯王朱檀是一個“好文禮士,善詩歌”的才子。可惜,因為信奉道教誤食金丹,好歹保住了性命,卻落了個雙目失明,二十歲病死時,朱元璋給了他一個“荒王”的諡號。十一子蜀王朱椿博覽群書,學富五車,朱元璋稱他為“蜀秀才”。十七子寧王朱權不僅曾經跟隨晉王、燕王備邊,而且潛心文史音樂研究,著有《通鑒博論》、《漢唐秘史》、《史斷》,《文譜》、《詩譜》等書。四子燕王朱棣、十二子湘王朱柏,更是文韜武略皆備。尤其是燕王朱棣,更是智謀超群,氣宇不凡,自幼就受到父親的偏愛。這從給他取的乳名中,即可見端倪:長子朱標名寶光,二子朱樉名般若奴,三子朱櫚名神令旨,朱棣則取名武聖童,足以看出朱元璋的喜愛與器重。朱元璋常常得意地向天自語:

“嘿嘿!有著這樣文可以比前賢,武可以鎮四夷的兒子,朱家天下就萬無一失了!”

無奈,人算不如天算。正當盛年的朱標,突然不治而亡!

白發人送黑發人。花費半生心血培養出來的皇位繼承人,竟然先自己而去!仿佛是泰山傾倒,大廈崩塌。朱元璋痛苦得好幾天沒有爬起床來。

朱元璋清醒地知道,太子之死影響巨大,嚴峻的局麵不容憂鬱彷徨。當務之急,是盡快確立新的皇位繼承人。

按照傳統,他有兩種選擇:立兒子,或者立皇孫。不管立誰,都必須遵照長幼的順序。不然,輕則使朝臣們非議,重則引起諸王間的爭鬥。這樣,人選就集中在兩個人身上:二兒子朱樉和孫子朱允炆。

朱樉比朱標小一歲。洪武三年封為秦王,二十三歲就國於封地西安。這個不肖子,在封地為所欲為,淩辱軍民,親匿小人,貪財網利,荒淫無度。朱元璋正想進行處置,其他王子的劣跡又傳進了他的耳朵。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將朱棱與老五周王朱橚、老七齊王朱榑、老八潭王朱梓、老十魯王朱檀等人的劣跡整理成冊,取名《紀非錄》,並且親自作序,分發給諸子,以示警戒。他沉痛地寫道:

今朕諸子列土九州之內,意在藩屏家邦,磐固社稷,子子孫孫與天命同始終。何期秦、周、齊、潭、魯等王,擅敢妄行非為!為此,必至身亡國除!孝無施於我,使吾垂老之年,惶惶於宵晝,驚懼不已。噫!軍功者,皆英俊也,撫有餘則可,豈有辱之用為羽翼乎?急之必變。民,天命也,有德者,天與之,民從之;無德者,天去之,民離之。今秦、周、齊、潭、魯等王,將所封軍民一概淩辱,天將取而不予乎……

如此嚴厲地警告,老二朱棱仍然置若罔聞。朱元璋不得不把他從西安召回京城,放在身邊監視。這樣一個頑囂之徒,如何托以重任?老三晉王朱櫚,同樣不是良善之輩:性情驕奢,橫行不法,而且早就有人告密,說他企圖謀反。不是朱標極力衛護,早就受到老子的嚴懲。老五吳王朱橚、老六楚王朱楨,皆不成氣候……

就是說,活在世上的前八個兒子,多數不是繼承大業的材料。隻有四子朱棣是個例外,此人外柔內剛,足智多謀,風采氣宇,頗似乃翁。

朱元璋一度考慮立四子朱棣為太子。

朱標死後第三天,他駕臨奉天殿,對眾臣黯然說道:“朕老矣,太子不幸,遂至於此。命也,奈何?古人雲:國有長君,社稷之福。朕四子燕王朱棣,賢明仁厚,英武似朕。朕欲立為太子,眾卿以為如何?”

翰林學士劉三吾跪奏道:“陛下所言雖是,但置秦、晉二王於何地?”

“陛下,劉翰林說的是。”又有一名大臣附和,“自古長幼有序。棄長立幼,不惟違禮,也恐使諸王不睦呀!”

“你們,”朱元璋指著其他大臣問道,也是這麼主張嗎?

