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授受之際的一瞬間,皇太子琰取得了皇帝的名號,他至少在表麵上成了紫禁城和東亞第一強國的主人;而臨宇天下六十年的乾隆皇帝則退居太上皇帝,他至少在形式上把愛新覺羅家族和大清帝國的命運托付給了自己的嗣子。太上皇帝望著恭捧“皇帝之寶”、跪在地上的子皇帝,心中無悔,他正沉浸在“明廷授受,為千古第一全人”的無限欣慰之中。

“太上皇”一稱是由中國曆史上首創“皇帝”名號的秦始皇欽定的,他追尊自己的父親莊襄王為太上皇。那是死後的追贈,自不足比數。漢高祖劉邦雖然尊稱在生父親太公為太上皇,也不過是為人子者施給父親的榮光。至於後來唐高祖則因太宗兄弟同室操戈;唐睿宗則怵於武德殷鑒;唐玄宗倉皇入蜀,其子肅宗在靈武自立——他們都是為其子所逼,不得不放棄帝位,退居毫無權力可言的太上皇。宋高宗則外惕強鄰,內耽逸豫,更不足齒。太上皇帝乾隆此刻還想到了三代唐堯、虞舜禪授賢能的遙遠往事,但他以為這些傳聞雖足稱盛事,但授受者並非一家父子,充其量可稱為“外禪”。撫今追昔,太上皇帝乾隆有充分理由認為,今日帝位之授受,“不特三代以下所未有,以視堯舜,不啻過之”。

的確,嘉慶元年正月初一,即公元1796年2月9日,在京城紫禁城內太和殿所舉行的帝位授受大典,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實質上,都堪稱中國古代交接國家最高權力的一次空前絕後的完美典範。

四、大事還是我辦

太上皇帝沒參加授受大典之後在太和殿舉行的嘉慶皇帝的登極大典。在乘輿還宮的一路上,太上皇帝的心情也一直很好,然而,當他回到已居住了六十年之久的養心殿時,一種莫可名狀的失落感慢慢地彌漫了整個胸臆。

養心殿位於乾清門以西、遵義門之內,在一個三合式的院落中。坐北朝南便是養心殿的正殿,正殿明間設有皇帝禦座,東、西暖閣則可備召見軍機大臣和起居燕閑之用。這座殿庭與乾清官隔牆相望,在宮廷中位置適中,北邊與嬪妃所居各宮相接,南邊則密邇國家中樞——軍機處。因此,養心殿雖不如乾清宮宏偉壯觀,卻以其舒適的環境和優越的地理位置,為乾隆皇帝相中,自即位以來,不僅召見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在此,引見官員在此,而且飲食起居俱在於此。六十年了,這裏的一窗一幾,一字一畫,一草一木,皇帝都那樣熟悉。如今,已經到了他告別宵旰寢興六十載的養心殿,移居早已修竣備用的寧壽宮的時候了,太上皇怎能不有一種悵然若失的迷茫之感呢?

其實,太上皇對終有一日要歸政退閑是早有充分思想準備的。

圓明園中有一處景點叫“問津堂”,那不過是假山上的三間樸屋而已,而上麵卻有雍正皇帝禦書題額“問津”二字。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皇帝偶幸此地,用陶淵明《歸去來辭》中語,親題“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一聯。四十年後,皇帝在“問津堂口號識語”中說他當時乃“有意所題”,說明白一點,“鳥倦飛而知還”的心早已有之。

如果說此聯語不過是皇帝當年無意所書,不足為證,那麼,修葺寧壽宮,則表明皇帝正在切實準備歸政後的頤養之所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皇帝特命在寧壽宮修一“養性殿”,規模結構要“一如養心殿之製”。養性殿告成,皇帝題句雲:

養心期有為,養性保無欲。

有為法動直,無欲守靜淑。

可見,皇帝已為自己歸政後“無欲”、“養性”作了心理上、物質上的準備。直到乾隆六十年,即歸政前夕,皇帝仍然未改歸政後移居寧壽宮養性殿,從此“優遊無為”的初衷。

當乾隆完成了授受皇帝玉璽典禮,走下皇帝寶座,第一次以太上皇帝的身分回到養心殿後,才慢慢地品味出,自己內心深處並不完全是出於安土重遷的心理,對住慣了的舊居的那種難以割舍之情,除此之外,還有比這更深刻的因由——養心殿這座尋常的殿宇集中體現了國家最高權力的所在。

皇帝依戀的是權力,他的失落感歸根到底是權力的失落。

皇帝還不願養性無欲,他寧願養心有為!

皇帝在交出“皇帝之寶”,告別太和殿皇帝禦座之後,絕對不能遠離國家最高權力中心之外,哪怕僅僅是形式上也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