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清明節當晚高瓊被人神奇救出浚儀縣獄,一出地道口,便有人搶上來往他頭上套了一個厚厚的黑布套,令他無法看清周圍情形。那些蒙麵劫獄者摸進牢房時,隻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鑰匙打開鎖住他脖子的頸鉗,並未去掉手栲腳鐐,顯是懼他身懷武藝、會趁機反抗逃走,他已猜到這些人來意不善,隻是任憑擺布,一言不發。
有人上前扯下他衣服,似在查看他肩頭刺青,隨即拍了拍手,又有人執住他手臂,微微掀起頭套,舉起一杯東西往他嘴中遞來。他聞見酒氣,知道酒中一定下了迷藥,堅持不肯飲下,隻道:“你們既從獄中救了我,總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決計不會出聲呼叫,既連累你們,也害了我自己。”有人冷笑道:“這裏可輪不到你發話。”
又上來兩人動手,抬高下巴,捏緊鼻子,迫他張大嘴唇,灌下了那杯藥酒。他隻覺得胸口一熱,頭開始暈眩發昏,依稀感到有人打開了手栲,被禁錮多日的雙手終於得到了自由。他含含糊糊地道:“你們……你們是……”話音未落,便不醒人事。
隻覺得全身晃晃悠悠,酥軟無力,如在雲端。再醒來時,卻是紅燭高照,異香撲鼻,陷身在錦繡軟褥中,身子早被擦洗得幹幹淨淨,換上了新衣裳。一名身穿紗衣的絕色女子正坐在床頭,用木梳梳理他的頭發,一絲一縷,極其細心。
高瓊一愣,坐起來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女子抿嘴笑道:“高郎自己難道不知道麼?”高瓊道:“啊,該不會是……”他是盜賊出身,常年被官府追捕,對人有本能的警覺,忽然瞟到床邊帷幔閃動,驀然意識到什麼,及時住了口,推開那女子的手,冷笑道:“你們不必用美人計來套我的話。還是出來吧。”
帷幔後果然還站著一人,聞聲笑道:“高郎好警覺的性子,既然如此,也沒有法子了。”似不願意高瓊看到自己的臉,舉袖遮住麵容,疾步走了房去。片刻後闖進來幾名高大的蒙麵男子,將高瓊從床上拖下來,反手縛住,又用黑布套套住腦袋,帶出房間。
高瓊藥力未過,全身酸軟,無力抵抗,被人拖著走了長長一段路,按在一張椅子中坐下。四周燈光閃動,影影綽綽有不少人影,但卻無人出聲,似在等待什麼重要人物到來。
等了小半個時辰,一陣腳步聲紛遝而至,有幾個人走進房來。高瓊隱約覺得一人來到麵前站定,當即問道:“你們是誰?這裏是什麼地方?”麵前那人森然道:“我花費這麼大力氣將你救出大牢,你怎麼沒有絲毫感激之意?”聽聲音年紀已然很大,似有五、六十來歲,雖然老邁,卻有一股凜人的威嚴。
高瓊道:“多謝。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那老者也不答話,隻哼了一聲,當即有人上來扯開高瓊衣衫,露出肩膀。那老者湊上來仔細看過,道:“不錯,確實是漁陽高氏家族的標誌,而且是自小刺上的,假不了。”
高瓊道:“你既然救了我,如何又要將我囚禁在這裏?”那老者道:“我的目的不是要救你,而是要查明真相。你不是契丹人的刺客。”高瓊道:“閣下不是已經看過我肩頭的刺青了麼?”那老者道:“不錯,你是出自漁陽高氏,但我知道你不是契丹的刺客。說,是誰派你和你的同黨到博浪沙行刺?”
