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雖然沒有很高的學曆,但他憑著聰慧和毅力自學成才,特別是因為陳垣慧眼識珠,他被破格錄用,很早就名滿學界和書畫界。然而他的影響及至全國,甚至連凡夫俗子都耳熟能詳,幾乎婦孺皆知,則似乎是近20多年的事。當然,一般人知道他,多是因為他字寫得好,被譽為“中華第一筆”。他的字確實是遍及全國,隨處可見,因為他比較好說話,幾乎是各行各業,有求必應,讓寫匾就寫匾,讓題簽就題簽。他早就笑稱:“我就差公廁沒寫字了。”不過,他對自己的評價是“字不如畫,畫不如文物鑒定”,說因為寫字不像畫畫費事,所以他也樂意寫字,因而也就寫得多,影響大。這樣說,當然是自謙語,但也不無道理。也因此,他不太喜歡人稱他“書法家”,更願意人稱他“教授”、“學者”。他說自己的職業是“教師”,但他又從不以“教人者”自居,而總是那樣謙虛自抑,不讓人稱是他的“學生”。文革以後,他的思想、精神、才氣、學養得到解放,學術研究和藝術創作的能力得以充分發揮,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絲毫的得意,而是更清醒、更冷靜地對待自己。1978年他自撰了一篇《墓誌銘》,通篇以調侃的口吻,對自己的能力、經曆作了概括述評,看似戲謔,實則透露了他的人格精神,是一種極高的境界。銘文曰: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麵微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諡曰陋。名與聲,一齊臭。
啟功撰寫這篇《墓誌銘》時,學界職稱還沒有現在這樣普及,別說“副教授”,就是“講師”的含金量也不比現在的“教授”差。即便如此,當時啟功的道德學問也已非一般教授可比,隻是因為曆史的原因他還未由副教授晉升為教授。可他覺得自己頂著“副教授”之名還是有點過“實”。由此足見他是怎樣嚴格要求自己。他在政治上(錯劃右派)、生活上(喪偶,生病)一直遭受困厄,但他笑“計平生”,坦然麵對生前身後。無怪這篇高格的《墓誌銘》很快就傳了開去,許多人為他的謙遜、達觀、詼諧所折服,所傾倒。
啟功對待聲名、職位、生死一直是謙遜、達觀、詼諧的態度。他因心髒病幾次住院,他就笑對人說:“嗨,我的心壞了壞了的!”病中病後還寫了幾首記生病的詩,多幽默詼諧,不妨引一首:填寫診單報病危,小車直向病房推。
鼻腔氧氣徐徐送,脈管糖漿滴滴垂。
心測功能粘小餅,胃增消化灌稀糜。
遙聞低語還陽了,遊戲人間又一回。
更有一首《賭贏歌》是寫心髒病發,想到老妻生前曾言她死後一定有人為啟功“找對象”,並雙方“賭下輸贏賬”。後來真的不斷有人來為啟功介紹,但均未為所動。這次生病搶救,忽然想起此事,不禁“眉開眼笑”,使醫護人員大吃一驚,“床邊諸人疑團莫釋誤謂神經錯亂問因由”,哪知道是啟功想起和老妻設賭想到是自己贏了(一直未續弦)。這首被啟功稱作“與‘數來寶’同調”的俗體詩寫得俏皮風趣,卻深刻表現了啟功的為人,說明了他對老妻的忠誠和摯愛,說明了他生活的樂觀,置生死於度外。這樣的胸襟,這樣的情懷,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呢?(因為這首詩篇幅較長,此處不便征引。)也正是因為能如此豁達對待生死,所以每當有人問起啟功的健康,他總笑答:“鳥乎了”,常稱自己是“鳥乎之人”(意隻比舊式悼文中“烏乎哀哉”的“烏乎”多一點兒,到少了那一點兒也就“烏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