“吾皇聖明!”眾人異口同聲。

朱元璋臉上掛著淚水,呻吟似聲說道:“好吧,待朕想想再說吧。”

本想打破長幼的順序確立繼承人,不料遭到眾臣的一致反對。老二朱樉、老三朱櫚不足立,老四朱棣又不能立,朱元璋進退維穀,久久拿不定主意。

正在這時傳來消息:燕王朱棣親自率兵出征塞北大獲全勝,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兒不花等率眾投降。

這年正月,北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兒不花、知院阿魯帖木兒等擁兵犯邊。朱元璋正式命燕王朱棣、晉王朱櫚率將出征。燕王初出茅廬,即表現了傑出的指揮才能。他知道,北虜不建城郭,行止不定,難以聚殲。抵達古北口後,便派出一支輕騎在前麵哨探。果然找到了乃兒不花的紮營地。正要發起進攻,突然天降大雪,隊伍行進困難。諸將主張暫停攻擊。朱棣卻認為,氣候惡劣虜敵不加防備,正是殲敵取勝的好機會。命令人馬踏雪速進!待部隊將敵營團團包圍,他又派蒙古降將觀童前去誘降。乃兒不花、咬住等已成甕中之鱉,知道突圍無望,被迫投降。朱棣沒傷一人一騎,大獲全勝。俘獲番兵數萬,牲畜數十萬頭。

朱元璋得到捷報,終於露出了笑容:“清沙漠者,燕王也。朕無北顧之憂矣!”他對立燕王為太子的信心,再次堅定起來。

身在塞北的朱棣,同樣十分關注太子的繼承事宜。朝廷的一切動靜,無不了然於胸。得知父皇當廷詢問眾臣,意欲冊立自己,大喜過望。這真是天大的喜訊!既然自己在父皇的心目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份量,父皇又十分害怕勳臣武將篡奪朱家江山。太子的金冠,已經遙遙在向自己招手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必須抓住一切機會,實現自己夢寐以求的偉大目標!他立刻帶領少數隨從,星夜進京“陛見”。

朱元璋問他:“你在外麵,聽到民間對朝廷有什麼議論?”

“父皇,百姓交口讚譽說,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都是托大明天子英明主宰的福綏。”

“他們就沒有不滿之辭?”

朱棣沉吟了一陣子,作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試探著說道:“人們議論說,一些公侯勳將,專橫不法,令人堪憂。”見父皇認真地傾昕,他繼續說道,“兒臣也感到十分憂慮。看來,不殺幾個為首的,既不能平民憤,也怕尾大不掉,給朝廷帶來後患。”

“說得是。為了杜絕後患,我不惜用雷霆巨掌,將胡惟庸、李善長、胡美等一千圖謀不軌的家夥,一一除掉了。”

“父皇所為極是。不過……”

“不過什麼?”

“父皇,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兒臣的意思是,除惡務盡。”

“棣兒,你覺得,還有哪個能夠成為咱們的後患?”

“兒臣隻是風聞,說不太準。”

“咳!自家父子,不必多慮,大膽地說就是嘛。”

朱棣壓低了聲音:“聽說,涼國公藍玉,心懷不軌,拉幫結黨……”

結黨謀叛,乃是滅族的大罪。朱棣之所以趁機進讒,信口誣陷,並非藍玉真有謀叛以及危害朝廷的言行,而是曾經得罪過他。

朱標正妃常氏是常遇春的女兒,藍玉是常遇春的小舅子,兩家既是至親又是好友。朱標在世的時候,藍玉就感到,朱棣氣焰日盛,將對太子的地位構成威脅。一天,兩人單獨在一起飲酒時,藍玉終於說出了憋在心裏許久的擔心:“殿下,老臣覺得,燕王並不是一個甘居人下的角色。近來,外間流傳謠言,說燕都有天子氣。這分明是在製造流言,蠱惑人心。殿下不可不防呀。”朱標搖頭道:“燕王平常對我,優禮有加。自己的親兄弟,不至於有什麼異心吧?舅公不必多慮。”藍玉答道:“殿下厚待老臣,咱們又是至親,我才敢說這話,但願什麼事也別發生。”

這樣的私房話,不知怎麼竟然讓朱棣知道了,從此對藍玉銜恨在心。現在趁機找到了報複的機會。朱棣的進讒,恰恰觸動了朱元璋的心事。一場清除藍玉黨羽的颶風,頃刻之間橫掃朝廷。朱棣暗暗高興,認為借助乃父之手,為自己後來的黃袍加身,掃清了一個大障礙。

