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刀指武將勳(二)(2 / 3)

傅友德並非匹夫之勇,他足智多謀,熟諳韜略兵法。元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與張士誠決戰時,把傅友德擺在北方重鎮徐州,以防止王保保抄後路。王保保果然趁機動手。他派左丞相李二率數萬兵馬攻打徐州。傅友德高壘深澗,按兵不動,等到敵軍散漫鬆懈四處搶掠的時候,他突然揮師出擊,一戰告捷。傅友德料定李二會增調兵馬,再度反撲,便把主力埋伏在郊外,結果全殲反撲之敵,李二也被他俘獲。當傅友德押解李二等戰俘返回應天時,朱元璋為傅友德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並親自為他擺宴慶功。第二年,傅友德隨徐達、常遇春北伐。臨行時,朱元璋特別交代:“傅友德勇冠諸軍,可以作先鋒,獨當一麵。”

傅友德果然不負重托,在北征西伐中,表現出無比的勇猛與智慧。洪武四年攻打明界夏政權時,他再一次自階州、文州崇山峻嶺間跋涉人蜀,順利推進,迅速搶占了成都,為平蜀之戰立下了頭功。

洪武十四年,傅友德被任命為征南大將軍,率藍玉、郭英、沐英等大將和三十萬軍馬討伐雲南。第一次擔任前敵主帥,他表現出非凡的指揮才能。從出師到雲南基本平定,前後用了不到一百天。緊接著安撫百姓,建立政權,很快將一個少數民族雜居地區,納入正常的管理軌道。朱元璋把傅友德由顙川侯晉升為潁國公,並將壽春公主下嫁給他的兒子傅忠,傅友德的女兒則被敕封為世子晉王濟的妃子——兩家成了“連環親”。

傅友德平時沉默寡言,打起仗來卻如猛虎下山,蛟龍出水,勇猛異常。所以每戰必勝,每戰必受到嘉獎。有人這樣描繪他的勇武神采:“英風壯采,猛奪熊羆,出奇製勝,料敵如神,鐵騎長驅,橫掃千裏。以驍勇稱者,莫如常開平,次則傅潁國耳。”但常遇春猛悍急暴,傅友德多謀恤眾。他同時兼有徐達的優點,“其燁燁然,庶幾中山王(徐達)矣!”

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底,傅友德與馮勝一起被任命兼任太子太師。旋即又將他打發回老家養老。傅友德看到了政局的險惡,深知皇帝對他們這些功臣宿將,已生戒備之心。想到自己年事已高,恨不得立刻解甲歸田,老死牖下。但,怎樣才能使皇帝相信自己的真意呢?

他忽然想起漢丞相蕭何“買田自汙”的故事。蕭何治國有方,很得民心。當他發現劉邦對自己產生疑忌時,接受幕僚獻計,故意強行購買百姓田地,以引起百姓的不滿。劉邦遠征歸來,百姓們果然攔道喊冤,狀告蕭何魚肉鄉裏。劉邦看到蕭何聲名下降,這才放下心來。傅友德不想膠柱鼓瑟,也去強買民地,便借回鄉的機會,向皇帝伸手。請求朱元璋賜給懷遠縣的九頃荒地作為自己的園圃。朱元璋對功勳重臣損公肥私、聚斂財富的行徑,一向十分反感,果然把他教訓了一番:

“傅友德,你知道戰國時候,魯國有一個名叫公儀休的相國嗎?”

“臣聽說過。”

“那公儀休,因為享有了國家的俸祿,而不願與百姓爭利,把園子裏的蓮葵統統拔掉了,織得一手好布的妻子也被他休了。你已經有了幾千石的俸祿,還去奢求什麼園圃,比那公儀休,如何呢?”

“臣,遠遠不及公儀休。陛下教誨得是,臣一定改過!”

