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9章 建文遜國(2)(3 / 3)

紀綱帶領錦衣衛衝進溥洽禪房時,秦淮河上似乎有舟子在唱漁歌。歌聲極美,其韻味在這深沉的夜裏就顯得格外深沉:

“哎喲嚎!咳咳……哎喲喲嚎!……”

細聽,卻是無字之歌。

道衍或許受到這“無字歌”的啟迪,他猜測溥洽的下獄,怕是與“遜位”的建文帝有些瓜葛了。

道衍、溥洽在天界寺吃晚齋(這是他們分別前的晚齋。十幾年後,溥洽從獄中出來,道衍也就“圓寂”了)的時候,在太湖東畔一個叫做黃溪的村莊,也有幾位僧人在吃飯。

這是極幽靜的所在。孤零零茅屋三牖,綠竹圍抱,曲水環流。門上有一匾額曰“清遠軒”。當門擺一八仙桌,四人圍桌而坐,顯得有些擁擠。房梁上掛一盞燈籠,照出其中有四位僧侶。四位僧侶中,三位是和尚,一位是本院裏的雜工——做一些木工、瓦工之類活兒,這種人被稱作“道人”。

坐在首位上的和尚,看上去倒最是年輕,不過二十來歲模樣。白白淨淨,細皮嫩肉,一看就未受過勞作之苦。頭頂也沒有“具足戒”的痕跡,顯然也沒有極深的修行。瞧那坐相兒和臉上的神氣,就不像是真正的和尚。而其他的幾個,除了和尚、道人,另一位農夫打扮,麵皮也不像是日曬雨淋慣了的,這幾個人都是極憔悴極疲憊的神態;而且,眸子裏都透出些許悲楚、傷感和驚悸。

外麵“嘩”地一陣風聲。所有的人都支楞起耳朵,目光同時盯向窗外。其中那個農夫順手就用了竹扇遮住燈籠的光亮。聽了聽,又有柴門吱呀一聲,這夥人就更顯得緊張。隨之摸戒刀的摸戒刀,取棒的取棒,且互相用眼色兒提示著,做好了廝殺搏鬥的準備。

但是卻聽那蕭蕭竹聲裏有人吟道:“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眾人便“哦呀”地鬆了神經,彼此苦笑笑,又軟塌塌地坐回到凳上。在門口避著的一個和尚便拔開門閂。就有個三十來歲的戴著鬥笠綰著褲角的漁夫,一手挎了竹籃,一手提了瓦罐,滿頭汗水地跨進了門檻兒。

當即有人接下了漁夫手裏的竹籃和瓦罐。而這位漁夫把褲角抹下去,整整衣袖,然後朝那位白生生兒的年輕和尚跪下叩首說:

“臣史彬恭請陛下聖安!”

“啊呀呀又來了!我不是早說過了嗎?我如今是應文和尚!”年輕和尚皺起眉頭說,“都什麼田地了,還講君臣禮節呢?唉!”

而另兩位和尚也對“漁夫”說:“陛下說得對,還是稱‘師父’吧!”

然而這兩位和尚馬上也受到眾人指責:“看,你二位稱‘陛下’,合適否?”

於是,所有的人酸酸地笑了。

當下“漁夫”敞開竹籃,往桌上一樣樣地擺放,原來是飯菜——盤香餅、印子糕、叫花雞、五香醬肉、筍醃鮮之類。有人發現了瓦罐裏盛的是清燉鱸魚,光聞氣味就是很誘人的。那個扮作漁夫的太監王鉞,便忙活著先給年輕和尚即建文帝盛鱸魚湯,且遞過去箸。建文帝卻把箸放下,低了頭,雙手合十,呢呢喃喃地禱告什麼。其他人也便學了他的樣子一起禱告。這時茅屋裏突然靜極,隻有如泣如訴的竹聲從門窗裏透過來。稍頃,開始有人吸鼻子、吞咽,漸漸地大家開始歔欷,到後來終於都憋不住,嚎啕大哭,涕淚交流,呼天搶地,痛不欲生。茅屋仿佛要被他們的哭聲給掀翻了似的。

還是那位扮作“道人”的程濟先清醒過來,惶惶地提醒眾人說:“莫隻顧哭了!當心引來豺狼!”一句話,像拿根白練拴住了眾人的嗓子,哭聲戛然而止。大家漸漸平靜下來,淚眼迷離著向建文帝說:“請師父用膳。”建文擦擦眼說:“請各位一起用膳。”大家又齊應一句:“謝師父!”然後各自去摸筷子。

默默地咀嚼。將飯食和著淚水吞咽。

從天堂到地獄。從天子到亡命徒。嚐一嚐吧,這是何等滋味兒!……

六月十七,對,壬午年六月乙醜。

大火。由乾清宮蔓延開來的大火……

建文帝令王鉞去召喚皇後及文奎、文圭的時候,已經晚了。皇後馬氏在坤寧宮已經以一條白綾,吊死在了門框上。皇後對此是早有了準備的——從建文帝那夜回到她的身邊,說了那番叫人斷腸的話,馬皇後就知道她的大限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