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大大咧咧地說道:
“對藍某來說,掃滅那些幺麼小醜,不過是探囊取物耳一一何足掛齒!”
如此的傲慢無禮,在坐的文武大臣都感到驚訝,朱元璋心裏更是十二分的不快。他覺得,往常英勇善戰、恭順聽命的勇將,原來都是裝出來的假象。不由在心裏罵道:
“哼,在朕的麵前張牙舞爪,這個藍玉,實在是不知好歹!”
藍玉,安徽定遠人。生得高大魁梧,濃眉圓目,麵色絳紫,滿臉絡腮胡須,宛如關羽和張飛的不諧調混合。人稱紅臉大胡子。他打起仗來,很像他的姐夫常遇春,勇猛頑強,所向披靡,宛如猛虎下山,雄鷹搏兔。故而深得朱元璋的賞識。開國之初,即被封為大都督府僉事。洪武四年,在傅友德麾下討伐明舁夏政權,出階州,入文州,挺進四川,連連奏捷。洪武五年,徐達、李文忠、馮勝三路大軍北征。左右兩路皆受挫,惟有他擔任中路軍先鋒,率部大敗王保保於野馬川。洪武七年,他獨當一麵,率兵北征,突襲興和,將殘元守將脫因帖木兒打得狼狽逃竄。洪武十一年,他同西平侯沐英一起,剿滅西洮州等處少數部族的叛亂與侵擾。兵至奏功,晉封永昌侯,擠進了武將貴族階層,每年的祿米升至二千五百石,子孫世襲。洪武十四年,征討殘元雲南梁王。潁川侯傅友德為大將軍,他與沐英分別任副將軍,已列名沐英之前。這年十二月,他率部包圍昆明。梁王巴匝剌瓦爾密等人跳滇池自盡,昆明守將被迫開城投降。他整隊入城,秋毫無犯。雲南的平定,他功居榜首,年祿又加五百石。朱元璋並且冊封他的女兒為十一子蜀王朱椿的妃子,成了極其榮耀的皇親國戚。洪武二十年,北征那哈出時,宋國公馮勝為大將軍,傅友德為左副將軍,藍玉為右副將軍。同馮勝、傅友德鼎足而立,睥睨全軍,位顯朝廷,馮勝被撤消職務後,他受命代理大將軍。此時,徐達、常遇春、李文忠、“開國三傑”先後去世。藍玉實際上成了朱元璋所倚重的第一員大將。
塞翁得馬,焉知非禍。接踵而至的俸祿與嘉獎,使這位猛將飄飄然起來,隻記住顯赫的功勞,把自謙和自律忘在了腦後。
洪武二十一年五月,元順帝的孫子脫古思帖木兒繼承父位立為可汗,一再侵擾明朝北方邊境。由於那哈出已經歸附明朝,後元的左臂已被斬斷,朱元璋遂決定對西線展開殲滅戰。這場戰役的指揮大權,理所當然地落到了第一武臣藍玉的身上。他統率十五萬大軍挺進漠北,直撲脫古思帖木兒主力所在地捕魚兒海。不料,到達捕魚兒海,卻不見敵軍的蹤影。藍玉一時猶豫不決,打算停止追擊。但考慮到未交戰而班師,沒法向皇帝交代,隻得連夜北進。終於在捕魚兒海東北八十餘裏處追上了敵人。恰在此時,突然起了大風,一時間,茅草悲鳴,沙塵蔽天,四周一片昏暗。但藍玉仍然揮師前進。
脫古思帖木兒怎麼也想不到,明軍會在風沙彌漫的惡劣天氣,深入大漠,因而毫無防範。藍玉的十幾萬大軍宛如自天而降,後元部隊立刻陷入重重包圍之中。不到兩個時辰,全軍覆沒。隻有脫古思帖木兒和太子天保奴等數十騎拚死突圍逃走。藍玉誌在全殲,親自率一支精銳騎兵追擊。可是,在大漠荒原追逐了一千餘裏,仍然不見一個人影,隻得懊喪地返回。
這次戰役,俘獲脫古思帖木兒的次子地保奴,妃子、公主,以及王室成員一百餘人,諸王、平章以下官屬三千餘人,軍士男女七千七百多人,馬駝牛羊十五萬餘頭。此外,還有寶璽、圖書,金牌、金印等物。大捷之後不久,藍玉又指揮部隊突襲元丞相哈剌章的營盤,俘獲人役六萬多。