朱元璋高興地答道:“這便才是。”

遭到一頓訓斥,傅友德卻暗暗高興:終於造成了無意仕途,屬意田園遊樂的假象。殊不知,朱元璋是不想把傅友德、馮勝等,跟剛剛除掉的藍玉捏在一起。那樣不僅不利於大局的穩定,也不便於遮人耳目。當初,抓胡惟庸案,就是先文後武,並把文人大頭目李善長先分離出來。此次抓藍玉案,同樣要把比藍玉地位、資望更高的傅友德和馮勝分離出來,步步為營,有條不紊地一個個收拾。

洪武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早朝後,朝廷設宴招待文武大臣。朱元璋步入宴會廳時,瞥見傅友德的三兒子、擔任守衛的傅讓,沒有按規定佩帶劍鞘,立刻滿臉怒氣。皇帝這一舉動,沒有逃過傅友德的眼睛。坐定之後,朱元璋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質問道:

“傅讓,你身為侍衛,為何值勤不佩帶劍鞘?是哪個教你如此簡慢無禮的?唔?”

傅友德一聽,坐不住了,急忙站起來,準備下跪賠罪。沒想到不等他開口,朱元璋“霍”地站了起來,將玉帶緊緊按到肚皮底下,斜睨著問道:

“傅友德,你站起來想幹什麼?”

“皇上,微臣犬子傅讓……”

“住口!哪個讓你說話來?”

傅友德趕緊坐下,埋下頭,一聲不敢吭。朱元璋惡狠狠地盯了他好一陣子,然後厲聲吩咐道:

“去,把你的那兩個兒子也叫來!”

傅友德哪敢怠慢,戰戰兢兢地離開坐席,向外走去。剛走到大殿門外,一個衛士趕上來傳旨:

“皇帝口諭:潁國公帶兩個兒子的首級來見!”說罷,衛士遞給傅友德一把寶劍。

冷水澆頭,晴天霹靂!傅友德被驚得“啊”了一聲,一屁股癱坐到地上。木呆呆坐了許久,方才清醒過來,掙紮著爬起來,一步一搖地向外挪去。

傅友德有四個兒子,長子傅忠為駙馬都尉,次子傅春過繼給他的弟弟傅友仁,三子傅讓為金吾衛鎮撫,四子傅錫已在雲南戰死。嫁給傅忠的壽舂公主,在三年前即死去了。人人都知道,傅友德的四個兒子,個個儀表堂堂,聰明過人,他愛如掌上明珠。四子傅錫戰死雲南時,他悲痛欲絕,對長子傅忠,三子傅讓,更加珍惜痛愛,嗬護備至。誰能想到朱元璋竟然向他的兒子舉起了屠刀!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傅友德提著大兒子傅忠的人頭,回到了華蓋殿。他似乎已經擺脫了痛苦,遠離了恐懼。麵無表情地返回大殿。既不稟報,也不叩頭,呆呆地來到朱元璋跟前,把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高舉到皇帝麵前。

朱元璋驚訝地問道:“你把誰殺了?”

“……”傅友德怒目而視,並不答話。

“傅友德,朕問你話呐,你為何不回答?”

“嘿嘿嘿!”傅友德淒厲地長笑、“你難道連自己駙馬都尉的人頭,都不認得啦?”

“啊?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我的駙馬都尉!好一個殘忍的家夥!”

傅友德並不答話,嘴角抽搐著,仿佛在苦笑。一陣沉默之後,他再也無法按撩,像在戰場上受了刀戳箭傷一般,輕蔑地斜睨著皇上,不顧一切地狂吼起來:

“你想要的,不就是我們父子的人頭嗎?我這樣做,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慈愛’之心嗎?”

一麵吼著,他把手中的人頭扔到地上,伸手抽出佩劍,貼上脖頸,用力一抽,鮮血噴薄而出,“咕咚”一聲,倒在了兒子的人頭上!