意想不到的是,太子突然英年早逝。天賜良機!入主東宮的時機到了。於是,燕王朱棣更加積極地進行活動。

馬皇後去世後,掌管六官的是郭寧妃。寧妃晚年失寵,朱元璋抓住她進諫言的把柄,以後宮幹政的罪名,將她殺掉。讓最受恩寵的李賢妃,接管了六宮。

這一天,伺候朱元璋用過晚飯後,李賢妃揮退宮娥太監,一麵搖著團扇為朱元璋消暑,一麵關注地問道:“這幾天,臣妾見皇上茶飯不香,莫非是為東宮虛位而煩惱?”

“知我者愛妃也。唉!”朱元璋發出一聲長歎,把愛妃的手,拉過來緊緊地握著。久久沉默不語。

“皇上智謀過人,一向辦事果斷。怎麼會有解不開的疙瘩呢?”

“唉!朕本意立老四,可大臣們,眾口一辭,都說不妥。怕老二老三不平,惹得弟兄間不和。立小孫兒呢,一則害怕眾王子不服,二則擔心他擔不起萬斤重擔。唉,真真難殺我也!”

“您是一國之君,一言九鼎,何必聽信外人的閑言碎語呢?”

“這麼說,愛妃也主張立老四朱棣咯?”

“這是朝政大事,臣妾不敢多嘴。”李賢妃故作謙謹。

“咦一一朕問你話,盡說無妨。”

“謝皇上。”她斜著身子施了一禮,“臣妾以為,在二十多個王子當中,首推燕王文武雙全,足智多謀,而且忠厚孝悌,堪稱是諸王的楷模。”

“有道理。”朱元璋一拍大腿。

“夜長夢多,那就趕快定下吧。”

朱元璋忽然扭頭問道:“咦——你對他,如此高看?”

“這不止是臣妾一個人的看法。許多大臣也都十分敬仰燕王。而且,燕王也有繼承大統、重振朝綱的宏圖大誌……”無知的李賢妃,一語泄露了天機。

“他的誌向不小呀。”朱元璋不陰不陽地說道。忽然口氣一轉,瞪著李賢妃問道:“喂,朱棣想繼承大統,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臣妾……自己琢磨的。”李賢妃自知失言,急忙掩飾。

“哼!明明是在為他做說客,還敢狡辯!我問你,是不是朱棣買通你,你才這麼幹的?快說!”

“皇上恕罪。臣妾,臣妾實在是,礙不過燕王的麵子,不然……”

“滾!再敢多言,郭寧妃就是你的前車!”朱元璋扭身走了出去。

聰明反被聰明誤。朱棣想利用受寵的李賢妃為自己當說客,反而弄巧成拙,使朱元璋看到了他對皇權的躍躍野心。朱元璋就是這麼一個人,他可以恩賜給你高官厚祿,甚至龍墩皇位,但決不允許你自己去爭一絲一毫。朱棣的急切和耍弄權術,使他厭惡無比,立刻將目光集中到了孫兒朱允炆身上。

朱允炆是朱標的第二個兒子,朱標的長子早亡,他便成了當然的承重孫。允炆自幼聰慧好學,孝親敬上,朱元璋諸多繞膝之樂,正是來自這個長孫。允炆十四歲那年,朱標患癰疽惡疾,他日夜守護在病榻前,聽著父親的聲聲哀號,他涕淚如注,痛徹肺腑。為了減少父親的痛苦,竟然不止一次地用口吮吸瘡口的濃血。朱標病逝後,他一連好幾天湯水不進,身體虛弱得站都站不起來。朱元璋很受感動。做爺爺的心疼愛孫,隻得親自勸慰:

“孫兒呀,你為你的父親已經是盡禮盡孝啦。他在陰間也會為你祈福的。你繼續這樣悲痛,一點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僅你的父親在天之靈不會滿意,你也應該為年邁的皇爺爺想想呀!”朱元璋聲音哽咽,舐犢之情溢於言表。

為了穩定政局,徹底打消諸皇子的覬覦,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太子去世不到五個月,十六歲的朱允炆被冊立為皇太孫,成了大明皇位的合法繼承人。

確立了一件大事,摒除了折磨人的煩惱,朱元璋不但沒有誌得意滿,反而增添了新的憂慮。

年長的君王,有著舉重駕輕的威嚴與能力。而以幼君臨朝,很難讓胡須滿腮的臣工們敬重,更難於從容擘畫,高屋建瓴。當初,他對太子的善良荏弱就十分不滿。現在,對孫兒的擔心,比起太子在世時沉重了不知多少倍!

