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刀指武將勳(三)(1 / 3)

牛諒回去後,考察了曆代喪禮記錄,開列出一篇流水賬,奏了上去。朱元璋一看,古人談到母親喪服的,共有四十二人。主張服三年喪的二十八人,主張服一年喪的十四人。既然古人也有主張為母親服喪三年的,這便是最好的曆史根據。立時命令禮部製訂出一個新規製:嫡子對生母,庶出的兒子對父親的正妻,以及庶子對生母,一律戴孝三年。嫡子及眾子對庶母,也要服孝一年。

按照這個規定,曾經受過孫貴妃撫育的周王朱橚,算作親生兒子,應為孫貴妃行慈母禮,戴孝三年。皇太子及諸王,則必須拄上木杖,穿一年孝。本來是對親生父母的禮節,現在移到了庶母身上,眾王子憤憤不平。當時,自幼深受儒家禮儀熏陶的太子朱標還活著,朱元璋剛剛宣布完新規製,他竟然當麵頂撞起來:

“父皇!《儀禮》上說,對庶母,隻有‘士’才穿三個月的粗麻喪服,大夫以上便沒有這規矩。”他聲音激越地說道,“陛下貴為天子,而讓嫡長子為庶母齊績杖期,有悖於敬祖宗、重皇統的道理——兒臣不敢遵從父皇的命令!”

自從登基以來,破天荒第一次,碰到謙讓懦弱的太子公開頂撞自己。朱元璋本來就擔心大臣們反駁,現在競連最聽話的嫡長子,都公開聲明不遵旨,豈能容得!

朱標的話剛說完,他三角眉高揚,厲聲喝道:“膽大包天,竟敢抗旨!不孝的孽子,看我不親手打死你!”

一邊罵著,一邊拔出寶劍,奔下寶座,追了過去。

朱標一看,奪路就跑。一麵高聲念道:“聖人雲:小杖受,大杖走。”

年輕人畢竟腳步快,暴怒的劍鋒沒能刺向朱標的脊梁。他逃回東宮,哭著向“太子正字”桂彥良,訴說了事情的經過。然後哭著問道:

“師傅,你快說,我該咋辦呀?”

桂彥良不慌不忙地勸道:“殿下的主張,雖然不無是處。但凡事要揆情度禮,見機麗行。貴妃初逝,皇上痛徹於心。你應該體諒君父的心情,靈活用事。百孝不如一順,死死拘守古禮,有違兒臣當盡的孝道呀。”

朱標絕然想不到,幾句據理爭辯會惹得父皇發那麼大的脾氣。盛怒之下,父皇多次當眾親手殺人。今天不是跑得急,隻怕早已死在利劍之下。聽了師傅的勸說,才感到忤逆父意,有失孝道。雖然後怕不已,也隻得脫下官服,換上喪服去向父皇賠罪。

朱標剛邁進謹身殿,便跪到地上,膝行向前,來到朱元璋麵前,以頭撞地哭道:“父皇,剛才兒臣鬼迷心竅,竟敢當廷頂撞父皇,實在是罪該萬死。”他的頭在方磚地上撞得“咚咚”響,一把鼻涕一把淚。“兒臣深知罪過深重,特來請父皇懲處。”

看到太子滿身孝服,一副痛不欲生的後悔相,朱元璋一肚子惡氣去了大半。厲聲喝道:

“朱標,你身為太子,不但不為眾臣和諸王做出表率,竟然帶頭抗旨,實在是大逆不道!可恨可殺!你說是不是?”

“是,是。兒臣死有餘辜!”

朱元璋漸漸放緩了語氣:“看在你知過能改的份上,饒了你這一次。快去吩咐眾大臣和諸王子,照朕的話辦:趕快穿起孝來,為孫貴妃治喪、送葬!”

孫貴妃隆重殯葬後,朱元璋又命禮部官員編纂了一部名叫《孝慈錄》的禮書,將他所製定的新喪儀,用文字固定了下來。

朱元璋不愧是個女人迷。不管是已婚的他人妻妾,還是蒙古朝鮮異族女子。隻要是豔若桃李、美侖美奐,他統統“勉為其難”,來者不拒。他接受了蒙元王朝官妃三十餘人,還親自收納過陳友諒的愛妃。洪武十八年,朱元璋在自撰的《大誥》中,對於納陳友諒的妃子,理直氣壯地說道:

“當初,天下未定之時,朕攻城略地,與群雄並驅十有四年餘,未嚐妄將一婦人女子收入帳中。惟憤恨陳友諒擅自以兵入侵。既破武昌,故攜伊妾而歸。朕後來自疑,於斯之為,果色乎?乃豪乎?知者鑒之。”