高瓊故作驚訝道:“莫非這裏就是開封府大堂?我是被從浚儀縣轉押到開封府了麼?”那老者道:“這裏可比開封府厲害多了。你不肯交代出幕後主使,也由得你,我也不會像開封府那般派人拷打折磨你,那不過是最低劣的手段,對付你這樣的人是沒有用的。但你一日不說實話,就休想離開此處,我自有辦法來對付你。來人,把他關起來。”
立即有人上前提起高瓊,解開綁繩,換上手銬腳鐐,挾來一間囚室,取下頭套,將他推了進去。他隻覺得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打量四周。
那是間不見天日的地牢,隻有牆壁上一盞油燈躍躍閃動,牢中極為潮濕,木柵欄連成的牆麵上不斷滲出水來。地麵也是一根一根的圓木連接而成,濕漉漉的。牆角蹲著一名二十餘歲的男子,衣衫襤褸,手足均戴了粗笨的鐐銬,正炯炯盯著新進來的高瓊。
高瓊忍不住先開口問道:“你是誰?”那人問道:“你又是誰?”高瓊想了想,道:“我叫高瓊,是契丹派來刺殺北漢使者的刺客。”那人道:“我叫林絳,是南唐派去與契丹聯盟的使者。”
二人互相瞪視許久,忽爾異口同聲地道:“你騙人!”
高瓊先道:“你怎麼知道我騙你?”林絳道:“我奉國主之命出使契丹,用一件驚天大秘密換取契丹的軍事聯盟,可契丹皇帝認為南唐氣數已盡,不願意貿然出兵相助。但他們又想得到大秘密,所以扣住我拷打,帶我來中原也是想找到大秘密。關我在這裏的人就是契丹放在中原的奸細,你若是契丹的刺客,怎麼會也被關來這裏?”
高瓊全然不信,道:“你不必再謊言騙我。我知道你跟張詠一樣,是他們有意派來套我話的,這一套我已經受夠了,休想再讓我上當。”林絳道:“我騙你做什麼?”撩起自己衣衫,露出累累傷痕來,道,“我已經被契丹刑求數月,這些傷總不是假的。”
高瓊驀然認出那男子來,“啊,我見過你!你就是那馬車中的男子。你……你……”
原來那林絳就是博浪沙廝殺時從馬車跌出來的受傷男子,當日他乘坐的馬車被腳夫劫走,北漢人馳馬追趕,最後腳夫主動棄車,方才追回。高瓊受傷被擒後一直被押在商隊旁,對北漢人死命要追回馬車的舉動一清二楚,原以為那受傷男子是北漢人的首領,哪知道他竟自稱是南唐的使者,還被契丹人關在這裏。
高瓊原以為李稍護送的商隊中隻有北漢使者,哪裏知道還混有契丹一方的人,雖一時難以置信,然而仔細回憶後,不由慢慢意識到林絳的話很可能是真的,隻有這樣,才能解釋一切事情——
南唐意圖避開大宋與契丹結成軍事盟友,一點都不稀奇,這也是南唐立國以來的策略。早在五代時期,南唐便已經與契丹聯盟往來。南唐雄踞江南,地處江淮之間,遼則遠屬塞北,兩國中隔中原地區,王朝更迭頻繁,但南唐與遼一直互通友好,隱隱有遠交近攻的策略。契丹曾數度派遣使者至南唐,獻上馬、牛、羊等方物。南唐保大元年,中主李璟即位,曾遣公乘鎔由海上至契丹,以續舊好,兩國使節不斷。後晉時,高祖石敬瑭稱臣於契丹,割讓燕雲十六州,並向契丹皇帝行父子之禮,自稱兒皇帝,傾心依附。南唐宰相宋齊丘為從中離間,有意派刺客刺殺了出使南唐的契丹使者,令刺客被捕後自誣為後晉所派。契丹果然大為惱怒,不久後就發兵滅了後晉。這一極其高明的栽贓事件一直到宋齊丘死後才被人揭發出來。後周時,世宗柴榮對對契丹與南唐相交深以為忌,有意從中破壞。一次遼國派遣使者到南唐,南唐特意為使者在清風驛舉行盛大的夜宴。契丹使者酒酣之時,離席去上廁所,被後周刺客刺殺,割走首級。南唐官員久等不見使者回來,趕到廁所,才發現他已經死去多時。遼國怪罪南唐,從此斷絕了往來。然而自大宋滅掉後蜀、南漢後,南唐皇帝李煜就陷入了異常的恐懼中,主動向大宋稱臣——李煜不得稱“皇帝”,而是稱“國主”,居住的宮殿也廢除了鴟吻;李煜所下諭旨,不再稱“聖旨”,而是改稱為“教”;中央的行政機構亦改變了稱呼,如中書、門下省改為左、右內史府,尚書省改為司會府等。如此貶損製度,自然是刻意修藩臣之禮,表示不敢與大宋皇帝平起平坐之意。並且不斷貢獻方物獻媚大宋,左支右絀,為此南唐府庫力殫財竭,可是依舊不能緩解危機,因而李煜又想到了派使者與契丹結盟、利用契丹從北方牽製大宋的法子,以挽救岌岌可危的處境,這也確實是南唐唯一的出路。