朱允炆這孩子,柔順有餘,剛強不足,敦睦仁厚,不善於心計。許多地方,酷似他的父親朱標。但是,朱標畢竟經過許多曆練,對治國馭下,學到了不少經驗,也變得日益果斷起來。允炆卻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誰會把一個軟弱不諳世事的孩子放在眼裏?那些手握重兵、專橫跋扈的勳戚將帥,不正是臥在皇太孫床榻之旁的猛獅惡虎嗎?

“唉!說不定哪一天,朕就會撒手而去!可,小皇孫怎麼辦呦?”朱元璋發出一聲浩歎。

看著柔弱白嫩、稚氣未退的儲君,朱元璋的一顆心不由得陣陣緊縮。功勳將帥們覬覦自己耗盡半生心血得來的朱家王朝,南倭北虜不斷發動侵襲,周邊的強弓勁弩不時騷擾。使他晝夜憂煩,寢食難安,健康狀況,一天不如一天。

朱元璋自幼家貧,經曆過困苦饑渴,勞累磨難。從軍之後,櫛風沐雨,南征北戰,反倒練就了一副鋼筋鐵骨。四十一歲稱帝,已經步人中年,仍然精力充沛。朝乾夕惕,事必親躬,數十年如一日,從來不知疲倦。他不相信臣僚們的耿耿忠言,也不相信太子的斷事能力。事無巨細,一手包攬,連子孫們的行事準則,都作具體安排。肩上的擔子有增無減,思想包袱勢必越來越重。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長期的憂慮、繁忙,再加上嬪妃眾多,夜夜顛倒享樂,元氣自然大大受損。不到五十歲就須發皤然,如今已是六十五歲老翁,更是一副龍鍾之態。

心火上升,加上外感風寒,剛入六月,朱元璋突然病倒。高燒寒噤,幾天湯水不進。羚羊、犀角、麝香、牛黃,好藥用盡。丸散膏丹,解表舒裏,好不容易有了一些轉機。

禦醫們剛剛來得及揩揩額頭上的汗水,朱元璋又瀉泄不止。於是緊灸緩補,多方調理,總算再一次起死回生。誰知剛剛緩過一口氣,又開始便秘。一連五六天,大便不通,情況十分危急。禦醫們戰戰兢兢,連便秘這樣的實證,也不敢放手用藥。害怕萬一把皇帝治死了,招來殺身滅族之禍。

一位禦醫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個既推卸責任又能擺脫牽連的妙招。建議請道行高的“仙人”,為皇帝治病。他們推薦了曾經得到過朱元璋信任的周顛。鄱陽湖大戰之後,周顛被朱元璋打發走了。聽說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道行更深,有許多靈異:有一天,他被扣在大缸底下,四周堆滿柴草,燒了足有一個時辰。掀開大缸一看,除了額頭上微微滲出一些汗漬,竟然安然無恙。有一次,他與知觀慪氣,半個月不吃不喝,不但沒有餓死,而且健康如初。方丈讓他飽餐一頓後,又把他鎖在一間空屋子裏。過了一個月開門觀看,依然精神健旺,麵色紅潤。從此,“仙人”的名字傳遍遠近。

有病亂求醫。一向不相信道家長生之術的朱元璋,被病痛折磨得六神無主,立刻答應派人到廬山五老峰下去禮請。到了那裏才知道,周顛正準備起程去給皇上敬獻“清涼石”——仙丹。既然來了人,省卻千裏奔波。他寫了一封信,附上幾粒仙丹,讓使者帶回了應天。

得到周顛的仙丹,朱元璋將信將疑。直至把周顛的親筆書信反複看完,方才覺得冥冥之中有神靈護佑。再看看仙藥“清涼石”,顏色殷紅,異香撲鼻,方才放心地服了下去。仙丹果然靈奇無比:過了不到半天,二便通暢,關竅開舒,從死神的魔爪下逃了回來。

朱元璋高興異常,急忙派人到廬山重謝周顛。答應給他在京城新建道觀,由他來主持。無奈鶴去樓空,杳然無跡,來人撲了個空。聽寺僧說,周顛害怕自己的“仙丹”沒治好皇帝的病,卻把人害死,早已躲得不知去向。朱元璋隻得親自寫了一篇《周顛仙傳》,命書法家寫出來,刻石鐫碑,立於廬山五老峰上。

