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與和珅刻剝地方大吏,督撫藩臬則取之於州縣,直接“親民”的牧令們便把手伸向無告的羔羊——馴服的百姓身上,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正好借此再分潤點餘膏呢。偶爾有一二強梁者上控,官司落到上蜂手裏,因為自己屁股底下也不幹淨,有誰還想徹底查辦,為民伸冤?州縣熟知百姓之伎倆不過如此,百姓也明白上告必不能自直,那就隻有一條路可走——造反!

湘黔苗民起義還沒有鎮壓下去,盛大的傳位大典剛剛落下帷幕,白蓮教大起義便如同燎原烈火,在長江中遊的湖北地區迅速蔓延開來。平靜了一個世紀之久的中原地區再次爆發強烈的政治地震,長期緊張的各種社會矛盾所蓄積的巨大能量,終於在清帝國統治最薄弱的地區噴湧出來。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乾隆盛世”掩蓋下的各種黑暗、醜惡的現象被無情地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國內的煩心事已令太上皇應接不暇,再加上對帝國日益逼近的來自西洋的威脅,其嚴重性也許乾隆比誰都更明白。

而太上皇乾隆既要緊緊抓住權力不放,就必須直接麵對這一切冷峻嚴酷的現實。然而,他在部署撲滅教匪叛亂的同時,還能再做些什麼從根本上革除流弊的“大事”呢?退一步講,即使他想使已積重難返的社會重新煥發出青春活力,那也如同他的衰老之軀能返老還童一樣,不過是個神話。

太上皇應該作的事確實太多了,但他在三年“訓政”時期,除了遊宴頤養之外,所作的兩件“大事”隻有“望捷”和“祈雨”而已。他在繼續粉飾,不願讓天下臣民在紫禁城輝煌的落日餘輝之外,再看到不祥的硝煙。

有“二皇帝”之稱、太上皇的第一寵臣和珅所作的首要大事是幫助太上皇粉飾。封疆大吏們,特別是川、楚、陝、豫、甘五省鎮壓教匪叛亂的領兵將領及當地督撫提鎮,向太上皇密折奏事,要同時錄一個“副封”(即副本)給和珅。更為嚴重的是,此時眾望所歸的阿桂已然病故,和珅高踞首席軍機大臣之位,更加膽大妄為,他把軍前將領奏報軍事不利的密折扣壓下來,以免攪擾太上皇安泰怡然的心境。太上皇已不能像以往那樣及時地獲得足夠的準確信息,因而應變能力急劇下降。和珅似乎還算不得什麼機心深遠的巨奸大滑,他幾乎用全副精力去周旋太上皇,對日益迫近的殺身破家之禍並未事先做出切實的防範。

有“皇帝”名號的嘉慶則事無巨細“唯皇爺處分”。這個近不惑之年的皇帝對乾隆季年的種種痼疾並非沒有清醒的認識,不過,他深知還不到自己當家作主、大刀闊斧改革時弊的時候。時下自己該做的是,規規矩矩聆聽太上皇訓諭,灑灑脫脫陪伴太上皇遊宴,沉默忍耐,甚至對和珅也要忍讓三分。嘉慶皇帝正全神貫注於藏鋒匿芒,以行韜晦之計,他怎麼肯向太上皇自陳政治的闕失呢?

嘉慶皇帝身在其位而不謀其政,太上皇帝不在其位偏要謀其政,而事實上已沒有足夠的精力謀其政,竊弄權柄的和珅其意也不在於謀其政。如此一來,偌大的一部國家機器,由於發動機部分近於癱瘓狀態,就隻能靠著慣性維持著低速運轉。

這就是太上皇訓政三年零三個月的大清帝國的政治。

極富統治經驗的太上皇乾隆對帝國的窘境不能說沒有任何感覺,撫今追昔,他也流露出內心深處的愧疚之意。嘉慶元年春天,太上皇帝臨幸留下他祖父康熙足跡,也留下昔日輝煌的種種回憶的南苑舊衙門行宮,他憑窗凝望,往事又一幕幕浮現在腦際,不禁用低沉的語調吟誦著:

十二齡茲八十六,七旬有四此煙光。

春風秋月曾無改,意樂心憂曷有常?

外靖內安思昔詠,殲苗平楚致今忙。

依然書屋憑窗坐,慚愧人稱太上皇!

太上皇回憶起自己十二歲那年,隨皇祖康熙皇帝來到舊衙門行宮時的各種情景,不禁感慨:時光真快啊,轉眼之間已是八十六歲的皤然一老翁了!他繼續回憶起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春天駐蹕桃花寺行宮時,亦如今日一般憑窗俯眺。時隔二十年了,太上皇依然記憶猶新。那時他正急切盼望著金川之役最後勝利的捷報,但見紅旗一點,由遠及近,從柳蔭中躍動而來,那是將軍阿桂平定金川的報捷紅旗,頓時整個行宮歡聲雷動,這該何等地激動人心啊!可如今呢,仍是桃紅柳綠的春天,仍是以焦灼的心情憑窗遠眺,可那“殲苗平楚”的報捷紅旗何以遲遲不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