自洪武三年李文忠應昌大捷以來,這是對後元鬥爭的最大一次勝利,也是一個轉折點。從此之後,蒙元內部分裂,一蹶不振,徹底解除了明王朝的北顧之憂。
捕魚兒海大捷,總指揮藍玉走上了一生事業的輝煌頂峰,也使他的驕橫跋扈發展到了極點。把皇帝的嘉獎,朝廷的法紀,統統忘在了腦後,恣肆驕橫,為所欲為。他違禁販賣私鹽,謀利自肥。霸占民田,廣辟莊園,僅收養的莊奴、義子就有幾千人。主大奴大,奴仆們仗勢欺人,為害鄉裏。百姓忍無可忍,紛紛越衙上告。朱元璋派禦史下去查勘,藍玉把欽差綁起來,狠敲一頓板子,然後驅逐出境。不僅如此,藍玉侵吞馬匹駝牛等戰利品,公開向俘虜索要婦人、女子。連元太子的愛妃,也被他霸占了,逼得那女人自縊而死。班師途中,夜抵喜峰口,守門官開門稍有遲緩,他便命令兵士搗毀關門,長驅而入。
這一切,都逃不過朱元璋的耳目。無奈,懲治藍玉的時機不到,隻能先給他一個警告。原本打算封他為梁國公,臨時改封涼國公。同音不同字,一字之差,份量差異頗大。此外,藍玉在北征中所犯的過失,也被鐫刻在封爵的鐵券上。可謂是警鍾頻敲,顏色使盡。無奈,藍玉頭頂火炭不覺熱,我行我素,依然故我。
洪武二十三年,藍玉平定了湖廣與貴州等處少數部族反叛後,朝廷為他增加了五百石祿米,命他回老家定遠閑住。同時放還家鄉的,還有魏國公徐輝祖(徐達之子)、曹國公李景隆(李文忠之子)、開國公常升(常遇春次子)、宋國公馮勝、申國公鄧鎮(鄧愈之子)、潁國公傅友德、永平侯謝成、南雄侯趙庸、崇山侯李新、懷遠侯曹興、鳳翔侯張龍、定遠侯王弼、安慶侯仇正(仇成之子)、武定侯郭英、鶴慶侯張翼、景川侯曹震、長興侯耿炳文等人,共計六公十三侯。這時,除去已死的,生病的,已經回鄉的,和正在前線平叛的,同李善長一起牽連進“胡黨”的公侯,差不多都被打發回了老家。隻有坐鎮雲南的西平侯沐英仍然坐鎮原地,算是惟一的例外。
可是,北方和西方的邊疆並未安定,依然需要能征慣戰的大將進行剿撫。抓“胡黨”的高潮過後,朱元璋再次把這些功臣宿將請出來。洪武二十四年,藍玉、馮勝、傅友德、徐輝祖一李景隆等被派到陝西練兵備邊。二十五年初,將所有公侯召到京城,重新分派駐守地域。
這一次,藍玉被派往西北前線。蘭州、涼州、西寧、甘州、肅州等邊防要地的防務,都歸他指揮。由於那裏與蒙元殘部的根據地罕東地區相毗鄰,責任重大,為了加以安撫,朱元璋特地賜給藍玉一千五百石祿米。藍玉受命後,立即趕赴前線,整頓兵馬,向西番各部族發起了強大的攻勢,很快將罕東地區一舉蕩平。
就在這個時候,四川西部建昌衛指揮使、原蒙古降將月魯帖木兒發動叛亂。那裏地處川、滇、黔、藏交界,是少數民族聚居之區,至今一直沒能建立起穩固的統治。朱元璋急調藍玉率部彈壓。為了穩妥與慎重,朱元璋讓藍玉快馬進京,麵授機宜。
皇帝不計前嫌,依然如此倚重,藍玉本應勤謹惕厲,以報答皇帝的恩寵。無奈,赳赳武夫得意忘形,不識時務,把起碼的檢點都忘在腦後。結果,更加深了朱元璋對他的猜忌。
藍玉從西北前線返京後,竟然帶著四員大將進宮覲見。朱元璋想單獨向他麵授機宜,便揮手命令隨從們離開:
“你們都出去吧。”朱元璋不快地揮手吩咐,“聽到了沒有?你們都退出去!”
