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蘇被逼死以後,子嬰雖沒有被迫害,可是他明白自己的小命在胡亥手裏攥著,隻要胡亥願意,就可隨時取去。
三年過去了,子嬰韜光養晦,從不到鹹陽宮去,也不和朝中大臣們有絲毫來往。即使如此,還整天在不安中生活。這兩三年,朝廷的變故很多,李斯死了,他的全家被抄斬了,皇室中他的幾十個叔叔姑姑被胡亥殺了,皇祖父的舊臣幾乎全都死於非命,鮮血塗滿了秦宮!
子嬰以為胡亥和趙高不會饒過他,因此,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有人勸子嬰給胡亥上陳情書,表示忠心,以求僥幸免死,他沒去做。有人勸子嬰逃跑,隱姓埋名遠走他鄉,做一輩子隱士,他也沒有答應。子嬰想,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不去想它……
胡亥被逼死的消息傳到子嬰耳中時,他以為這個小叔叔是自絕於祖宗,落了個應得的下場,可是他也痛恨那個奸賊趙高,恨不得親手殺了他為贏氏報仇!可是子嬰又覺得死的陰影向他更加逼近了。趙高殺盡了秦國宗室,他會饒過自己嗎?於是子嬰又和家人做著死的準備……
就在這時,以趙成為首的幾個大臣前來造訪了。
先是上百人的儀仗開來,旌旗招展,鍾鼓齊鳴。把幾條街的人都引了來。趙成等一進門就匍匐在地上口呼萬歲!
子嬰隻好同他的妻子居萌出來迎接。
趙成先是備述胡亥的無道,又說了丞相對胡亥的仁至義盡,然後說到群臣擁立子嬰為秦王。
突然有這等事降臨,子嬰一點準備也沒有,還品不出這事的滋味,所以直到趙成等人走了,他一句話也沒說。一切還是他的幾個老家人代他照應的。
群臣的勸進書上雖讓子嬰齋戒五日、祭告天地祖先後,再到鹹陽宮即位,可是他一點閑空也沒得到,慶賀的大臣一天到晚絡繹不絕,車馬停滿了幾條大街。他們來到不過是說幾句話,喝一杯酒,可是,卻留下了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
一直到夜深,子嬰才得到時間和家人商量這件天大的事。
子嬰的妻子居萌是個齊國美人。當年子嬰跟隨父親扶蘇到齊魯巡視,在濰河之濱他們住宿在一戶居姓鄉紳家,那居家老翁待他們很周到,很有禮,但又不卑不亢。更令他們奇怪的是他們雖世代居住在孔孟之鄉,卻並不拘於聖訓,讓他的老嫗和女兒一齊參與招待客人,並和他們談話。老嫗雖是女流,談吐卻很有見地。女兒呢,活潑可愛,常說些叫人意想不到的令人解頤的趣話,使主客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子嬰對居萌一見傾心,竟大膽地和她竊竊私語,隻隔了一天,就和她相約於黃昏後了。
扶蘇看出了他們的心思,臨走時,向兩位老人提出了永結秦晉的願望,老人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這樣扶蘇他們又在老人家裏多住了兩天。
後來,居家家翁把扶蘇拉到他的書房裏,流著淚說:“公子把居萌領走吧,她自己願意,我們也沒有話說……”
“要是兩位老人為難,扶蘇也不敢強求。”
老人說:“公子,您是帝王之家,按說我們是高攀不上的!”
“老人家說哪裏話來,扶蘇可一點也沒有向您擺帝王家的架子,希望您也忘記我們是什麼人,就把我們當作和你們一樣的農家吧!”
老人點點頭:“天下早就傳說公子的賢名,如今親眼見到才知名不虛傳!可是……”
“老人家,有話就直說了吧!”
“帝王家,那是個旋轉不定的漩渦,誰知將來怎樣昵?”
這一句話說得扶蘇心跳起來,居老翁所慮極是。不用說整個大秦國,就是他的命運自己能夠把握嗎?所以聽了老人的話,扶蘇沉吟良久,沒有說話。
居老翁見扶蘇一再地沉默著,知道他的心事公子已經明白了,但他亦知道公子無法向他保證什麼,也就不談這件事了,給他扯起當地的風俗民情。他們離別時,居萌跟扶蘇和子嬰歡天喜地地走了,兩個老人也沒有流淚,他們隻叫女兒回房稍微待了一會兒。
走出老遠,還看到老人互相扶將在村頭站立著,晨風吹動著他們的白發,就像兩棵將凋的老樹。
居萌忽然哭了。
扶蘇問她道:“孩子,臨走時,你的父母跟你說的什麼?”
“我爹說……我爹說……我不說!”
“說就是嘛!”子嬰催她道,“我們有個規矩,長輩問話,是不能不答的!”
“子嬰,不要為難居萌。”
扶蘇這麼一說,居萌反倒講出來了。
她說:“我爹媽說:‘你要是在宮裏好的話,就時常給我們來個信。要是不好,你就來家……’還說……”
子嬰問:“還說什麼?”
扶蘇道:“子嬰,不必問了。”
可是居萌像偏要說完似的,“我媽說‘要是沒有你這個人了……那就給媽媽托個夢吧!’……”
直到過了濰河,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大婚後,子嬰與居萌很是恩愛,已經有了兩個兒子。
他們一起受過多少驚嚇,經過多少變故呀,可是居萌每次寫的家信都是報平安的。去年,家鄉人來看居萌,告訴她父母相繼去世了。居萌哭了一場,對子嬰說:“公子,我和你一齊活一齊死,再也不怕什麼了!”
