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憂慮的是,太上皇原有的健忘症更加嚴重了。歸政前夕,乾隆的健忘就經常弄得臣下手忙腳亂。清製,禮帽分涼帽、暖帽兩種,到春秋兩季更換帽子之時,上自皇帝,下至臣民,同日更換。一次皇帝從熱河回鑾,天令稍寒,就命取暖帽戴上。這時還不到應該換帽的陰曆九月十五,但隨扈大臣等見皇上既已改戴暖帽,也就一律摘下涼帽,換上了暖帽。到了九月下旬,天令轉暖,皇帝改戴涼帽,群臣也忙著把涼帽找出換上。皇上這才恍然大悟,不斷歎氣說:“不怨諸臣,是朕年老所致啊!”歸政以後,太上皇還常鬧出這樣的小笑話,用了早膳,不多光景又命傳早膳,隨侍太監誰敢說皇上已進了早膳?就急忙傳旨禦膳房再進早膳。太上皇下巴低垂,目光迷離,默默地望著再次端來的蜂糕和竹節卷小饅頭,不知是心裏詫異,還是在想別的什麼事體。到太上皇辭世的前一年,他的容貌氣力看上去雖然不甚衰老,但健忘症迅速加劇,說話做事,旋踵即忘。朝鮮人的記載說他“昨日之事,今日輒忘;早間所行,晚或不省”,搞得侍禦左右狼狽不堪。

有的記載說太上皇的口齒也越來越不清楚了。他說的話,連親兒子也不懂,隻有和珅一人聽得明白。《春冰室野乘》的作者李嶽瑞有如下一段絕妙的記錄:

高宗純皇帝之訓政也,一日早朝已罷,單傳和珅入見,珅至,則上皇南麵坐,仁宗(嘉慶皇帝琰)西向坐一小幾,每日召見臣工皆如此。坤跪良久,上皇閉目若熟寐,然口中喃喃有所語,上(嘉慶)極力諦聽,終不能解一字。久之,(上皇)忽啟目,曰其人何姓名?坤應聲對曰:“高天德、苟文明。”上皇複閉目,誦不輟。移時,始麾之出,不更訊一語。上大駭愕,他日密召坤問曰:“汝前日召對,上皇作何語,汝所對六字又作何解?”珅對曰:“上所誦者,西域秘密咒也,此咒則所惡之入雖在數千裏外,亦當無疾而死,或有奇禍。奴才聞上皇持此咒,知所欲咒者必為教匪(白蓮教)悍酋,故竟以此二人名對也。”上聞之,益駭,知坤亦嫻此術,故上皇賓天後數日即誅珅。

上述“高天德”,當是白蓮教大起義首領“高均德”或“徐添德”的誤記,“苟文明”則不知何許人也。到嘉慶三年(1798年)夏天的時候,令太上皇日夜焦慮的“教匪悍酋”有高均德、王三槐、徐添德、李全、冉文濤、羅其清、阮文通數人尚未就擒。《春冰室野乘》說太上皇閉目持咒,念念有詞,還是可信的。問題在於,“喃喃有所語”,隻有和珅一人弄得明白,就太嚴重了。太上皇乾隆無論怎樣衰耄,畢竟是最高權威的惟一來源。如今“源泉”已經渾濁了,由寵臣和珅所傳達的“敕旨”,是否準確地表述了最高權威的本意呢?總之,太上皇乾隆的身體與神智狀況,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對一個望九之年的老人來講,堪稱少有的健者,然而,要處理必須處理的繁劇政務,他的精力已經遠遠不夠了。

無情的現實是,需要太上皇做出重大決策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首先是嚴重的“虧空”。各省倉庫無不虧短帑銀和倉糧,虧缺庫銀一二百萬兩以至數百萬兩的省分比比皆是。這個爛攤子誰也不敢捅,一捅便會揪出上自督、撫大員,下至州縣七品官一大串貪官墨吏,地方政權立即癱瘓。

吏治的敗壞也到了令人觸目驚心的程度。非法的貪汙和受賄、索賄且不論,介於合法與非法之間的貪汙、賄賂——“陋規”,則如水銀瀉地,無所不在。地丁之外有“火耗”、“平餘”;漕糧之外有“漕規”、“斛麵”;鹽課之外有“節規”、“匣費”,關稅之外有“盈餘”、“存剩”;督撫過境時有所謂“站規”、“門包”,學政典試時有所謂“棚規”、“紅案”,此外如“心紅紙張”、“舟車貼費”、“行事官價”、“冰敬炭敬”……等等,花樣繁多,不一而足,甚至出國的使臣也要向屬國君臣索要“密贈”、“別贈”。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衙門這些官僚機器離開了白花花銀子作潤滑劑便不能運轉。老百姓到衙門辦正事要拿錢開道;下屬照例的升遷調補要拿錢疏通,賄賂上司;督、撫、藩、臬等奉召陛見,也要遍行賄賂京中大老。和珅的胃口越來越大,老婆死了,兩淮鹽政征瑞致送白銀二十萬兩,和珅嫌少,開口就是四十萬!四十萬是什麼概念?這個數字相當於國家每年財政總收入的百分之一,說起來準讓你嚇一跳。

乾隆的胃口比和珅大得多,他的貪求群臣貢獻,已成為敗壞吏治的首要之害。不過,太上皇在接受臣工一年數次的價值白銀數萬兩,以至數十萬兩的貢物時,卻說什麼這不過是取“野人獻芹”的古意,以聯絡上下之情;而臣下明明獻媚太上皇以固寵,卻說是奴才對主子的一片孝心,一腔血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