林絳所稱契丹對南唐的態度也符合事情。南唐一麵向大宋稱臣,竭力諂媚討好,一麵暗中派人與契丹重修於好,這自然讓以勇力自負的契丹很是看不起。之前兩批出使南唐的使者遇刺後被割去首級,其中一次還是南唐自己所為,也不是契丹所能輕易釋懷。南唐占據江南,正是中原最富庶之地,大宋勢在必得,契丹早已看出這點,也不願意為這樣而貿然得罪大宋——大宋立國後,契丹雖未與大宋來往,可也從未公然挑戰,這種平衡是相當微妙的,一旦被打破,雙方都要付出代價。當時的遼國東至於海,西至金山,暨於流沙,北至臚腒河,南至白溝,已經是一個幅員萬裏的大帝國,征服諸步,雄視艮方,天驕踔厲,前史罕見,對於立國僅十四年的大宋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對手,不然大宋皇帝也不會弄一個封樁庫、預備用金錢來贖回燕雲十六州。
契丹既無意再與南唐結交,當放回使者,不過扣押使者也不罕見,罕見的是扣押後還要嚴刑拷打,這實在是大大有違邦交原則的事。如此可見林絳所稱的大秘密有多大了,大到契丹不遠萬裏,派人押送他來大宋京師。
誠如如林絳所言,契丹南來開封的目的是要得到大秘密,而北漢表麵與大宋媾和並無真心,既是契丹人帶林絳南下的掩護,又能窺測大宋的軍政情況。對大宋而言,南、北均未平定,統一天下路途漫漫,能不戰而屈人之兵當然是上上策。北漢現任皇帝跟大宋皇後本是親戚,若是北漢主動提出媾和甚至歸降,必定令大宋驚喜異常,這次指派開封首富李稍親自率商隊前去邊境接應便可見重視程度,而這些正是契丹想要的——因為將林絳這樣一個囚徒押來開封並不容易,沿途關卡重重,若是由北漢使者帶著林絳混在商隊中,不僅沿途不必接受關卡檢查,還有大宋地方官一路暗中接送。如此看來,那群奇怪的腳夫不要別的貨物,隻要馬車,為的也是馬車中的林絳了。
林絳見高瓊認出自己也很是驚訝,道:“原來你當真是那些蒙麵強盜中的一個。”隨即笑道,“可惜我知道你在說謊,你不是契丹人派來的。”
高瓊道:“你能肯定是契丹人關你在這裏麼?我可不大信,如果這些人是契丹人,他們為什麼要冒險從縣獄中救我?若隻是想洗清嫌疑,他們大可通過北漢使者出麵揭破,威逼朝廷調查。”林絳道:“你稱朝廷了,你是宋人,對不對?”高瓊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林絳歎道:“實話告訴你,我被從遼國上京押到北漢都城太原,再由北漢邊境進入中原,一路帶來開封,半途逃跑過一次,又受傷被捉回,我身邊晝夜不停地有契丹人和北漢人看守,你說我會弄錯麼?”
他乘坐的馬車被北漢人從腳夫手中追回後,車邊一直有宋禁軍軍士,他並未呼救,這是因為南唐派使者意圖與契丹結盟的事絕不能讓大宋知道,而契丹、北漢也有顧忌,所以雙方都不聲張,就此安然無事。
高瓊又仔細凝思一遍,對林絳所言再無懷疑,忙問道:“那麼你所知道的大秘密是什麼?”林絳笑道:“現下我倒懷疑你是他們派來套我的話的了。不過告訴你也無妨,反正契丹人早就知道了,那個大秘密就是傳國玉璽。我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
高瓊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大吃了一驚,半晌才訕訕問道:“你說的是秦始皇用和氏璧琢成的那塊玉璽麼?”林絳道:“當然,天下除了這塊玉璽,誰還能當得起‘傳國’二字?”
