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鄭和說,奉了聖上旨意,此處宅邸便是姚大人新居。她們是先來侍候的幾位宮女。仆奴們還不夠用的,日內將陸續派到。隨說著,朝簾外一招手,過來個小廝,捧來一套冠服請姚老爺更衣。道衍將眯著的眼兒睜開一道縫兒,略睃一下,呀!竟是金麒麟袍和玉帶!
道衍說,啊呀,這怎麼行呢,快把我的僧衣找來吧!
鄭和說,姚大人,這是聖上的特賜。金麒麟袍,聽說隻是洪武爺時賜過誰一回兒。大人快穿上,隨咱家進宮謝恩吧。說著,他要親自動手給穿衣服了。
道衍說,請不要叫我“姚大人”吧。我是和尚,你不是不知道的。說著,他把鄭和遞過來的金麒麟袍推向一邊。
於是道衍便在床榻上懇求三保太監回複聖上,他一直是佛門弟子,這把年紀了,還“還”什麼“俗”呢!求萬歲一定體諒老衲。萬歲的恩惠老衲自是心領了……
鄭和嘖著嘴,連連搖頭,一副無法理喻的神情。隻好叫人取來了僧衣芒鞋。道衍好歹鑽出了被窩兒。隨後又盥洗過了,再北向叩頭,望闕謝恩。
道衍從三保太監口中得知,這處宅邸原來的主人竟是黃子澄。
三保太監領著道衍在這處宅邸裏四處轉了轉。應該說宅邸保護得極好,未看到有什麼被砸被焚的痕跡,也沒有血跡。尤其是那個梅園,是黃子澄剛剛買進且修葺過的,梅花雖早謝盡,但枝葉卻十分葳蕤,生機盎然。這些梅樹大概都有三百年以上的樹齡了吧?你看,與人比起來,樹木的生命力是如此強盛!它們再活個三五百年,仍會是這麼年輕的。
道衍和鄭和在梅園裏踱著。他們想像得出在不久前,黃子澄及其家人必會每天都在這裏踱步的。如果仔細傾聽,沒準兒能聽到舊主人的氣息會在枝葉間繚繞。
鄭和說一聲“請”,反客為主地把道衍請進了書房。這當然是黃子澄用過的書房。軒外的芭蕉綠綠地還在。更令人驚歎的是那隻被黃子澄所寵愛過的叫作“狡童”的獬巴狗也在。狡童甚至隨了他們的腳步搖頭擺尾進得門檻兒,仰起頭,因眼兒上麵的毛太長,瞧人時眼珠遮遮掩掩的,倒顯得十分可愛。鄭和便情不自禁地將它抱在了膝上,而狡童也很會獻媚地用舌頭舔著他的手指頭兒。你瞧,這便是牲畜比人精明之處——“狡童”是絕不會被刀剮的。
從書房出來,鄭和又帶著道衍到跨院裏轉了轉。那兒是馬廄、倉庫和洗衣房。有個比道衍年紀還大的人背著身子在喂馬。另有兩個十來歲的女子,也背著身子,在吭哧吭哧地拿斧子劈木柴。鄭和說,這都是姚大人您的仆人。這個馬夫和這兩個女孩子,皆是供大人您使喚的。您瞅出來了沒有?他們還不太會做活計,得慢慢調教。您知道他們是哪兒來的嗎?說出來您一定會吃驚——當然,您老人家啥世麵沒見過?沒什麼大驚小怪的。當年連元順帝的妃嬪都叫哪位功臣給睡了呢!
這喂馬的老頭兒是原刑部尚書侯泰的老嶽父。這兩個女孩兒,是戶部侍郎郭任的閨女。
鄭和說,這真是萬歲爺的恩典,沒把他們砍頭,也沒戍邊,更沒有將女孩兒發往教坊司,或者分到兵營裏充軍妓。黃子澄的妻妹和齊泰的一個什麼女親,就發到洪國公丘大人的營裏去了。每晚二十條漢子守著,好不遭罪的呢!……
說著轉著,轉著說著,他們又來到了客廳。三保太監或許從道衍的目光中瞧出了一點和尚應有的慈悲心,便歎口氣——也僅僅是歎口氣而已,沒說一個字的同情的話;倒是又咬牙切齒地說:活該!若不朝他們下狠手,萬歲爺如何能得安生?天下如何能得太平?八月十五早朝時,若不是皇天保佑,萬歲爺福大命大,景清那奸賊的刀子若真捅上,皇上那可了不得!……怎麼,瞧您老的眼神兒,您是沒聽說呀?……
一直沉默著的道衍憋不住了:“究竟皇上出什麼事了?景清怎麼了?”
鄭和說:“景清,你老該認識的?”道衍說:“我是認識。洪武三十二年,他不是曾以左都禦史改北平參議的嗎?”鄭和說:“就是他。人麵獸心!皇上差點兒吃了他的虧呢!”
原來,當年景清以左都禦史身份去北平,曾多次拜訪燕王。燕王也曾設宴款待。景清言論明爽率直,妙語連珠,燕王大為稱賞,對他的印象很是不錯。後來景清又調回了京師,彼此也就再沒聯絡。這回燕軍進京,景清較早地去龍江歸降燕王。燕王頗高興,拍著景清的脊背說:“景清,我故人也!”即位後當即恢複了景清左都禦史的職務。
“唉!萬歲爺看人從沒錯過,惟獨這回兒看走眼兒了!”鄭和說。萬歲爺不曾料到,景清詭稱歸附,實則要為建文報仇。他準備了一把匕首,整日別在腰間,鬼鬼祟祟伺機行刺。八月十五早朝,這景清穿著一襲緋袍,進了東華門,又進午門,再進奉天門,都沒人疑他,竟讓他帶著暗器站到了班次裏。也別說,還幸虧此前有欽天監觀天象,見“文曲犯帝座甚急,其色赤。”稟報聖上得知,聖上心裏有了些防備。聖上朝文武班次上一看,見眾臣今日都未穿緋袍,惟獨景清穿緋袍,心下未免疑忌。早朝過後,聖上出殿門,景清等隨之,突然奮躍前衝攔截聖駕。聖上喝令左右,將其拿下。朝他身上一搜,匕首亮亮地插在腰裏。景清一看事情敗露,掙紮不得,隻能潑口大罵。罵聖上篡位。說建文未死,他要圖謀興複雲雲。聖上令錦衣衛敲齒抉唇,景清含血噴吐龍袍。致使龍顏大怒,乃命活剝其皮,皮囊裏充草,係在了長安門上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