不料,皇帝連說了三聲,隨侍的將領依然像木樁似的站在原地不動。朱元璋頓時勃然大怒。指著藍玉厲聲喝問:“藍玉,你的人,一大幫子跟了來,到底想幹什麼?”
藍玉一聽,急忙揮手示意,部將們方才乖乖地退了出去。
朱元璋怒氣未息,近前一步詰問道:“藍玉,你回答朕:帶著武士進殿見駕,這是誰給你定下的規矩?”
“陛下,沒,沒有人定這樣的規矩。”
“那,這又是為什麼?莫非想弑君造反嗎?”
“微臣不敢。”藍玉急忙跪下叩頭,“是微臣,一時疏忽大意。”
“這是可以‘疏忽’的事情嗎?唔?”
“微臣知罪,微臣知罪!”藍玉叩頭如搗蒜,“望陛下恕罪。”
“哼!”朱元璋的怒氣稍稍平息了一些,“爾後,再有這樣的‘疏忽’,莫怪朕依法從事!”
“是,是。微臣明白了!爾後,決不會再有第二回。”
其實,藍玉並沒有真正“明白”。如此放肆地張揚權勢與威福,已經引起朱元璋的極大震驚與疑慮。盡管照舊向他傳授了征剿月魯帖木耳的方略,但對他已經是心生嫌棄、嚴加防範了。
搬起石磨打月亮——不識輕重高低。莽撞無知的藍玉,一步步將自己引向了危險的境地。
朱元璋首先把屠刀指向了藍玉的姻親、靖寧侯葉升,罪名是“交通胡惟庸”!大臣之間,怎能沒有來往?有來往,就免不了促膝品茗,飲酒暢談,“交通”之罪便推脫不掉。不用深問,葉升便被不明不白地殺死了。
鏟除藍黨的序幕已經拉開。
藍玉在西北前線聽到這個壞消息,震驚得幾乎失掉自製。他猜不透親家翁的死亡,會不會牽連到自己,對自己的命運將會帶來什麼影響?
在此之前,對於胡惟庸以至陸仲亨、唐勝宗等人“合同謀反”,他是相信的。將心比心,自己對皇帝不是同樣有許多不滿的地方嗎?親家翁葉升也是如此。但葉升是否真的參與了反叛皇帝的密謀,他是懷疑的。葉升果真有那樣大的計謀,作為手握重兵的親家翁,絕不會不來聯絡自己!
懷疑歸懷疑,藍玉仍然恐懼異常。
酷刑之下,必有冤供。已經發生的一係列大案證明,遵從皇帝旨意辦案的人,有的是深文周納和捏造誣陷的本領,要叫何人成為罪不容誅的罪犯,那是至容至易的事!看來,身係縲絏的親家翁,說不定會攀扯上自己。既而一想,自己對皇上耿耿忠心,天人可鑒。皇上真能夠昏聵到妍媸不分、是非不辨的地步?可是,再往深處一想,不由冒出了一身冷汗。葉升同樣耿忠老誠,數十年如一日效忠萬歲爺。不是同樣成了“奸黨”?冤口難開,血染法場!又怎能保證自己遠離禍端呢?到那時,渾身是口不能辯,跳進黃河洗不清。不僅功名富貴頃刻之間化為煙塵泡影,丟掉性命,毀家滅族,也在所難免!