一個虎嘯風生,叱吒疆場四十載的沙場老將,被為之效力的主子逼上了鬼門關,剛烈地結束了輝煌的一生……

鮮血淋漓、慘不忍睹!達到了目的的朱元璋,在眾大臣的麵前,實際上成了被審判者。為了挽回麵子,同時也為了消除心中的憤怒。他指著一直跪在殿外的傅讓,大聲吼道:

“這事都是那膽大妄為的傅讓引起的,拉出去砍了!”朱元璋還感到不解恨,又吩咐道:“立即查抄傅友德的家產,把他的妻子、兒女、宗族,一起發配到雲南和遼東。看在已故壽春公主的情分上,她的兒子、傅友德的孫子傅彥,準予留在京城。”

傅彥沾了皇家血脈的光,不僅保住了性命,長大後還做了金吾衛千戶。

潁國公傅友德一死,隻剩下了宋國公馮勝這棵參天大樹。

馮勝,原名馮國勝,朱元璋字國瑞,為了避諱,而改名馮勝。他是馮國用的弟弟。兩兄弟是最早跟隨朱元璋的讀書人。攻占金陵、建立根據地的戰略方案,就是他們弟兄首先提出來的。兄弟二人既懂兵法韜略,又練就一身好武藝,故而被朱元璋選中,做了貼身護衛。當初陳兆先五百降卒,夜宿朱元璋軍帳那緊張的一幕,就是馮國用的傑作。後來,取金陵,下鎮江,定宜興,平金華,征紹興,兄弟二人屢立戰功。可惜,這位帳前親軍都指揮使英年早逝,三十六歲就病死在浙東前線。此後,馮勝接替了哥哥的職務。

馮勝同樣是一員虎將,衝鋒陷陣,所向披靡。他多年跟隨徐達征戰,屢為先鋒,地位僅居常遇春之次。不足之處是,有時急躁輕信、疏狂驕縱。元至正二十六年的高郵之戰,守將餘同僉詐降,他不辨真假,遭到伏擊,損失十分慘重。結果挨了朱元璋幾十軍棍,罰令他立功贖罪。洪武二年,陝西平定,徐達、湯和班師,留下馮勝鎮守慶陽節製諸路兵馬,他自作主張率部回撤,王保保乘機反撲。隻得緊急回救,雖然保住了蘭州,卻造成很大的損失。洪武三年,大將軍徐達率部北征,李文忠、鄧愈為左副將軍,馮勝與湯和為右副將軍。他出西安,掃定西,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洪武五年,徐達為征虜大將軍再次率部北征。徐達率中路軍出雁門關,左副將軍李文忠率東路軍出居庸關,馮勝為右副將軍,率西路軍出金州、蘭州,三路大軍分頭齊進。由於輕敵,徐達和李文忠先後遭到慘敗,損失軍士四十餘萬,惟有馮勝率領的西路軍打了勝仗。他自蘭州西進,派遣傅友德率五千輕騎為先鋒,橫掃甘州、涼州、肅州。遠征至集乃路之別篤山,俘獲馬駝牛羊十餘萬隻。

徐達和李文忠死後,馮勝成了朝中位居首位的武將。為了籠絡,朱元璋將他的女兒許配給周王朱橚為妃。

洪武二十年,馮勝擔任征虜大將軍,遠征金山那哈出。仗打得相當漂亮,在發生了常茂與那哈出的衝突之後,他果斷地采取了安撫降將、收服潰卒的方略,最後大獲全勝。無奈,他把軍紀拋在腦後:藏匿良馬,搜求珍寶,甚至強娶降將之女。結果,受到了朱元璋的懲治;大軍奏凱之日,被繳了大將軍印,攆回鳳陽老家閑居。受他的連累,許多立功的將校,也一律沒有得到獎賞。

回到老家,馮勝仍然不知檢點。子弟、奴仆為非作歹,他視同不見。兒子馮諒帶領奴仆打死了人命,竟然威脅地方官不得舉報。可是,事情最終還是傳到了京城。刑部判處馮諒死刑,連坐處死、流放者,共二十一人。朱元璋看在馮勝的功勞及親家翁的份上,赦免了馮諒的死罪。卻把馮勝召到京城,嚴加申斥。他痛徹地說道:

“天道以有餘補不足,人們總是反其道行之,乃以不足奉有餘。這豈不是自絕於天?嗚呼!禍福之來,皆人自招。朕念你昆仲,早年相從,開國有功,且朕姻親,故而寬恕馮諒。但不能不把這層道理,不厭其煩地申說,望卿三思之。”

馮勝誠惶誠恐,跪到地上連連叩頭,保證知過必改。回到鳳陽後,開始有所收斂,但很快就把皇上的警告拋到一邊。恃功而驕,故態複萌。經常騎著駿馬在田野裏飛馳射獵,奴仆們阻攔過往車輛強行收稅,他也不管不問。甚而在打稻場上埋下許多小口大腹瓦罐,碌碡在上麵轉動時,“咚咚”轟響,聲音傳到了很遠的地方。似悶雷行地,更似催軍衝鋒的戰鼓聲,他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仿佛重新找回了與敵人拚殺的快樂。

馮勝在家鄉的胡鬧放縱,引起朱元璋的極大不快。但仔細想想,這位親家翁雖然滿腹詩書,卻跟劉基、宋濂等儒士大相徑庭:貪圖富貴,眷戀名位,城府極淺,不知掩飾自己。比較起來,傅友德更加危險。於是,朱元璋先把他放到一邊,首先向危險最大的傅友德開了刀。現在,傅友德已除。馮勝再不知收斂,豈不是自討苦吃!

洪武二十八年正月,有一天,馮勝同妻弟樊父在家裏飲酒,酒後對弈。郎舅之間,嬉笑戲謔,不拘形跡。不料,樂極生悲,兩人發生了口角。馮勝酒蒙著臉,竟然破口大罵小舅子的八代祖宗。盛怒之下,樊父把他宴客的金銀器皿,搶到手裏奪門而去。派人索要,也不歸還。馮勝明知自己有錯,非但不賠禮道歉,竟然把官司打到朱元璋那裏,說樊父螧酒搶劫,以身試法。樊父更加惱怒,反說他在打稻場裏埋藏兵器,圖謀不軌。

朱元璋把馮勝召進宮去,不動聲色地問道:

“馮勝,有人告你私藏兵器,有這事嗎?”

馮勝一聽急了,急忙站起來辯白。朱元璋擺擺手把他止住,含而不露地說道:

“你不必解釋,沒有那事更好。我也不願意多問。”一麵說著,一麵斟上一杯酒,推到馮勝麵前:“你屢屢犯大錯,我多次寬恕,算得是仁至義盡啦。坐好,你不必謝恩。把這杯酒喝下去,回府去吧。”

馮勝不敢再開口,雙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即轉身退出。

不料,剛走了不遠,便感到頭昏眼花,腳下踉蹌,心口如火燒水燙一般。他平生愛酒,三斤兩斤不在話下。今天僅僅喝了一杯,為什麼如此難受?

驀地。馮勝明白了:皇帝恩賜的那杯禦酒,並非是通常的佳釀貢品,而是一杯索命的毒鴆!

“哈哈!原來皇上是親手置我於死地呀!君教臣死,臣不敢不死。那就死吧。馮某能活到今天,已經比其他將帥造化多了一一端的是皇恩浩蕩!”他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麵不住地大聲嘟囔,“他娘的!我為什麼田野馳馬?為什麼喜歡隆隆的戰鼓聲?那是閑極無聊,打發寂寞呀!我是眷戀金戈鐵馬,向往著繼續為皇上出力呀!我早就料到,鬼頭刀早晚要落到自己的頭上。這一天果然來了。想不到的是,來的不是鬼頭刀,而是一杯毒鴆!這也好。馮某能落得個全屍,真得謝天謝地,感謝親家皇帝的厚恩大德咯!”

