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趙光義連夜親自趕來汴陽坊,向張詠等人詢問案情。幾人不敢隱瞞,將所知事情如實相告,遇到趙光義不解之處,便一一詳細解答。一直到次日清晨,才將整個經過說清楚。
趙光義道:“嗯,想不到契丹人、北漢人居心如此險惡,若不是你們從王彥升的案子上追查到蛛絲馬跡,怕是到現在朝廷還不知道汴京城中來了契丹的人馬。”
張詠問道:“那麼高瓊身份一事……”趙光義道:“什麼?”張詠道:“高瓊他……”
向敏中忙咳嗽了聲,向張詠使個眼色。他這才勉強住口,心道:“高瓊是朝廷派出的人,就算程判官、姚推官這些人不認識他,不惜動用他酷刑逼供,難道晉王也會不知道這件事麼?”
寇準見趙光義臉有倦色,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稟道:“大王忙碌了一夜,也該倦了,不如早些回府歇息。”趙光義道:“不礙事。寇準,本王嶽父很讚賞你,幾次三番向本王引薦,你可願意在本王手下做事?”寇準忙道:“蒙大王抬愛,寇準十分感激,隻是我年紀還小,家母一直希望我能跟亡父一樣,走科舉正途。”
趙光義道:“果然是個有誌氣的孩子。你父親是科舉狀元,有其父必有其子,好,本王等著看你金殿題名。”又問道,“那麼你這三位朋友呢?”向敏中忙道:“不敢有瞞大王,家父要求敏中年過三十後再參加科考,目下還有好幾年時間。”頓了頓,又道,“張詠要跟我一道參加科考,我們已有約定。”
趙光義捋須笑道:“好,好,頂好你、張詠、寇準三人參加同一年的科考,那麼就有同年之誼了。”他貴為晉王,有心招攬,卻為對方婉拒,心中終究有些不快,也不再問潘閬,起身道,“你們也陪本王累了一夜,該歇息了。”
張詠忙將晉王花押繳回,與同伴一道送晉王出來,正見李雪梅端著銅盆出來往院中水井打水,這才記起忙碌一晚,竟忘記李雪梅尚在唐曉英房中,忙上前道:“有勞娘子。”
趙光義道:“這位是……”張詠道:“她是樊樓李員外的千金,昨晚來照看唐曉英。娘子,這位是晉王。”李雪梅避之不及,隻得上前參見。
趙光義道:“娘子放心,本王這就回開封府,下令撤銷緝拿唐曉英的公文告示。”李雪梅道:“多謝大王。英娘還在房中等水洗臉,雪梅告退。”
趙光義愛她清淡素雅,很是不舍,正要找個借口留下,忽聽得門外馬蹄得得,內侍行首王繼恩帶著兩名小黃門飛馬馳到,見趙光義也在,慌忙進來行禮,道:“原來大王在這裏。官家有旨,急召大王和張詠四人進宮。”
趙光義道:“一大清早就勞煩大官出宮,皇兄可是有什麼急事?”王繼恩道:“應該跟之前的案子有關。遼國使者和北漢使者已經進宮了。”又催促張詠幾人道,“你們快些去換身衣裳,準備進宮。”等四人進門,才上前幾步,低聲道,“大王,遼國使者還綁了一個人到殿外,說是關鍵證人,不過那人被用黑布蒙住臉,看不到麵孔。”
趙光義道:“嗯,多謝大官告知。”招手叫過一名侍衛,命道:“你先回晉王府告訴王妃,說我被皇兄緊急召進宮了,一時回不去,請她自己去陪嶽父大人玩鷹。”侍衛躬身領命而去。
趙光義又道:“大官上次不是看中了繁台邊上的一座宅子麼?本王已經派人買下來,改日大官有空,可去晉王府取房契。”
繁台是一座長約幾裏自然形成的寬闊高台,是春秋晉國盲人樂師師曠學藝彈琴的地方,又稱古吹台。後因附近居住姓繁的人家,故稱為繁台。後周在此修建了天清寺,因落成之日恰巧是周世宗柴榮的生辰天清節,所以取名天清寺,作為柴榮的功德院。經過後周重修後,繁台一帶殿宇崢嶸,林木籠鬰,環境幽雅,兼之晴雲碧樹,桃李爭春,風景宜人,成為著名的汴京八景之一。能在此購置宅邸當然也絕非凡人。
王繼恩相中那處精美宅院已非一日,隻不過宅子的主人很有些來曆,無法強買,出價又高的離譜,遠非他這個內侍行首的俸祿所能負擔,隻能令他望而興歎。忽聽得晉王已經買下宅子,且要送給他,不禁又驚又喜,道:“大王如此厚愛,繼恩受之有愧。”趙光義道:“大官不必客氣,有什麼需要直接告訴本王即是,千萬不要見外。”
張詠等人已經換過衣衫出來,王繼恩便不再多談,默默領了眾人進來大內皇宮。
王繼恩領著眾人進來垂拱殿。殿內已經有不少人——如北漢一方的劉延朗,遼國一方的歐陽讚夫婦及從人;大宋也有一些文武官員在場,如邢國公宋偓、宰相沈義倫、薛居正、翰林學士盧多遜、知製誥王祐、主管外交事務的鴻臚寺判寺事馮吉、開封府判官程羽、殿前司指揮使皇甫繼明、主持排岸司的侍禁田重、右屯衛上將軍折禦卿、皇弟趙廷美、皇長子趙德昭、皇二子趙德芳以及侍從王旦等。
趙匡胤見趙光義等人到來,便命王繼恩一一為眾人引見,這才道:“遼國和北漢使者稱找到了博浪沙一案的重要證人,不過一定要等諸位都到場。歐陽先生,這就請你帶上證人吧。”
歐陽讚點點頭,拍了拍手,早等在殿角門的隨從便扯著一名五花大綁的男子來殿中跪下,揭下他頭上的布套。眾人一看之下,開封府判官程羽最先驚呼了出來,道:“這不是自浚儀縣獄逃走的刺客高瓊麼?”