揩揩布滿額頭的冷汗,腳一跺,藍玉下了狠心:決不能聽憑惡運降臨!憑借著自己的聲勢和權威,憑借著手中握有的十多萬兵馬,完全可以與朝廷周旋一番,就是拚個魚死網破,也比束手就擒、引頸就戮強得多!
可是,謀反的念頭剛剛萌動,他的心便緊縮起來。仿佛遠在京城的皇帝,已經看透了他的內心,識破了他的奸謀。他成了一名被捉住手腕的盜賊,一名被押往刑場的死囚犯。是的。皇帝是天命所歸的真龍天子,權傾四海,勢力浩大,誰人能夠抗拒?在凜凜然不可些微冒犯的朱皇帝麵前,自己卑怯渺小得不過是一棵小草,一隻小綿羊。拿區區十幾萬人馬,去對抗百萬大明軍,無異是拿著雞蛋碰石頭。不但絕無一線成功的希望,換來的一定是萬人唾罵的逆臣賊子、十惡不赦的胡惟庸奸黨的鐵帽子……
掙紮抗拒,有害無益。惟有逆來順受,聽從皇帝的旨意,集中全力平叛,興許能換來皇帝的歡心,逃脫厄運於萬一!
為了證明自己忠貞不二,藍玉身先士卒,拚命征殺。很快,活捉了月魯帖木兒父子,並押送到京師。同時奏請在建昌一帶增設衛所,屯田積穀,以為長治久安之計。藍玉的建議,立刻得到了朱元璋的許諾。他高興得幾乎大聲吆喝:皇上仍然信任自己!
可是,當藍玉緊接著提議,招募新兵,擴大隊伍,乘勝討伐朵甘與百夷時,朱元璋不但沒有批準,還命令他立即班師還朝。
洪武二十六年正月,藍玉回到了離開兩年多的京城。陛見的時候,朱元璋親切地說道:
“此番征討月魯帖木兒,以輕微的代價,取得了可喜的戰績。朕心甚喜,愛卿功不可沒。”
“陛下,那不是微臣的功勞!”藍玉從以往的教訓中學會了謹慎和謙卑,“沒有陛下的神聰穎睿,英明謀劃,微臣難得建尺寸之功!”
“話雖如此,畢竟還得靠爾等的拚死搏殺呀。”
皇上的安撫與信任,使藍玉鼓起了勇氣,說出了心中的疑惑:“微臣本想乘勝前進,一舉蕩平甘朵與百夷,使邊塞永無騷擾侵占之憂。不知……”
朱元璋粗魯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是說,沒有讓你立更多的功勞,便命你回來,太可惜了。是吧?”
“陛下,臣立功事小,邊防久安永固事大呀。”
“哦?”朱元璋的口氣陡轉,“這麼說,沒有你藍大將軍的統帥,邊境便非亂不可了?”
“陛下,微臣不是這個意思。臣的意思是……”藍玉仍然不開竅。
“那,你是什麼意思?”朱元璋虎視耽耽地逼問。
“微臣是為國家憂慮呀。”
“你是為誰的國家憂慮?”
藍玉一時語塞。急忙跪到地上,以頭觸地答道:“微臣無知,萬望皇上恕罪。”
“放心吧,你立下了遮天覆地的大功勞。朕還未來得及大加封賞呢,何言恕罪?”
