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前經日乘馬,老不如先實愧予。
到太上皇歸政時,就一個八十五歲開外的老人而論,乾隆的身體真夠得上出奇的強健。長期以來使他苦惱的失眠症自為太上皇後反倒消失了。每晚戌正就枕,淩晨寅正起床,一夜總能睡足四個時辰(八小時)。胃口也好,太上皇詩裏不隻一次述說:“邇來每喜飽安眠,一夜四八卅二刻(一刻相當於十五分鍾)。”偶爾也有失眠的情況,但默誦幾遍佛家《七偈》,或幾遍《無逸》篇,就能進入黑甜的夢鄉。《周書》中的《無逸》一篇共七小段,每段起首皆為:
“周公曰:嗚呼!……”正好跟《七偈》七段相仿。當時宮內外都以“老佛爺”稱太上皇帝,有感於此,太上皇還作了一首很風趣的小詩:
笑眾虛稱佛,有心誠愧儒。
消眠常背讀,七偈七嗚呼!
太上皇的視力、聽力尚好。嘉慶元年秋天,在避暑山莊時還用火槍擊斃園中一鹿,他說:“發槍標指全以星鬥為準,予幸目力精審,不異昔年,每視鬥發機,遠近無異,多能命中。”平時,目力雖不能看蠅頭小字,但披閱章奏,閱覽書籍,仍不願戴老花鏡。他的理由很古怪,說是“借物為明非善策”,故而臣工進獻的玻璃花鏡、水晶花鏡一大堆,乾隆都“屏而弗用”。在朝鮮使臣的眼裏,太上皇甚至稱得上“耳聰目明”。其實,乾隆並非雙耳皆聰、雙目皆明。在題為《戲語》中的一首詩中,他說:“見半還當不見半,半聽亦可半不聽。”詩句下有自注,說自己左耳重聽已四十餘年,左目欠明也有二十年了。俗話講“睜一眼,閉一眼”,所以《戲語》這首詩接下去說:“此雖俗語合至理。”至理即“執用兩中法舜經”。“中庸”,過猶不及,用在政治上即乾隆的“執用兩中”。“戲語”一詩揭示了乾隆聽力、視力的真實狀況,從詩中似也可以看出乾隆的機智和幽默。
就一個八十五歲開外的老人而論,太上皇的思路也還算清楚。嘉慶二年夏秋,駐蹕避暑山莊的三個多月中,他偶爾去“瀑源亭”觀賞飛流直下的瀑布,卻無意間弄明白了一件被臣下善意地愚弄了數十年之久的小事。三十八年以前,即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皇帝在避暑山莊時,沒有經過實地勘查,就命令內務府總管大臣三和挖一條石渠將山泉引至湧翠岩上佛寺一側的水池中。這樣,池水穿過湧翠岩山石,自上而下流入山下長溪中,就形成了一道瀑布。皇帝又命在山泉源頭建一亭,題為“瀑源亭”。三和熟悉該處地形,知道泉眼低於寺池,但不敢掃皇帝的興,石渠奉旨砌好了,卻根本引不來泉水,隻好在皇帝臨幸山莊前,安排人挑水把水池灌滿,以便臨時應景。這次皇帝到這裏時,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於是命嘉慶皇帝親率禦前大臣及司工人員,帶著儀器,一步一步地測量,才搞清泉眼不僅低於寺池,而且泉水涓細,根本不能形成飛瀑。這雖是一件小事,但太上皇感慨良深,他在《觀瀑詠事》一文中說:“夫瀑源誠細事,積數十年之久,而茲乃得其實”,“當時司工之大臣三和必當知此,乃隱而不言,以遂朕過。”進而推論“為人君者有過,人臣不敢言,以遂其過者多矣,是大不可。懼哉”!這的確是一件“細事”,但足以說明,太上皇在神誌清楚時,如果他願意的話,還能洞察出由他自己編織出來,由群臣交口頌揚而鋪陳渲染的錦繡盛世所掩蓋的某些陰暗角落。
不幸的是,乾隆除了泉眼是否高於寺池之類的“細事”之外,對昔日的輝煌、帝國的現狀、將來的隱患,一概不願加以深入而切實的審視;他的身體和精神也每況愈下,“勤政”雲雲,越來越成了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話。
太上皇常常願意一個人在僻靜之處凝神遐想,每逢這時,太上皇就往往忘記了時光的流逝。下麵請看他八十八歲那年在避暑山莊寫的一首極富情趣的《即事》詩:
乘涼每愛倚長鬆,無礙翻來天籟重。
坐久不知時與刻,梵樓遙報午初鍾。
這位富貴閑豫的老者似乎隻想在神聖的寧靜中,遨遊於往事的回憶裏,他不願再回到那令人煩躁不安的現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