唐朝末年,天下大亂,群雄四起。唐天佑四年,朱溫廢唐哀帝,奪傳國玉璽,建立後梁。十六年後,李存勗滅後梁,建後唐,傳國玉璽轉歸後唐。又十三年後,石敬塘引契丹軍攻入洛陽,後唐末帝李從珂懷抱傳國玉璽登玄武樓自焚,傳國玉璽就此失蹤。當時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也知道傳國玉璽對中國的意義,一度派人大肆搜尋,卻終無所獲,這才相信後唐宰相馮道稱玉璽已經燒化的說法,就此作罷。
高瓊聽林絳稱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不禁駭然,半晌才道:“傳國玉璽不是早就被焚毀燒化了麼?”林絳道:“你這麼大個男人,難道也相信一塊傳了上千年的玉璽被大火燒成灰燼的說法?那隻是傳說焚毀,並沒有真正焚毀。”
高瓊道:“可是自後唐以來,不獨契丹人竭力索取過傳國玉璽,就連後晉、後漢、後周都派出大量人力在宮中、民間反複搜索,均無消息。你們南唐一向與中原為敵,被阻隔在中原之外,如何能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我不信,一定是你們國主為了打動契丹結盟,故意編造出來的謊言。”
林絳道:“你不信,自然有人信,不然契丹何必命北漢假意與大宋媾和,萬裏迢迢押送我來中原?倒是你才真真可笑,對著這些契丹人自稱是契丹派去刺殺北漢使者的刺客。”
高瓊道:“那不過是契丹人天真,才相信了你的謊言。你是南唐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林絳正色道:“那麼我便實話告訴你,我本來也是中原人。”
高瓊道:“你是中原人?”林絳點點頭,道:“你可知道後周末年‘點檢作天子’的讖語?”高瓊道:“當然知道,當今大宋皇帝便是當日的點檢,正因為有此讖語,他才在陳橋驛被眾將士黃袍加身。”
林絳道:“這句話一開始就不是讖語,隻是一場有計劃的爭權奪利的陰謀。當時後周世宗柴榮在世,最親信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李重進與殿前都點檢張永德二人,李重進是後周太祖郭威的外甥,張永德則是郭威女婿,二人名望地位相當,不分高下。李重進屬下部將為了打擊張永德,有意刻下‘點檢作天子’的木牌扔在軍中,果然引來柴榮猜忌,免去了張永德殿前都點檢的職務。事後李重進知道後重罰了部將,主動向柴榮坦白,由此被外放為淮南節度使。趙匡胤這才得以趁機崛起,等到柴榮病死,利用地利之便先發製人,發動了陳橋兵變,建宋代周,當上了皇帝。李重進自然不服,舉兵反宋。趙匡胤率大軍親征,攻破揚州,殺死了李重進全家。”他直接稱呼當今大宋皇帝的名字,犯了國諱,可謂大膽之極。
高瓊料來林絳不會沒來由地說這麼長一段故事,心念一動,問道:“你是李重進之子?”林絳道:“不錯,你竟能事先猜到。”
高瓊道:“揚州臨近南唐,李重進起兵時,曾派人向南唐結盟求援,不過為南唐所拒。你既刻意提這麼一段故事,當是與你身份有關,足以證明你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
林絳歎了口氣,道:“我本姓李,名延福。家母郭氏是後周太祖一母同胞的親姊姊,曾受太祖命專門追尋傳國玉璽。太祖有言在先,隻要能找到傳國玉璽,就立家父為儲君。事情本已有眉目,但太祖突然病重,不但立內侄柴榮為嗣,還特意將家父召至病榻前,命他向柴榮下跪,定君臣之禮。家父家母憤憤難平,就此隱瞞了傳國玉璽一事。”
高瓊道:“得傳國玉璽者得天下,你父親既早矚目帝位,為何不趁早取出傳國玉璽?”林絳道:“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樣——為了得到帝位可以放棄一切。家父既然在太祖麵前答應要對柴榮盡臣子之禮,便一定會做到。後來舉兵反宋,實是因為趙匡胤謀反篡位在先,不過當時開封已經為宋軍控製,取到傳國玉璽並不容易。”
高瓊道:“這麼說,傳國玉璽是在開封城中了?”林絳道:“當然。不然契丹人為何冒險押我來這裏?”