“微臣不敢。”藍玉唯唯而退。
今天皇帝的接見,雖然一開始神色和藹,但到後來卻變了腔調。尤其是那句‘遮天覆地的大功勞’,分明透出了極大的不滿,甚至暗藏著殺機。許多功臣無端遭害,與其說他們有什麼罪過,不如說是因為他們的功勞太大,太多,自己莫非也要因為功勞大而招禍?在危險麵前,直腸子的藍玉也漸漸開了竅。
藍玉寢食不安,度日如年,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大禍臨頭。
二月初八這一天,天朗氣和,繁星點點。藍玉五更按時進宮。朝堂上,皇上神態安詳,語氣平和。他心下安定了許多,覺得今天準可以平安地度過。
不料,早朝將要結束的時候,錦衣衛指揮蔣憕,突然出班奏道:“啟稟陛下,臣有一要事,許久壓在心頭,不知當奏不當奏?”
“哦?”朱元璋精神一震,連忙答道,“有什麼話,隻管當廷奏來。”
“陛下,據臣所知。涼國公藍玉將軍,多年來,跟他的親家葉升一起,秘密策劃謀反。”
“什麼?你再說一遍!”朱元璋一副驚愕的樣子,“蔣憕,你可知道,構陷大臣非同小可。你有證據嗎?”
“啟稟陛下,微臣掌握著他的種種罪證。”
“這是真的嗎?”
“如有絲毫誣枉,微臣甘願連坐。”
“竟有此事!”朱元璋忽地從龍椅上站起來,雙手緊壓玉帶,厲聲喝道,“將藍玉拿下,交三法司拘問!”
皇帝的話音剛落,呼啦啦,湧上一群武士,將藍玉掀翻在地,捆了個結結實實。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朝臣們個個驚得呆若木雞。殿堂內的空氣幾乎凝固了。
久久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藍玉被驚得亂了方寸,不知該如何應對。但出生人死的戰將,很快就清醒過來。既然自己公然被當廷誣陷為謀反,那葉升,陸仲亨、唐勝宗、鄭遇舂、陸聚、費聚、黃彬、趙庸、乃至胡惟庸等人的所謂“謀反”,都變得那麼清楚明白,那麼容易理解。難怪,王國用要為李善長辯冤;難怪,世人紛紛傳言,徐達、劉基、李文忠等都是被皇帝毒死的。看來,事出有因,並非虛造。
藍玉如夢方醒。粗魯的鐵漢子,對“狡兔死,走狗烹”的名言,此時才有了切膚的感受。既然皇帝要致我於死地,我就是屈招了也決無生還的希望。現在到了魚死網破的時候了。想到這裏,他昂頭向上,怒視著朱元璋,高聲據理爭辯:
“陛下,我藍玉,一生為你殊死拚搏。那蔣憕,滿嘴噴糞,完全是誣陷!”
吏部尚書詹徽出班喝道:“藍玉,事到如今,你還敢狡辯,快快招出你的同黨!”
藍玉虯須怒炸,棗紅臉憋成了紫豬肝。他斜睨詹徽好一陣子,忽然喊道:“詹徽,你他娘的賊喊捉賊!”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自己明白?你就是我藍玉的同黨,還在這裏裝他娘的好人呢!”
詹徽一時被弄得張口結舌。
朱元璋一揮手,武士們立即把詹徽按倒地上,捆了起來。
站滿大殿的文武百官,個個膽戰心驚,沒有人再敢站出來幫腔誣指藍玉。
僅僅過去了兩天,戰功累累的藍玉,就被砍了腦袋!