張詠等人更是麵麵相覷,昨晚明明才見過高瓊,不知道他如何又落入了契丹人手中,看來這遼國使者是要來一場金殿大對質,好教大宋皇帝無可推托、無話可說。
歐陽讚應聲道:“不錯,正是那逃走刺客的高瓊。晉王,你可認得此人?”趙光義道:“人沒有見過,不過高瓊的名字本王早過聽過無數遍了。當日他被人挖地道從獄中救走,全京城緊急戒嚴後大肆搜捕,始終沒有發現他的下落。敢問尊使是如何捕到他的?”
歐陽讚道:“嗯,這個說來隻是僥幸。高瓊在博浪沙行刺被擒,劉尊使的手下曾見過他相貌,昨夜湊巧在晉王府的後巷發現了他,特意將他擒住,帶來見陛下。”轉頭問道,“劉尊使,是也不是?”劉延朗微一遲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趙匡胤喝道:“高瓊,你在晉王府外做什麼?莫不是想要對晉王不利?”高瓊隻是垂首不答。
趙匡胤為人寬厚,卻是個急脾氣,最容不得人當眾忤逆他,當即虎起了臉。一旁內侍行首王繼恩見皇帝明顯露出了不快之色,便朝一旁的執杖武士使個眼色。一名武士搶上前來,舉起金瓜便朝高瓊後背錘擊下去。高瓊當即仆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張詠見武士繼續擊打不停,且下手狠辣,不由得暗暗心驚,暗道:“眼下情形根本沒有到用刑的地步,官家如此,莫非是要殺高瓊滅口,令遼國使者死無對證?”一想到高瓊明明是為朝廷做事,卻要在關鍵時刻被朝廷拋棄,不由得很是不平,跨上前一步,叫道:“停手!”
趙匡胤不悅地道:“朕正在處理國事,張詠速速退下。”張詠道:“陛下,高瓊是……”一旁潘閬搶上前來,道:“張詠山野村夫,不懂禮儀,請陛下恕罪。”意圖將張詠拖回原列。
張詠大怒,道:“如今的事全都亂套了。就算官家今日要殺張詠,我也是不吐不快。”忽聽得高瓊掙紮叫道:“不要……不要說……”
歐陽讚道:“張公子可是知道什麼內情?”張詠怒道:“我當然知道內情。歐陽讚,你明明是中原人,為一己之私叛國投敵不說,還假裝與我大宋議和,懷抱不可告人的目的……”
趙匡胤喝道:“休得對使者無禮!來人,將張詠拉出去。”張詠道:“陛下,請你聽小民一言,這些契丹人和北漢人一開始就沒有安什麼好心……”侍衛哪裏容他繼續當殿指責使者,一擁而上,將他強拖出去。
趙匡胤道:“張詠是個粗人,沒有見過世麵,還望尊使不要見怪。尊使,這就請將你今日要求朕召集這麼臣民到場的目的說出來吧。”
歐陽讚道:“是,那麼就請恕下臣無禮了。邢國公宋相公,昨夜你府上可是到過什麼貴客?”宋偓道:“沒有。”歐陽讚道:“晉王,你總該知道下臣所言的貴客是誰吧?”
趙光義道:“本王昨夜一直在汴陽坊中,如何會知道邢國公府上有無貴客?”歐陽讚道:“嘿嘿……”
忽有一名內侍急急衝進垂拱殿,跪下稟告道:“官家,晉王府派人來叫晉王回府。”趙匡胤皺眉道:“有什麼急事麼?”
內侍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趙光義,鼓足勇氣道:“晉王妃今早病歿了。”
趙光義“啊”了一聲,晃了幾個身子,往後便倒。張詠眼疾手快,急忙搶上來扶住,叫道:“大王!大王!”
