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與李先生對學生的態度,完全不同。而學生對他們的敬愛,則完全相同。這兩位導師,如同父母一樣。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丏尊的是“媽媽的教育”。夏丏尊後來翻譯《愛的教育》風行於國內深於人心,甚至被取作國文教材。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師範畢業後就赴日本。從日本回來就同夏丏尊共事,當教師,當編輯。我遭母喪後辭職閑居,直至逃難。但其間與書店關係仍多,常到上海與夏丏尊相晤。故自我離開夏丏尊的絳帳,直到抗戰前數日的訣別,二十年間,常與夏丏尊接近,不斷地受他的教誨。其時李先生已經做了和尚,芒鞋破缽,雲遊四方,和夏丏尊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在我覺得仍是以前的兩位導師,不過所導的對象由學校擴大而為人世罷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他是真正的和尚。他是痛感於眾生的疾苦愚迷,要徹底解決人生根本問題,而“行大丈夫事”的。世間一切事業,沒有比做真正的和尚更偉大的了;世間一切人物,沒有比真正的和尚更具大丈夫事的。隻因種種塵緣的牽阻,使夏丏尊不能行大丈夫事。夏丏尊一生的憂愁苦悶,由此發生。(夏丏尊早年受弘一法師(李叔同)的影響很深,曾皈依佛教,但他是企圖從佛教教義中求得一些對社會問題的解釋,並未真正遁入空門)。

凡熟識夏丏尊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夏丏尊是多憂善愁的人。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歎氣。他不但憂自家,又憂友、憂校、憂店、憂國、憂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丏尊就皺著眉頭替他擔憂。有人失業了,夏丏尊又皺著眉頭替他著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產了,小孩子跌跤了……,夏丏尊都要皺著眉頭替他們憂愁。學校的問題,公司的問題,別人都當作例行公事處理的,夏丏尊卻當作自家的問題,真心地擔憂。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別人當作曆史小說看的,在夏丏尊都是切身問題,真心地憂愁、皺眉、歎氣。故我和他共事的時候,凡事對夏丏尊講得樂觀些,有時竟瞞過他,免得使他增憂。他和李先生一樣地痛感於眾生的疾苦愚迷,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樣地徹底解決人生根本問題而行大丈夫事;他隻能憂傷終老,在“人世”這個大學校裏,這二位導師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與“媽媽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產,小孩子跌跤等事,都使夏丏尊擔憂。那麼,八年來水深火熱的上海生活,不知為夏丏尊增添了幾十萬斛的憂愁!憂能傷人,夏丏尊之死,是供給憂愁材料的社會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寫一篇文章,寫完之後,總要想:“不知這篇東西夏丏尊看了怎麼說。”因為我的寫文,是在夏丏尊的指導鼓勵之下學起來的。今天寫完了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這篇東西夏丏尊看了怎麼說。”兩行熱淚,一齊沉重地落在這原稿紙上。

鄭振鐸悼夏丏尊

夏丏尊先生死了,我們再也聽不到他的歎息,他的悲憤的語聲了;但靜靜的想著時,我們仿佛還都聽見他的歎息,他的悲憤的語聲。

他住在淪陷區裏,生活緊張而困苦,沒有一天不在愁歎著。是悲天?是憫人?

勝利到來的時候,他曾經很天真的高興了幾天。我們相見時,大家都說道,“好了,好了,”個個人的臉上似乎都泯沒了愁悶;耀著一層光彩。他也同樣的說道:“好了,好了!”

然而很快的,便又陷人愁悶之中。他比我們敏感,他似乎失望,愁悶得更迅快些。

他曾經很高興的寫過幾篇文章;很提出些正麵的主張出來。但過了一會,便又沉默下去,一半是為了身體逐漸衰弱的關係。

他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反對一切的壓迫和統製。他最富於正義感。看不慣一切的腐敗、貪汙的現象。他自己曾經說道:“自恨自己怯弱,沒有直視苦難的能力,卻又具有著對於苦難的敏感。”又道:“記得自己幼時,逢大雷雨躲人床內;得知家裏要殺雞就立刻逃避;看戲時遇到《翠屏山》、《殺嫂》等戲,要當場出彩,預先俯下頭去,以及妻每次產時,不敢走人產房,隻在別室中悶悶地聽著妻的呻吟聲,默禱她安全的光景。”這便是他的性格。他表麵上很恬淡,其實,心是熱的;他仿佛無所褒貶,其實,心裏是徑渭分得極清的。在他淡淡的談話裏,往往包含著深刻的意義。他反對中國人傳統的調和與折衷的心理。他常常說,自己是一個早衰者,不僅在身體上,在精神上也是如此。他有一篇《中年人的寂寞》:我已是一個中年的人。一到中年,就有許多不愉快的現象,眼睛昏花了,記憶力減退了,頭發開始禿脫而且變白了,意興、體力甚麼都不如年青的時候,常不禁會感覺得難以名言的寂寞的情味。尤其覺得難堪的是知友的逐漸減少和疏遠,缺乏交際上的溫暖的慰藉。在《早老者的懺悔》裏,他又說道: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較老大。可是自己覺得體力減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歲以後,我就感到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勁,隻得是懨懨地勉強挨,幾乎無時不覺到疲勞,甚麼都覺得厭倦,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還隻四十歲,不知道我年齡的,都以我是五十歲光景的人,近來居然有許多人叫我“老先生”。論年齡,五十歲的人應該還大有可為,古今中外,盡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氣很盛的。可是我卻已經老了,而且早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