結果了藍玉,“藍黨”成了又一次大清查的對象。
朱元璋給錦衣衛下達指令:清查要幹淨徹底,決不能讓一個惡人漏網。清查的情況,要每天奏報。這樣一來,錦衣衛大獄——鎮撫司,再次成了陰森恐怖的鬼門關。誘供,串供,駭人聽聞地刑訊逼供,株連蔓引,狗撕狼咬,一張張帶著血腥與呻吟的供詞,被編製出來。案子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朱元璋態度堅決,手段果斷,命令邊審,邊抓,邊殺……
過了不到一個月,不僅京城各軍府、衛所的高級將領差不多全被殺光,就連一些千戶、百戶,總旗小旗,甚至仆奴家丁,販夫走卒,評書藝人,都成了“藍黨”。在疏而不漏的網罟裏,丟掉了性命。
藍玉案究竟多少人死於非命?朱元璋自己說,殺了一萬五千人。但《明世法錄》、《國榷》等私家著作,則說殺了二萬人。僅著名的將領就有:涼國公藍玉、開國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鶴慶侯張翼、舳艫侯朱壽、普定侯陳桓、宣寧侯曹泰、會寧侯張溫、懷遠侯曹興、西涼侯濮讋(濮英之子)、東平侯韓勳、全寧侯孫恪、沈陽侯察罕(那哈出之子)、徽先伯桑敬、東莞伯何榮等十五名公侯伯爵,都督黃輅、湯泉、馬俊、王誠等四將,以及京城外駐軍中眾多衛所軍官。文官中則有吏部尚書詹徽,戶部侍郎傅友文等。
“藍黨”剛剛處理完,數萬罪犯的審訊記錄,已經編纂完畢。可謂是手法通天,效率空前。這本取名《逆臣錄》的大書,鐫版公之於世。朱元璋寫了一篇序言附在篇首,鄭重其事地向世人昭示,懲罰的公正,罪犯的死有餘辜。
《逆臣錄》是由翰林院遵奉皇帝的敕命編纂的。許多供詞的遣辭用語都大體相似。足以證明,據以定案的口供,是逼供引供的成果。“潤色”的痕跡也十分明顯,說明飽學的翰林們也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胡惟庸案審訊結束,編出一本《昭示奸黨錄》,藍玉案則編出一本《逆臣錄》。異曲同工,煞費苦心。目的不外是告訴朝廷內外,這些人背叛皇上,證據確鑿,罪惡昭彰,十惡不赦。但《昭示奸黨錄》刊出不久,解縉、王國用就挺身出來為李善長辯冤,揭露《昭示奸黨錄》中的口供,驢唇不對馬嘴。《逆臣錄》出版許久,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但朱元璋卻心虛得如芒刺在背。他想就此住手,不再搞驚動天下後世的清查活動。洪武二十六年九月,特意頒發了一道詔書,公開申明:“藍賊為亂,謀泄,族誅者一萬五千人。自今以後,胡黨、藍黨、概赦不問。”
該死的都死了,沒有死的漏網者、幸運兒,“概赦不問”。這是多麼寬厚仁慈的善舉呦。
但是,年近古稀的老翁,已經喪失了主心骨。看到皇太孫朱允炆比他的父親朱標,還要荏弱慈祥許多,他的一顆心又揪得緊緊的。
藍玉一死,第一代晉封的公爵,隻剩下了三人:宋國公馮勝,潁國公傅友德,和一個癱瘓失語的信國公湯和。湯和成了癱子、啞巴,已無威脅可言。馮勝驕橫多謀,傅友德勇武剽悍。有朝一日,他們挾資望,作威福,危險絕不在藍玉之下。到那時,萬裏江山,千秋皇權,隻怕不是姓馮就是姓傅!
什麼鐵券爵祿,什麼患難弟兄,千方百計保住朱家的江山社稷,才是最最重要的當務之急!
涼國公藍玉突然被逮捕,旋即被殺,藤纏蔓繞,雪球越滾越大。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潁國公傅友德更是狐疑憂慮,惶惶然不可終日。
正在這時,他的老部下定遠侯王弼突然登門拜訪。王弼同樣心懷驚疑,惴惴不安。見麵後,兩人稍作寒暄,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王弼終於憋不住了,猶豫著問道:“國公近來悶悶不樂,莫非有什麼排解不開的心事?”
“沒有什麼。”傅友德搖頭否定,“隻是,隻是心裏有些煩悶而已。”
“莫非是因為涼國公的事?”
“不,老夫與他井水不犯河水。休得提他。”
“國公難道連老部下也信不著啦?”
傅友德探詢地望著部下:“王弼,你今日不請自至,莫非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對老夫說?”