有求必應的神佛保佑也好,妙手回春的華佗回天也罷。朱元璋總算躲過一場劫難。不過,死神雖然收回了魔手,他的精力和健康狀況卻大不如前。四肢綿軟無力,一行動便氣喘籲籲。除了祭祀太廟和天地壇等大典,他不再出宮,每日的臨朝問事也不能堅持。隻得將繁忙的朝政,交由大臣輔佐皇太孫處理。特別重要的事情,則把大臣召到內廷,由他定奪。桑榆晚景、黃昏逼近的恐懼,時刻折磨著朱元璋。看來,老天爺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必須在有限的歲月裏,趁著精神尚能支持,打點好一切後事,給小孫兒開辟一條通暢而安全的坦途。

皇太孫確立不久,朱元璋便任命了皇太孫的輔佐官:馮勝、傅友德為太子太師,藍玉職位略低一級,為太子太傅。

按照資曆,藍玉低於馮、傅二人,未嚐不是公正的安排。但遠在西北前線的藍玉得知後,卻感到受了冷落,私底下一再發泄不滿:

“為什麼要我屈居馮勝、傅友德之下呢?難道我就不能做太師,隻配作太傅嗎?”

其實,莽漢藍玉對太師、太傅,究竟有多少差異,並不十分了然。他之所以要爭太師的名分,不過是不願屈居馮、傅之下而已。殊不知,他的牢騷不滿,傳到萬裏之外朱元璋的耳朵裏。就成了爭權奪利,攻訐皇帝。聯想到朱棣的密告,更加劇了對這個愣頭青的嫉恨。太子已死,皇太孫尚是一株不能抗擊風雨寒暑的嫩芽芽。

“唉!有朝一日我撒手而去,他們哪一個肯在小孫兒麵前股栗匍匐?又有誰能保證他們個個忠於皇室,而不起篡逆之心呀?”一遍又一遍,朱元璋捫胸自問,連聲哀歎。

憂慮焦灼,常常夜不成寐。仿佛急驟的鼓角聲就在耳邊轟響,叛軍的旌旗就在城下招展。有時好不容易睡去,卻是噩夢連連。不是這個手握重兵的驍將齊聲向他要爵位,就是那個莽漢領兵殺回京城逼迫他下野,甚至要把他拉出午門砍頭……

越想越可怕。朱元璋凜然而起,像一頭走進死胡同的猛獸,在華蓋殿的方磚地上蹀躞不休。剛剛走了不幾圈,右腿膝蓋一軟,“噗”地一聲,雙膝跪到了地上。

宮娥們急忙上前將他拉起來,扶上臥榻。喘息方定,朱元璋便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再興大獄,將那些覬覦皇位的武臣,再來一次總清理。

“是的,是的。這才是強本弱末之術。除此之外,哪有更妙的法子?”

正在這時,傳來明軍北征捕魚兒海(今貝加爾湖)大獲全勝的好消息。而這場戰役的前線總指揮正是藍玉。這個桀驁不馴的家夥,竟然立了頭功!

北征軍載譽歸來,朱元璋隆重設宴,為藍玉等功臣慶功。張燈結彩,細樂聲聲,重臣畢至,酒筵豐盛。朱元璋率先舉杯致詞。

“捕魚兒海大捷,非同尋常。這是我朝對蒙元殘部進剿以來,所取得的最大一次勝利。”他興致勃勃地說道,“此乃朝廷謀劃得當,眾將士英勇拚殺之功,更是大將軍藍玉的首功。藍大將軍犁庭掃穴,一戰告捷,功垂永久,雖漢之衛青,唐之李靖不能過也!”說到這裏,朱元璋把酒杯高高舉起,滿麵喜色地掃視著大廳:“我提議。為藍大將軍勝利凱旋,滿飲此杯。”

皇帝如此熱烈,如此鄭重其事的祝賀,堪稱是恩寵有加,無比榮耀。作為當事人的藍玉,自然應該誠惶誠恐、感激涕零。誰知,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的藍大將軍,竟然忘乎所以,他不躬不揖,不跪不拜,既不把“犁庭掃穴”的偉大勝利,說成是聖上的庇蔭勝算,也不提將士們的殊死拚殺。竟然大模大樣地端坐在那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