高瓊見他連月來備受酷刑折磨,遍體鱗傷,形容極其憔悴,不禁大起惺惺相惜之心,正色道:“林兄,你我雖非同路,可高某十分敬佩你是條好漢。望你一定要挺住,不要將傳國玉璽交給契丹人。”
林絳笑道:“這麼說,你是承認自己不是契丹人了?”高瓊道:“我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他們都已經知道。”
林絳道:“嗯,你放心,任他們怎麼拷打我,我都不會說出傳國玉璽的下落。”他身上本有重傷,又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早累了疲憊不堪,當即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
地牢裏麵沒有窗戶,牢門上雖有一扇小窗,卻也不見絲毫日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牢門忽然打開,闖進來兩名蒙麵黑衣人,往林絳套了一個黑布套,將他架了出去。過了大半個時辰,他才被重新送了回來,雙眼翻白,全身濕透,被扔在地上後動也不能動,隻大口喘著粗氣,口鼻中不斷有清水流出。
高瓊忙過去扶他坐好,問道:“他們又用刑拷打你了?”隔了好半晌,林絳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不必驚訝,這是我每日都要經曆的刑訊,習慣了就好了。我每被帶出去一次,就表示又是新的一天了。”
高瓊見他氣息微弱,便扶他躺好,將頭枕在自己膝蓋上。心道:“林絳不肯說出傳國玉璽下落,自是因為關係重大。然而他被囚多日,想來已經經曆了無數酷刑,他也可以說得上是條硬漢,這些契丹人明知折磨他並無用處,還是不得不為之。可他們明明是想知道我幕後的主使,試想挖地道劫獄風險和等之大,可見他們勢在必得,可為何反而對我手下留情,並不用刑拷問?”一時難以想通究竟。
林絳積蓄了一些氣力,勉強坐起來,道:“多謝。高兄,你我今日同獄,也算有緣。我自知無法活著離開這裏,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如果你將來能夠活著出去,煩請你帶個口信給我的家人。”
高瓊心道:“這些契丹人挖地道將我救出,費盡心機,必有大圖。而今我知道了北漢使者和傳國玉璽的秘密,他們又豈能容我活著離開?”見林絳目光中流露出熱切的懇盼,實在難以拒絕,便點頭道:“好。”林絳道:“我養父在南唐為大將,他膝下無子,承蒙他待我如親子,請你……”
高瓊失聲道:“莫非你養父是林虎子林仁肇?”林絳道:“不錯,他是南唐第一名將,難怪你立即就能猜到。”
高瓊冷冷道:“我不僅能猜到,還認得你養父。”林絳道:“什麼?你認得我養父?莫非你竟是南唐人?”高瓊別轉頭不答,胸口劇烈起伏,顯是激動不已。
林絳心下焦急,又追問道:“莫非你是南唐派來的刺客,意圖挑撥北漢和大宋的關係,令他們無法媾和?”
高瓊一聽“刺客”二字,再也無法忍耐,挺身撲上前去,雙手扼住林絳咽喉,道:“想不到老天爺竟然將殺祖仇人之子送到我麵前。你不要怪我,這是天意。”林絳使勁掙紮,卻被高瓊占了先機,總不掙不開,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不能……殺我……不然……大秘密……傳國玉璽……”
高瓊道:“我才不稀罕什麼傳國玉璽!我殺了你,非但可以為我祖父報仇,那些契丹再也不可能從你口中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豈不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手上加勁,林絳扭動了兩下身子,便暈厥過去。
牢門驀然打開,幾名黑衣人搶進來,抓住高瓊手臂,強行將他從林絳身上拖開,旋即有人往他頭上套了一個黑布套,帶出牢房。往上走了一段台階,來到一間屋子,有人將他按在交椅中坐下,用繩索連人帶鐐縛住。
有人厲聲道:“眼下你已經知道我們的身份,你該知道你原先那一套謊話騙不了人。快說,你到底是什麼人?是誰派你到博浪沙行刺的?”高瓊反問道:“那麼你是契丹人,還是北漢人?”