金口玉言的皇帝,說什麼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搶了戰敗者的愛妾,並不是貪圖美色,而是一種豪舉——出於對敵人的憤恨!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陳友諒姬妾成群,他單單將達氏據為已有,除了因為她美貌絕倫,再也沒有別的解釋。

據說,喜新厭舊是人的通病。喜歡女人的朱元璋,更不例外。每當有漂亮的女人到手,一開始,總是分外迷戀,甚而連嬪妃們輪番侍寢的規矩,都可以棄置不顧。後宮嬌娃如雲,寵愛集於一身。雲往雨複,曲盡纏綿。不到一年,達氏便為他生下兒子朱梓。朱元璋一高興,達美人搖身一變成了達定妃。朱元璋之所以避開賢、淑、惠、靜等充滿讚美的字眼,而選用一個“定”字,無非希望達氏趕快忘卻舊人陳友諒,定下心來永遠侍奉自己。

誰知,人各有誌,小小年紀便把女兒身獻給了陳友諒的達氏,始終忘不了大漢皇帝的溫柔眷戀。對朱元璋那張麻麵黃髭、賽過驢子的長臉。每每定睛注視,都感到心裏不舒服,仿佛吃了蒼蠅,嚼了蛆。每當朱元璋那粗糙的大手,在達氏身上到處撫摩時,她都陣陣痙攣戰栗。而陳友諒兵敗時,朱元璋血流成河的無情殺戮,更是一直縈繞心頭,驅之不去。達氏念念不忘做陳漢愛妃的甜蜜日子,陳友諒的清眉秀目、白淨麵皮,反倒長久地在她麵前映現。自從懷上孩子,為了保護龍種,達氏遵命暫停侍寢。終於逃脫了無盡無休的折磨,她高興得暗暗流淚。

殊不知,這也正合了朱元璋的心意。往日的新鮮感、饑渴勁,早已遠遠淡去。掂著個大肚皮的孕婦,怎能讓他提起興致?何況,數不盡的新人相繼而來,正等著他去分澤享用。從此,達氏很難見到皇上的影子。

夜長晝永,深宮似海。日影兒在窗欞上緩緩地移動,宮娥們個個臉上掛著慵懶與無奈。闃無人跡的深宮內院,連一聲雞鳴鳥啼也難得聽到。她不知該怎樣打發漫長的後半生……

一隻小蜘蛛在窗戶紙上悠然爬行,她靜靜地注視大半天,不知這小精靈在尋覓什麼?偶或有幾隻鴻雁飛過上空,發出一聲聲悠長的啼鳴,更增加了她對寂寞的恐懼,對往事的回憶與思念。初嫁時的暢快甜蜜,像天空的鴻雁一般,如今飛向了何處?此生隻能在三個飽、一個倒的無聊輪回中,將驕人的紅顏春花,消磨成黃臉秋葉……

兒子漸漸懂事了。有一天突然搖著她問:“娘,你怎麼不愛說話呢?你天天瞅著房頂上的花格子幹嗎呀?你一定是有什麼心事吧?”

“咳!”達妃急忙露出笑容,“娘都封了妃子,不愁吃,不愁喝,哪來的心事呀?別瞎猜!”

“娘騙人。俺早就覺得,你有很多心事。”

“唉!”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小孩子家,不要問得那麼多,娘就是有心事,你也不懂。等你長大了,娘會告訴你的。”“不,俺把《孟子》都背的滾瓜爛熟,連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都懂。娘,你就告訴孩兒嘛。”

達妃看看宮娥不在跟前,兩眼一陣紅,俯在兒子的耳朵上說道:“兒呀,你娘當初不是大明宮裏的人。”

“那,你是哪裏的人?告訴我嘛!”朱梓搖著娘的胳膊懇求,“難道要兒子跪下,你才肯說?”

“好吧。娘就把憋在心裏許多年的話,告訴你。可,你要是說出去,咱娘們就沒命啦!”

“什麼事這麼厲害?娘,盡管說出來,我去告訴父皇,他會給你做主的。”

“孩子,娘的心事,要是讓你父皇知道了,咱娘們死得更快!”

“啊!那是為什麼?”

“孩子,你能保證不說出去嗎?”

“娘,你盡管放心地說,孩兒保證不說出去。”

於是,達定妃流著淚,把自己的身世,家人,以及因為生得美貌,被選進宮去,漢皇帝陳友諒對自己如何體貼寵愛,兵敗時,朱元璋如何無情的殺戮等。統統告訴了兒子。

“那,父皇,為什麼沒有殺你呀?”