馮勝朝著府邸的方向走去。“敕造宋國府”的金字大匾,就在前方不遠處。那不知走了多少回的兩扇黑漆大門,依然洞開著,仿佛是張著的血盆大口,正等待他鑽進去,然後一閉嘴,將他嚼個粉碎……

這哪裏是拚死拚活掙下的產業?這是為自己造就的一座墳墓,為兒孫們喂養的一隻餓虎呀!什麼田地華宅,嬌妻美妾,金銀寶物,駿馬良駒,一切的一切,都是過眼煙雲,都是蛇蠍,都是毒鴆,都是他娘的陷阱呀!

已經離自家的黑漆大門不過數步之遙,馮勝忽然停了下來。他不願意讓妻子兒女,見到自己毒鴆攻心、七竅流血的狼狽相,更不願意讓他們知道,是自己為之冒死拚殺大半生的當今皇上,親手置他於死地的!

對準路邊的牆角,馮勝用上全身的力氣,頭一低,猛力撞去。一股熱血自頭頂噴湧而出。他在滾燙的血泊中,抽搐了幾下,立即停止不動了。

馮勝想造成個酒醉腳步不穩,誤撞牆角而死的假象,以蒙騙親人和朝廷上下。

等到家人們發現,馮勝的幽幽冤魂,早已飄向了西天。

時為洪武二十八年二月初三。距離開國大將潁國公傅友德的自裁。僅僅兩個月零四天!

至此,朱元璋所敕封的公侯武將,僥幸活著的,僅剩下一公二侯:信國公湯和,長興侯耿炳文和武定侯郭英。

眼看著一個又一個功臣勳將掉了腦袋,為了自保,湯和主動向朱元璋提出了辭呈。

這位老同鄉,比朱元璋大兩歲,是早年光著屁股一起放牛的窮夥伴。正是他寫信勸說,朱元璋才下定決心,毅然投靠了郭子興。可以說,朱元璋的飛黃騰達,並登上皇帝的寶座,湯和這個領路人,功不可沒。不幸的是,湯和在三十一歲上就得罪了朱元璋。當時,他坐鎮常州,有一天,酒後心中不快,隨口說了一句狂言:“吾鎮此城,如坐屋脊,左顧則左,右顧則右!”意思是我即可以跟隨朱元璋,也可以投靠別人。這話很快就被朱元璋知道了,不僅受到嚴厲的申斥,而且被牢牢地記了一筆賬。盡管湯和悔恨終生,處處小心謹慎,時時刻意將功補過。可朱元璋對他的“狂言”始終牢記在心。吃一塹長一智,失言的挫折,使湯和變得更冷靜,更善於偽裝自己。

早在開國前夕,湯和的地位,已經成為僅次於徐達、常遇春、鄧愈的第四員大將。平定張士誠之後,拜為征南將軍,率部征討方國珍。又平定了陳友定。而後跟隨徐達北伐,大敗王保保。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朱元璋指責他“嗜酒妄殺,不由法度”。功不掩過,當封為公而隻封了侯。湯和知道,那是借題發揮,算的還是常州那筆老賬。

洪武四年,湯和任征西大將軍,率部攻打四川,被明舁軍隊阻擋在三峽天險。朱元璋批評他“逗留緩事”。攻占重慶以後,又嫌湯和推進遲緩,特地派遣使者,傳達對他的嚴厲訓示。

湯和誠恐誠惶,率部奮勇挺進,很快平定了四川。但朱元璋對這位伐蜀總帥依然憤憤於心。結果,重賞了副帥傅友德、廖永忠,對主帥湯和,不僅沒有重賞,反而又是一頓訓斥。

他聲色俱厲地說道:“朕前命爾統師伐蜀,爾乃駐兵歸州,逗留不進。不是潁川侯傅友德越關渡險,直入劍閣,德慶侯廖永忠乘虛攻破瞿塘,爾西蜀何由得下?後攻保寧,又不勇往。爾,乃朕舊人,自濠梁相從,軍功不小。宜爵爾為公,因功過不相掩,故封爾為第一侯爵。今又不能自奮,而使他將得上功,朕甚為爾惋惜也。”

平心而論,湯和此次西進,確實不夠順利,他表現得也有些遊移遲緩,但畢竟一舉平定了四川。皇帝仍然有斥無獎,無非是當初酒後失言付出的代價!