他們把燈燭熄了,一家人在窗子透進的月影下,頭對頭地說著話。除他們夫婦、大兒子外,還有幾個心腹家人。
子嬰說:“情況是明顯的,老賊趙高是怕群臣反對,怕明目張膽地篡奪王位遭到天下人的討伐,才將我拉出來……”
誰也知道這是實情。
一個叫韓可的家人說:“那正好。秦國已經被趙高弄得破爛不堪了,我們可以借此機會好好地整頓一下,得空兒把那老賊給收拾了!”
居萌說:“可別那樣想。趙高怎會給咱們這麼個機會!”
他們的大兒子叫贏序,已經十幾歲了,生得虎頭虎腦,膀闊腰壯。這幾年,他跟著韓可學了一身武藝,而且對天下事也很有見識。他說:“韓可叔說的也不是不對,就是得把步驟倒過來,先把那老賊宰了再說!”
贏序的話是很誘人的。可是另一個叫韓征的家人則說:“我看不等著我們宰他,他就會向我們的公子開刀的!”他說趙高是必然要加害公子的,他聽說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趙高已經和劉邦勾結起來,幾日後,就要迎接劉邦入關直趨鹹陽。他們把關中地區一分為二,一半給劉邦,一半給自己留下,換得劉邦承認他為秦王!
“你們想,趙高要做秦王,他會容得公子嗎?”韓征說。
韓可罵起來:“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奸大惡!真是個賣國賊!”
韓征說:“別罵他了,看汙了我們的嘴,還是商量我們的事吧!”
子嬰說:“你們看老賊會在什麼時候動手呢?”
韓征說:“他的第一個機會是在公子帶領宗室去祭祖時,突然出兵,把始皇的血脈全部殺個幹淨,省得還要到處尋找。第二個機會是在他把帶兵的將軍完全籠絡到他的手中時,那會兒,他就不怕朝中有人反對了,對公子予殺予奪就全在他了。”
子嬰說“我看他不會等到那時的,他會選定我帶領宗室祭祖的時候……”
大家也都以為公子的估計是對的,於是他們立刻緊張起來。
“大家不要慌,”子嬰說,“著慌是想不出好辦法來的。”
居萌說:“我有一個想法,說出來請大家議一議……”
韓可說:“多年來,夫人的主意總是最好的!”
“我們為什麼要往趙高的圈套裏鑽呢?公子到秦廟祭祖,那恰恰中了他的計謀。我們不去,叫他到這裏來!”
夫人的話,大家一時沒有聽明白,等她繼續說下去。
居萌接著說:“公子可在家裝病……”她趁著月影看了看大家,“未來的君王病了,那趙高一定會來看望的,因為他這時還隻是丞相身分,他不來於禮不合,他隻要進了這個家門……”
“那我們就像殺一隻小雞兒那樣把他宰了!”韓可把拳頭砸在桌上。
韓征說:“我看,來是肯定的,不過……他要是帶著很多兵丁昵?”
“我看不會,”居萌又說,“咱家就在鹹陽城裏,咱們又沒兵沒將,這,他是知道的。萬一他帶來幾百兵丁,可是咱這小門小戶盛不了許多人,他還要一個人走到公子身邊,那咱們就有辦法……”
“好、好、太好啦!”
大家都覺得夫人的主意好。
那誰去執行擊殺趙高的任務昵?得提前確定下來,到了時候就不會相互妨礙,貽誤時機了。
韓可說:“那當然是我的事了!”
“你太魯莽,”韓征說,“還是我來吧,你來做我的幫手。”
他們還要相爭,子嬰說:“我看還是由贏序去殺那老賊吧。他是贏家的子孫,應當他去為贏家報這血海深仇,你們兩人就在一旁做他的助手!”
大計確定後,他們又商量了一些細節,覺得萬無一失了才安排以後的家事。
他們知道殺了趙高,趙高的死黨不會罷休,肯定會瘋狂地報複。於是,他們把子嬰的小兒子化裝成乞兒,從後門送出,要他流浪著到齊地去投親,以給贏氏留一點血脈……
五日後,子嬰並沒有到太廟去祭拜祖宗,密切注意著事態變化的趙高,派人前去子嬰府上打聽,得知子嬰公子病了。
趙高並沒有把子嬰當回事,他覺得這後生小子不過是他手中一顆小小的棋子,臨時用用而已。等下完了這盤棋,並且得贏之後,就把他扔掉了。
趙高心想,那子嬰憑白無故地得了個王位會喜瘋的,他的病也許是樂出來的吧?
但是,趙高覺得該到子嬰府上去探視一下。一是做給大臣們看看,他趙高還是真心誠意地尊重新秦王的,這樣政局會趨向穩定,二是看一下虛實,以防有什麼異變。在這樣的非常時候可不能有絲毫閃失呀!
隻要子嬰的身體還可以,就督促他帶領家族去太廟祭祖,好在那裏把他們斬盡殺絕!這一點卻被子嬰他們準確地料到了。
子嬰的家就離鹹陽宮不遠,整個鹹陽城裏都簇擁著趙成和閻樂的兵勇,所以趙高去子嬰家用不著帶什麼虎賁軍,隻帶了幾個侍從就坐車去了。
看到子嬰家像黔首一樣破舊的門樓,趙高笑了。他想這小子可是過的苦日子呀,興許正因為這樣,胡亥才對他放心,否則,還會把他留到今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