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夏丏尊
豐子愷對夏丏尊之悼念
我從重慶郊外遷居城中,候船返滬。剛纔遷到,接得夏丏尊老師逝世的消息。記得三年前,我從遵義遷重慶,臨行時接得弘一法師往生的電文。我所敬愛的兩位老師的最後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傯的時候傳到。這偶然的事,在我覺得很是蹊蹺。因為這二位老師同樣地可敬可愛,昔年曾經給我同樣寶貴的教誨;如今噩耗傳來,也好比給我同樣的最後的訓示。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與警惕。
我早已確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確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樣。但料不到如此其速,使我八年違教,快要再見,終於不得再見!真是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猶憶廿六年秋,盧溝橋事變之際,我從南京回杭州,中途在爆海下車,到梧州路去看夏丏尊。先生滿麵憂愁,說一句話,歎一口氣。我因為要趁當天的夜車返杭,匆匆告別。我說:“夏丏尊再見。”夏丏尊好像罵我一般憤然地答道:“不曉得能不能再見!”同時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門口目送我。我回頭對他發笑。因為夏光生老是善愁,而我總是笑他多憂。豈知這一次正是我們的最後一麵,果然這一別“不能再見”了!
後來我扶老攜幼,倉皇出奔,轉輾長沙、桂林、宜山、遵義、重慶各地。夏丏尊始終住在上海。初年還常通信。自從夏丏尊被敵人捉去監禁了一回之後,我就不敢寫信給他,免得使他受累。勝利一到,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他。見他回信的筆跡依舊遒經挺秀,我很高興。字是精神的象征。並證夏丏尊精神依舊,當時以為馬上可以再見了。豈知交通與生活日益困難,使我不能早歸;終於在勝利後八個半月的今日,在這山城客寓中接到的他噩耗,也可說是“抱恨終天”的事!
夏丏尊之死,使“文壇少了一位老將”、“青年失了一位導師”,這些話一定有許多人說,用不著我再講。我現在隻就我們的師弟情表示哀悼。
夏丏尊與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師),具有同樣的才調,同樣的胸懷。不過表麵上一位做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
猶憶卅餘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丏尊教我們國文。我覺得這三種學科同樣地嚴肅而有興趣。就為了他們二人同樣地深解文藝的真諦,故能引人入勝。夏丏尊常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等更重要。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緣故。因為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的不僅是圖畫音樂;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這好比一尊佛像,有後光,故能令人敬仰。”這話也可說是“夫子自道”。夏光生初任舍監,後來教國文。但他也是博學多能,隻除不弄音樂以外,其他詩文、繪畫(鑒賞)、金石、書法、理學、佛典,以至外國文、科學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遊,因此能得學生的心悅誠服。
他當舍監的時候,學生們私下給他起個混名,叫做“夏木瓜”。但這並非惡意,卻是好心。因為他對學生如對子女,率直開導,不用敷衛、欺蒙、壓迫等手段。學生們最初覺得忠言逆耳,看見他的頭大而圓,就給他這個混名。但後來大家都知道夏丏尊是真愛我們,這nickname就變成了petname而沿用下去。凡學生所請願,大家都說“同夏木瓜講,這纔成功”。他聽到請願,也許喑嗚叱啖地罵你一頓;但如果你的請願合乎情理,他就當作自己的請願,而替你擔心了。
他教國文的時候,正是五四將近。我們做慣了“太王留別父老書”、“黃花主人致無腸公子書”之類的文題之後,他突然叫我們做一篇“自述”。而且說,不準講空話,要老實寫。有一位同學,寫他父親客死他鄉,他“星夜匍匐奔喪”。夏丏尊苦笑著問他:“你那天晚上真個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發笑,那位同學臉孔緋紅。又有一位同學發牢騷,讚隱道,說要“樂琴書以消憂,撫孤鬆而盤桓”。夏丏尊厲聲問他:“你為什麼來考師範學校!”弄得那人無言可對。這樣的教法,最初被頑固守舊的青年所反對。他們以為文章不用古典,不發牢騷,就不高雅。竟有人說“他自己不會做古文,所以不許學生做”。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多數學生,對夏光生這種從來未有的,大膽的革命的主張,覺得驚奇與折服,好似長夢猛醒,恍悟今是昨非。這正是五四運動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師,以身作則,不多講話,使學生衷心感動,自然誠服。譬如上課,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把應寫的,都先寫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時候推開來),然後端坐在講台上等學生到齊。譬如學生還琴時彈錯了,他舉目對你一看,但說“下次再還”;有時他沒有說,學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請求下次再還。他話很少,說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但學生非常怕他,敬愛他。夏丏尊則不然,毫無矜持,有話直說。學生便嬉皮笑臉,同他親近。偶然走過校庭,看見幼小的學生弄狗,他也要管:“為啥又同這狗為難!”放假日子,學生出門,夏丏尊看見了便喊:“早些回來,勿可吃酒啊!”學生笑著連說:“不吃,不吃。”趕快走路。走得遠了,夏丏尊還要大喊:“銅鍋少用些!”學生一方麵笑他,一方麵實在感激他,敬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