達妃哽咽了許久,終於對不諳世情的兒子說道:“朱元璋,不,你父皇,把娘和一大群妃子抓住的時候,他下了一道命令,別的人都被推進湖裏淹死了。隻把娘留了下來。娘知道他不懷好意,趁著他們不在意,一頭紮進湖裏覓死。誰知,他卻叫人把娘救上來,擄回應天,強迫為娘做了他的妃子。”

“原來是這樣!”朱梓仿佛在自語,“來到應天後,父皇對你好嗎?”

“一開始,算是對娘挺好。可,再好,娘也不是他的人。”

“那是為什麼?”

“烈女不嫁二夫,娘早就是大漢皇帝陳友諒的人啦。”

“孩兒聽說,那胡充妃,也是個嫁過人的寡婦。”

“所以她的下場那麼慘!”

“這麼說,娘是害怕父皇翻了臉,也對你下毒手?”

“不光是對娘下毒手,要是叫他知道了真相,連你也逃不脫一死!”

朱梓瞪大了驚愕的雙眼:“娘的話,孩兒不懂。”

“我可憐的兒啊!娘索性把一切真情都告訴你。”達定妃附在朱梓的耳朵上,吃力地道出了一個秘密,“孩子,你不是朱元璋的兒子,你娘被擄時,肚子裏已經懷著你啦。”

“啊!”朱梓驚得半晌無語,熱淚滾滾而下,“怎麼會是這樣?”

“孩子,這是命。咱娘們的命,就是這麼苦哇!”

“這麼說,是他殺死了我的父親?”朱梓突地站起來,右手握拳,眼露凶光。高聲嚷道:“原來,他不是我的父皇,而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達定妃急忙捂上兒子的嘴:“孩子,娘的命不要緊,你連自己的一條命,也不想要啦?”

“那……我該怎麼辦?”

“忍著,藏著。不能叫旁人看出半點破綻!”

“哼,殺父奪娘之仇,怎麼忍得下呢?”

“孩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娘們把仇恨牢牢記在心裏就是。”

從此之後,朱梓對“父皇”朱元璋表麵上尊敬如初,內心裏卻是無比憤恨。幾年後,他便出脫得越來越像陳友諒,方麵大眼,高挑身材,堂堂一表人才,深得後宮嬪妃的喜愛。為了報複朱元璋,他借生活在後宮的方便,十四五歲上就跟比自己大好幾歲的李賢妃和葛麗妃等,發生了肉體關係。十六歲晉封潭王,去長沙就國後,經常借著朝見的名義,回京城逗留,與舊情人秘密來往。朱元璋以為他是眷戀自己和母親達妃,不但沒有懷疑,反而認為這個兒子,比之別的王子,對父母更多著幾分孝心,愈發喜愛他。

朱梓卻將殺父之仇,深深藏進心底。

洪武二十三年三月,朱梓得知老丈人於顯和妻兄於琥,牽連進胡黨,被一起處死,觸動了心中的隱痛。更堅定地相信自己不是朱元璋的親生兒子。不然,不會對自己的親屬毫不留情。

朱梓年輕氣盛,缺乏城府,心中的憤懣,常常溢於言表。誤認為山高皇帝遠,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無人會背叛自己去告密。不僅有時在親信麵前,流露出對皇帝殺戮自己至親的不滿,公然將自己是大漢皇帝的兒子,這樣犯忌的話,告訴了親信。為了排解心中的不平,同時也為了報複,甚而將自己與皇妃們暗通款曲等風流韻事,也說了出去。

殊不知,朱元璋的耳目無處不在,在兒子的封地也不例外。朱梓的言行,終於傳進了皇帝的耳朵。如此大逆不道,犯上作亂,豈能容得!朱元璋恨不得親手將孽種殺掉!他命令徐達之子魏國公徐輝祖,帶領十萬人馬直奔長沙,將朱梓逮回京城問罪。

朱梓尚在夢中,突然大兵壓境,一時慌了手腳。如其老老實實被逮回京城處死,何如拚個魚死網破?那,說不定還有僥幸得勝的可能。決心下定,他一不做,二不休,下令關閉城門,不接見徐輝祖。並調兵遣將,層層設防,舉起“大漢”旗幟,正式反叛。

徐輝祖統兵攻到城下,勸朱梓快快開城投降。朱梓不但大罵徐輝祖助紂為虐,還從城樓上擲下一麵銅牌。上麵鑄著八個大字:“寧見閻王,不見賊王!”

勸降無望,徐輝祖隻得率兵攻城。風流場上的輕薄子,哪裏是名將之子的敵手。長沙城當天夜裏即被攻破。

聽說王府已被團團包圍,朱梓知道逃走無路。橫豎是一死,索性把家人召到一起,反鎖上門,一把火將房子點燃。頃刻之間,全家人在烈火中化為灰燼。

朱元璋沒能親手處置孽種。心中的憤怒難以消除。想到朱梓的反叛,一定與達定妃自幼教導有關。立刻將達定妃叫到麵前,極力忍住滿腔憤怒,冷冷地問道:

“達氏,”朱元璋第一次沒有稱她愛妃,“你知道不知道,你兒子朱梓在長沙的近況?”