“是的。”
“那就快說出來。”
王弼伏身向前,壓低了聲音:“黑煞星照命,國公似乎渾然不覺。”
“咦?老夫拚死報國,耿忠事君——哪裏來的黑煞星照命呀?”
“話雖如此,可,如今皇上年事已高,分明失去了往昔的明斷,讓人琢磨不透呀!”
傅友德木然地望著老部下,一時無言可答。
“國公呀!俗話說,出頭的椽子先爛。這麼多的文臣武將都牽扯進藍黨,你老人家與宋國公馮勝,可謂是碩果僅存,已成鶴立雞群之勢。誰敢說……”
“王弼!”傅友德打斷了部下的話、“當今皇上乃是英銳明君,豈可大逆不道,胡亂猜疑!”
部下的話,像記記重錘,敲擊著傅友德的心扉。他何嚐不想向老朋友一吐為快。但,想到眼下疑雲密布,血腥彌漫,連暢快的呼吸都不敢,豈可隨便傾吐心事!而私下發泄對皇帝的不滿,更是對皇上的極大不恭和冒犯。因此,雖然滿肚子的驚恐與猜忌,也統統憋在心裏。他向後一靠,閉上雙眼,有氣無力地說道:
“王弼呀,你就不要為我擔心了。自己好自為之就行啦。”
“國公,千萬當心呦!”王弼的雙眼滾出了熱淚。
“……”傅友德沒敢再接話。
殊不知,皇帝的耳目無處不在。如此機密的私下交談,還是被朱元璋知道了。
“原來,所有的將領都在嫉恨自己,提防自己!當初的知己和親信,都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既然他們都在背叛,那就怨不得朕手下無情了。”朱元璋再次下定了決心。
清查藍黨的事情告一段落,朱元璋立刻將目光對準了潁國公傅友德。
傅友德,原籍宿州,元至正四年,天降暴雨,黃河決口,全家被迫遷徙到潁州。至正十一年,跟隨芝麻李造反。他武藝高強,騎射功夫更是冠絕全軍,但卻不被重用。一怒之下離開隊伍,到碭山一個店鋪裏當了夥計。由於忍受不了掌櫃的辱罵,憤而去了棗莊。在一個姓程的人家做了養老女婿。不料,程家同樣視他為長工仆役,處處歧視刁難。一怒之下,他扔下妻子投奔了劉福通,在大將李喜喜手下當了一名小校。由於作戰勇猛,很快受到重用。跟隨李喜喜從毫州北上山東,西取關中,南下興元(今陝西漢中)。一路所向披靡,接連攻克秦、隴,占據鞏昌(今甘肅隴西)。在這裏,遭到元朝大將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的夾擊,損失慘重。隻得掉頭向南,沿階州、文州一線,向四川退卻。無奈,盤踞四川的明玉珍,拒不接納,隻得沿江東下,投靠了陳友諒。被派去協助丁普郎把守長江要塞小孤山。朱元璋親率大軍攻打陳友諒時,他順水推舟,投降了向往已久的朱元璋。當即被任命為常遇春手下副將。
傅友德感戴朱元璋的知遇之恩,勇擔重任,拚死效力。鄱陽湖之戰,親手殺死敵兵數百名之多。他受命封鎖涇江口時,宛如一尊門神,死死卡住了敵人的逃路,為最後消滅陳友諒,立下了赫赫戰功。第二年,兵臨武昌城下,部隊受阻。他率領敢死隊,奪取城外製高點高冠山。隻顧了拚殺,冷不防一支飛箭從麵頰射入,直透頸後。他怒吼一聲,伸手將箭拔出來,繼續衝殺。剛走了不幾步,脅下又中一箭。他依然帶頭前進,一舉占領了製高點。至正二十五年,他跟隨常遇春,沿漢水北上直撲荊襄。鏖戰中,身上九處負傷,卻毫不退縮,直到將安陸守將任亮生擒,方才休息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