連湯和自己也不知道,這代價還要償付多久?

心裏的疙瘩解不開,情緒自然低落頹唐。他的表現,瞞不過朱元璋銳利的眼睛。要知道,皇上不論對誰,獎也有理,罰也有據。臣下隻能叩頭謝恩,決不可心生怨懟。等到湯和意識到皇帝發現了自己的不滿,才知道闖了大禍。他想起了“伴君如伴虎”這句古話,後悔不該耍小孩子脾氣。如今,已經不是一起放牛玩“急急令”的年月了。那時候,他拿穀葉作刀,隨便架在重八的脖子上“殺頭”。今天。不要說是冒犯,就是對皇帝恭順的不夠份兒,都有殺身之禍。他可以新賬老賬一起算,輕而易舉地讓自己的腦袋搬家!想到這裏,湯和不由打了個寒噤,雙膝跪倒以頭觸地答道:

“陛下委臣以大任,而臣愚劣,失機緩事,死有餘辜。陛下天地之量,宥而不誅,臣已過望,何敢再希重賞。”一麵說著,一麵哽咽啜泣,不能自已。

朱元璋也覺得,揪住老朋友的小辮子不放,有失忠厚仁愛。何況,近些年來,湯和一直恭敬謹慎,不可過為已甚。第二天,朱元璋便傳下旨意,賜湯和田產一萬畝,算是對他應得而未得到的獎賞作了一點補償。

此後,湯和奉命北征,屯田練兵,以及督建中都。雖然沒有建立奇功異勳,始終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用馴順和憨厚,掩飾自己的智慧和機警。

這一天,朱元璋把湯和叫到便殿敘舊。他推心置腹地說道:

“這些年,你打了不少勝仗,也打了一些敗仗。軍事上的事情沒有一定之規,要因時製宜。但有幾點不可疏忽,這就是推德必自邇,示威必先大,使之以信,任之以專。推德,樹立榜樣,從自己親近的人做起,疏遠的人便易於受到感召。示威,建立法度,從大人物做起,大人物怵然,小人物自然畏懼。用人誠信,則人不違抗;任人以專,則事易成功。這幾件事都是你的短處,今天特意說給你。”

湯和聽罷,急忙站起來,誠惶誠恐地說道:“陛下說得是,愚臣牢牢記下了。”

俗話說,不怕老頭子斥罵,就怕老頭子不理。湯和知道,這樣的罵,乃是肺腑之言,是皇帝對自己的安撫和信任。心裏頓時安定了許多。不久。朱元璋又給了湯和到延安防邊,進剿元將伯顏帖木兒的機會。洪武十一年,晉封湯和為信國公,加封號左柱國,左都督,議軍國重事。一派前嫌盡釋的樣子。

然而,出乎湯和意料的是,在敕封誥詞中,對他在常州的過失,不僅念念不忘,而且赫然鑄到傳之子孫後代的鐵券上。真可謂是大案鐵鑄,百代不替了!誥詞寫道:

朕起自草野,賴諸將效力,平群雄,定禍亂,君主華夷。當定功行賞之時,爾湯和雖居舊將之行,惟守毗陵(常州),於忠有歉。朕念相從之久,泯前過而論現功,爵中山侯。今者複念爾東平越地,南下八閩,西擒察罕腦兒酋長,下巴蜀,頗有其功,特授以信國公,食祿三千石,永為子孫世襲。籲嘻!人臣無將,可謂忠矣,威福不專,可謂智矣。爾其慎守斯道,以訓後世,敬哉毋怠。