話音剛落,便有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事先毫無征兆。高瓊陡然受涼,“啊”地驚叫一聲。頭套瞬間濕透,緊貼到他臉麵上,他隻覺得呼吸困難,胸口如壓大石,不由自主地想掙脫繩索,舉手揭開頭套,卻始終難以掙開。
盤問者笑道:“這滋味不好受吧?現在你該知道在這裏你隻有答話的份兒,沒有發話的權力。說,你是什麼人?”高瓊實在憋得難受,隻得叫道:“我說,我說。”
便有人上來揭起頭套,卻並不完全取下,隻露出嘴巴和鼻孔。高瓊貪婪地吸了幾口大氣,聽對方喝問不止,這才垂頭喪氣地道:“我是南唐濠州人。”
盤問者道:“你的意思是南唐國主李煜派你來刺殺北漢使者的?”高瓊道:“是。”
盤問者哈哈大笑起來,道:“你當我們是傻子麼?林絳在牢裏告訴你傳國玉璽一事時,你對他稱‘你們南唐’、‘你們國主’,你當然不會是南唐人。我告訴你,你們兩個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被我們聽到了。”
高瓊這才知道地牢裏另有機關,有人在暗中監聽內中的一舉一動,將他和林絳關在一起,也是有意為之。不由得深為驚悔,他自己倒不畏死,可他身份一旦被查出,勢必將危及到他的主人。
盤問者道:“你一定是宋人。說,是誰派你行刺的?是不是當今大宋皇帝?”
不管對方再如何問話,高瓊隻緘口不語,心中卻是沮喪萬分——之前的一切安排和努力都成了徒勞,他所受的痛苦以及即將麵臨的死亡都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盤問者見高瓊再也不肯開口,倒也不用刑拷問,隻任憑他濕漉漉地綁坐在那裏。
過了二、三個時辰,有人匆匆進來,走到高瓊麵前,道:“我已盡知你來曆,你還是自己實話實說的好。”聽聲音正是上次問話的那名老者。
高瓊道:“實話實說也可以,你先放開我,我要解手。”老者道:“你又想耍花招麼?”高瓊道:“你們將我綁在這裏幾個時辰,我能有什麼花招?”
老者便命人鬆開繩索,取來一隻便桶放在椅子邊上,道:“你就在這裏方便,不準揭開頭套。”高瓊也不客氣,扯開衣褲往那便桶撒了尿,剛一轉身,又被按回椅子中坐下。
老者道:“眼下你可以說了。”高瓊道:“你不是都已經知道了麼?”
老者緩緩道:“嗯,我聽說你肩頭有高氏刺青後,就已經猜到你是倍太子愛妃高夫人那一係的人。”高瓊譏諷道:“你連人都是沒有見過,就能瞎猜家承來曆,莫非你是神人?”
老者道:“自然不是。我聽說你在公堂上經受不住拷打,招供出是受契丹指派行刺。宋人也許會相信,但我卻知道你是在胡說八道。既然你不是我們這邊的人,我理所當然地就想到了你是南唐派來的。漁陽高氏久居燕地,到南唐做官的實在很少。你既認得林仁肇,稱他是你殺祖仇人,那麼就隻有一種可能了——你祖父名叫高霸,父親名叫高乾,是也不是?”
高瓊道:“嗯,這個……”驀然從交椅中站起來,埋頭朝一旁撞去。他適才解手時已窺測到左邊有根柱子,隻要用盡全力奔出四、五步,就能撞柱自殺。隻是他手足戴有鐐銬,又連日經受折磨,身手凝滯,剛觸及柱子時便被人從旁抱住,重新拖到交椅中坐下。有人取來繩索,將他牢牢縛在椅子上,再也動彈不了分毫。
老者對他這一意圖撞柱自殺的舉止相當吃驚,歎息半晌才道:“你寧死也不肯開口承認身份,可見你背後的人來頭極大。嗯,是不是當今大宋皇帝派你來刺殺北漢使者?我猜他未必就是想嫁禍契丹,你主人未必知道你肩頭刺青之事,你們真正想嫁禍的是南唐,對也不對?你們宋人還不知道我大遼皇帝已經拒絕了南唐使者,擔心南唐與大遼結盟,所以有意派你冒充南唐刺客去行刺北漢使者,想以嫁禍來挑撥離間,徹底絕斷大遼與南唐結盟的後路。這一招,就跟當初你祖父高霸出使南唐時被南唐宰相派人刺殺、再嫁禍後晉是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