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乾隆皇帝精心營建,以作為歸政後退閑頤養天年的,包括養性殿在內的寧壽宮,算是國帑虛擲了;圓明園內的長春園亦建而未得其用。對此,太上皇帝曾抱愧地寫過一首題為“問津堂口號”的小詩:

四十年前問津處,知還出岫寓心書。

長春園建斯無用,日引月長過在予。

誰也不敢質疑的事實是,在太上皇乾隆有限的餘生中,始終占據著本應嘉慶皇帝“宵旰寢興”的養心殿。據太上皇自己強辯,說什麼“仍照常居此,非惟自便,兼欲便於大小臣工也”。在另一處他說得似乎更坦率一點:“予即位以來,居養心殿六十餘載,最為安吉。今既訓政如常,自當仍居養心殿,諸事鹹宜也。”

乾隆的留戀權力,在當時就有各種傳聞。據來華朝鮮使臣所述,乾隆當內禪時,並不想將“大寶”交給嗣皇帝:

傳禪時,“臨當受賀,高皇帝(按指乾隆)不肯與大寶,則劉墉止賀曰:“古今安有無大寶之天子?”遂即入奏高宗曰:“陛下不能無係戀天位之心,則傳禪可已;傳禪而不與大寶,則天下聞之,謂陛下如何?”半日力爭,卒大寶而出,始行慶賀禮。

劉墉是乾隆朝名臣劉統勳之子,時任吏部尚書,以剛直聞名於世。乾隆禪位若真的不肯交出“皇帝之寶”,劉墉挺身進諫並非全無可能的。但傳位大典,缺少乾隆父子授受“皇帝之寶”這一幕,令人難以置信。乾隆授寶一節,在傳位大典前早已奉旨議準,乾隆六十年十二月十六日皇帝諭旨中說:

朕紀年周甲,於丙辰(嘉慶元年)元旦舉行授受大典,王公等及文武百官慶賀禮成,本應筵燕,但是日朕臨禦太和殿授寶後,嗣皇帝禦殿登極,若於是日複舉行筵燕,儀節未免繁縟,是以初四日特舉千叟宴盛典,臚歡申慶,宣愷頒酺,即以示元正授政。

據此,不僅可證傳位大典前半個月乾隆已明示“授寶”,而且,嘉慶元年(1796年)正旦傳位、登極大典的當天也沒有舉行照例的“筵燕”,而是改在正月初四千叟宴時一並舉行了。朝鮮使臣所記上述傳聞不盡可信,不過,外間畢竟多少窺知一點乾隆有“係戀天位之心”,於是才造出種種流言。

“係戀天位之心”不僅從太上皇乾隆未移居寧壽宮一事可以得到某種暗示,而且傳位嘉慶皇帝不久,太上皇即通過敕旨,明白無誤地宣告:“大事還是我辦!”

嘉慶元年正月十九日黎明,朝鮮進賀使李秉模接到禮部知會,即速前往圓明園。太上皇帝在“山高水長”召見朝鮮、安南、暹羅等國使臣。“山高水長”在圓明園西南隅,那裏樓閣層疊,登樓臨瞰,遠山如黛,樓前則是一片開闊地帶,每年新正在這裏陳設各色彩燈,施放焰火,以款待來朝的各國使臣及蒙古、回部王公等。當朝鮮使臣午後趕到這裏時,太上皇即命前來覲見。朝鮮使臣李秉模記述了乾隆以太上皇身分召見屬國來使的情況:“禮部尚書德明引臣等及冬至正、副使至禦榻前跪叩,太上皇帝使閣老和珅宣旨曰:‘朕雖然歸政,大事還是我辦。你們回國,問國王平安。道路遼遠,不必差人來謝恩。’通官以我國音傳於臣等。”李秉模回國後,還向朝鮮國王彙報了太上皇召見時侍坐一旁的嘉慶皇帝的狀貌舉止:

新皇帝狀貌和平灑落,終日宴戲,初不遊目,侍坐太上皇,上皇喜則亦喜,笑則亦笑。

這個朝鮮使臣接著含蓄地說:“於此亦有可知者矣。”“可知”什麼,他沒有說。其實,嘉慶皇帝在太上皇旁邊如影隨形的舉止,除了表明嗣皇帝韜晦之狀外,正好作為太上皇“大事還是我辦”這句話的生動注腳。

太上皇帝乾隆為什麼如此熱戀權力?

如果僅僅用權力可以保障窮奢極侈的享受來解釋的話,可能會失之膚淺。須知清帝為“家法”所拘,自有“勤政”傳統;而“勤政”二字,對清朝皇帝而言,不能完全視之標榜。康熙飽嚐為帝之苦,所言尤為深切:

朕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嚐少懈。數十年來,殫心竭力,有如一日,此豈僅勞苦二字所能該括耶?諸葛亮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人臣者,惟諸葛亮一人耳。若帝王仔肩甚重,無可旁諉,豈臣下所可比擬?臣下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年老致政而歸,抱子弄孫,猶得優遊自適。為君者,勤劬一生,了無休息。鞠躬盡瘁,誠謂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