看到這個誥詞,湯和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公爵的尊榮是得到了,皇帝對他的欠賬也清還了,而他欠皇帝的,卻是赫然鑄在鐵券裏!特別是“人臣無將”,“威福不專”等語,即“不要當亂臣賊子”,“不要作威作福”的警告,更使湯和如芒刺在背,整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洪武十九年,湯和跟隨楚王朱楨,討平了貴州五開地區吳麵兒的反叛,又為朝廷立了一大功。這時,常遇春、鄧愈、李文忠、徐達已經先後死去。參天大樹盡倒,他這根巨木,更顯得突兀挺拔。當功大如徐達、李文忠等人,不明不白地相繼“病死”,自己的命運又當如何?思來想去,惟一能夠自保的妙招,就是韜光養晦不做出頭之鳥,絕對不引起皇帝的注意。甚而急流勇退,把自己深深地隱蔽起來。早在開國前,湯和就多次聽到,朱元璋對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的奇謀大加讚揚,這對他是極大的啟發。是的,主動交出兵權,告老還鄉,皇上對自己就完全放心了!

於是,湯和單獨朝見朱元璋,誠懇地求告:“陛下,老臣有句話,壓在心裏許久,但不知當講不當講?”

“咦——愛卿有話,盡管說就是嘛。”

“陛下,老臣今年已經六十二歲,身體越來越不行,已經不堪為皇上效力。懇求皇上可憐,恩準臣告老歸田,將一把老骨頭埋在家鄉。”

“愛卿。你真的這樣想嗎?”

“微臣說的是心裏話。”

“好吧。”朱元璋頻頻點著頭,“愛卿這般年紀,朕也不忍心再加驅使。賜給你鈔五萬錠,讓工部在中都鳳陽給你起蓋府第,你就安心回去養老吧。”

“臣謝陛下!”湯和急忙以頭觸地,磕得地磚咚咚響。

“其他公侯將帥,有願意回家養老的,朕也要為他們建造府第。”朱元璋又補充了一句。

這句話語意雙關,既是對老朋友進行安撫,也是對別人發出的一個信號:你們趕快自動辭職,朕會給你們賞賜的。朱元璋滿以為,勳臣們會紛紛向湯和看齊,爭先恐後地遞折子,交兵權,走馬還鄉。孰料,事情過去了許多天,仍然沒有一個人響應。這使他十分掃興。更加感到,當年的引路人知進退,善解人意。正在此時,沿海倭寇騷擾,湯和的新宅第又未完工,他便給了湯和一個再次立功的機會。命他去江浙加強海防,抵禦倭寇。湯和到了沿海,建立衛所,構築城堡,訓練丁壯,建起了一道堅固的海上防線。

湯和班師歸來,鳳陽宅第恰好建成。為了慶賀他的功績,朱元璋鄭重其事地降旨表彰,並重賞他們夫婦。分別賜給湯和和夫人胡氏黃金三百兩、白銀二千兩、鈔三千錠、彩帛四十匹。湯和離京之日,朱元璋親自帶領百官送行,場麵之熱烈隆重,是多年來所沒有的。

回到故鄉,湯和依然小心謹慎。朝廷的事情,一語不敢涉及。皇帝頒賜給的賞賜,大都送給了鄉親故舊。把榮耀無比的信國公頭銜,仿佛忘在了腦後。對鄉親故舊、幼年的朋友,特別顧眷友愛。連口腹之福,床第之樂,都極力加以克製。湯和喜歡女人,每到一地總要娶幾個美人作妾。回到家鄉不久,一次就遣散了姬妾一百多名。

聽到這些消息,朱元璋終於放下心來,完全相信湯和真的是“告老還鄉”,而不像有些人,是故作姿態。

湯和離開京城時,朱元璋曾經囑咐,倘若身體條件許可,常到京城走走。湯和奉命惟謹,每到年尾,便趕到京城,參加正月初一的新年朝賀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