問話的口氣不對,達定妃愣了好一陣子,焦急地答道:“不知道呀。臣妾也正記掛著梓兒呢。這不,盼著快到九月十八萬壽節,他一定會回來給皇上祝壽。那時,就能見到他啦。”

“嘿嘿!”朱元璋陰森地冷笑著,“隻怕你永遠也不會見著那個狼種了!”

“啊!”達妃驚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皇上,這,這是為什麼呀?”

“因為他見閻王爺去啦。”

“結結實實的一個年輕人,怎麼會突然就死了呢?”達妃強撐著問道。

“哼!我正要問你呐!”朱元璋暴怒地大吼起來,“那個孽種,受到你這狼心狗肺的賤貨的挑唆,竟敢舉兵反叛朝廷,真是罪該萬死!”

“好!”達妃知道,隱瞞無益。索性坐直了身子,毫無懼色地答道,“他不愧是俺的好兒子,到底沒有忘記替他的父親報仇!”

“這麼說。果然是你挑唆的啦?”

“正是。俺怎能叫他忘記殺父之仇呢?你等著吧。梓兒就是死了,做鬼也饒不了你這個殺父奪母的強盜!”

“狗娘養的!你找死不看好日子!”朱元璋伸手拔出寶劍,向達定妃奔來。

“強盜——你休想再殺我!”

達妃一麵喊著,一邊倏地站起來,一頭向柱腳撞去。“咚”的一聲響,腦漿進裂,死在了地上。

“把她拖出去——喂狗!”朱元璋憤怒地咆哮著,“等一等,把李妃和葛妃馬上給我押來!”

不一會兒,李賢妃和葛麗妃-,被太監架著胳膊拖了來。朱元璋指著達定妃的屍體問道:“你倆瞪起狗眼看一看——那是誰?”

“是……達定妃。”兩位妃子戰戰兢兢地答道。

“知道嗎,她是為什麼死的?”

“不知道。”

“你們應該知道。她教導兒子造反,自取其禍。你們多年來淫亂宮廷,跟朱梓勾搭通奸,該當何罪?”

葛麗妃伏在地上瑟瑟抖著不敢出聲。李賢妃高聲嚷道:“皇上,臣妾走得端,坐得正——幹屎摸不到人身上!”

“哼。你們連她也不如。”朱元璋指指達定妃的屍體,“她還敢作敢當。”“皇上,臣妾實實冤枉呀!”李賢妃哭著辯解。

“無恥的東西,還敢強辯。來呀,把這兩個騷貨拉出去,一頓亂棍打死。不準殯葬,把她們的屍體。扔到山溝裏喂野狼!”

李賢妃和葛麗妃被亂棍打死後,跟達定妃一起,被裝進了一隻大籮筐。當天夜裏,被悄悄抬出去,埋到了太平門外的亂葬崗上。

冷靜下來之後,朱元璋反複思考,覺得處事太草率。陳友諒死於至正二十三年七月,朱梓出生於二十四年六月。前後相差整一年。自古十月懷胎生子,他怎會在達定妃的肚子裏呆上一年之久?足見,他不是陳友諒的遺腹子,而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麼說,自己逼死了親生骨肉?

轉念又一想,無風不起浪。朱梓的懷疑和胡言亂語,不會是空穴來風。不用說,他是聽信了惡人挑撥,才起了疑心。不過,達定妃為什麼也咬定,朱梓是陳友諒的狼種呢?是啦,一定是她知道自己決死無疑,方才信口胡言。這麼說,朱梓與李賢妃、葛麗妃的私通,十有八九也是在氣憤時說的瘋話。他娘的,應該千刀萬剮的不是自己的兒子和愛妃,而是那些別有用心的壞家夥!

虎毒不食子,一日夫妻百日恩。朱元璋反倒產生了幾分悔意。立刻降旨,將達定妃等三人挖出來,重新裝棺安葬。不料,派去的人回來稟告說,三具屍體已經腐爛得無法分辨。朱元璋隻好吩咐照舊掩埋了,在旁邊另外培出兩個土丘,算是三位妃子的墳墓。

朱元璋雖然對功臣勳將,甚至嬪妃媵嬙動輒殺戮,但對自己的親生骨肉,卻從來不忍心下手。不過對公主們的家庭歡娛,一生幸福,卻毫不在意。她們的配偶——駙馬爺們,隻要稍涉不敬或不忠,他便像對待外人一樣,毫不猶豫地施以縲絏刀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