趙匡胤飛快地奔下禦座,抱住趙光義,命道:“來人,快宣禦醫,先送晉王回府,朕隨後就到。”當即搶上來幾名侍衛,手忙腳亂地將趙光義抬了出去。
趙匡胤這才重新回去坐下,道:“晉王妃是符相公愛女,兩位姊姊都是前朝皇後,身份尊貴,忽然出了這樣的事,晉王一時受不了打擊,才會如此。”
歐陽讚不得不附和道:“晉王反應也是人之常情,足見晉王與王妃伉儷情深。隻是高瓊這件案子……”
趙匡胤哪裏有心思再聽下去,揮手道:“這件案子以後再說。二弟,高瓊暫時由你負責看管,你將他和張詠一道押去武德司,好好審問清楚。”
趙廷美時任京兆尹,兼領武德司,忙應聲道:“遵旨。”指揮侍衛扶起高瓊,挾出殿去。
一場大危機驀然風消雲散,可謂極富有戲劇性。在場不明內情的官員雖不知道契丹人帶來高瓊要做什麼,但料來絕不是什麼好事,見遼國使者臉有悻悻之色,不由暗自慶幸。更有人心道:“晉王妃地位雖尊,卻是容貌平常,並不得晉王寵愛,今日倒是死得恰逢其時。也不知道晉王是真的急怒攻心,還是假意暈了過去,不過總算把這些契丹人給打發了,令他們無話可說。”見皇帝已拂袖離殿,便各自出宮散去。
向敏中見皇帝下令扣押張詠,知道是對他的話起了疑心,若真如此,豈不是證明朝廷對高瓊一事並不知情麼?再聯想到那歐陽讚那些若隱若現的暗示話語,登時恍然大悟——高瓊是晉王的手下,但卻不知道如何被契丹人發現,想利用這件事來挑撥漁利。至於歐陽讚所稱的貴客,多半就是那跟高瓊一道逃出的南唐人林絳,他本是後周名將李重進之子,走投無路下投奔父親故交也是人之常情。而今這件事牽連太大,再也不能輕易揭破真相,不然大宋自亂,易為外敵所趁,後果難以想象。隻是尚不知道契丹人苦苦追尋的大秘密是什麼,不知道這些人還有什麼圖謀,可謂膽戰心寒。
他將自己的想法簡單對寇準和潘閬說了。潘閬道:“我早看出一切都不對頭,偏偏張詠性子急。”
寇準道:“張大哥為人有有情義,他不過是看不過高瓊盡忠反而要多受苦楚。換作你是高瓊,他也同樣會那麼做的。”潘閬道:“換作我是高瓊,心裏當真苦死了。”
寇準道:“向大哥,你看我們該怎麼辦?如何才能救張大哥出來?”向敏中搖頭道:“張詠被押去了武德司,我們見他一麵都是萬萬不能,無論如何是救不了他。隻能等晉王來救他了。”
三人出來皇城,卻見開封府判官程羽正在前麵朝寇準招手,皇長子趙德昭也站在一旁。潘閬忙囑咐道:“程判官找你一定是要問案情,你可千萬再不能透露半字。”寇準雖不情願,卻也無奈,隻道:“潘大哥放心,我知道輕重。”跟著程羽去了。
潘閬道:“老向,你素來眼光敏銳,可有看出這大宋將來的儲君到底是誰?”向敏中沉默半晌,問道:“一定要回答麼?”潘閬道:“當然不是一定。隻是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
向敏中躊躇道:“當然是晉王。他是本朝唯一的藩王,又執掌開封府多年,親信極多,實力雄厚。”潘閬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猶豫半天才回答?你也知道傳弟不傳子於情理不合,是不是?”
向敏中正要回答,忽見一名漢子急奔過來,便及時住了口。潘閬見他緊盯那漢子不放,問道:“你認得他?”向敏中道:“很是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潘閬道:“奇怪,你一說,我也覺得他麵熟了。”
那漢子徑直奔到宣德門東的登聞鼓院,奔上台階,取下棒槌,朝那大鼓“咚咚”敲擊下去。
原來宣德門左右兩側有兩個特殊的官署:一是登聞檢院,隸屬於諫議大夫;一是登聞鼓院,隸屬於司諫、正言;由宦官掌管,門外均懸有大鼓,均允許百姓擊打。凡有議論朝政得失,涉及軍情機密,公私利害,呈獻奇方異術,或者請求恩賞、陳訴冤情等,無法由通過常規渠道向皇帝呈進的,可以先上登聞鼓院敲鼓呈進,如果登聞鼓院不受理,再上登聞檢院投陳。
這兩個官署規模很小,地位也不高,卻給民間有冤難訴者提供了一條有用的渠道。北宋立國之初,東京市井間有一位名叫牟暉的市民走失了一頭豬,因豬是自己走失,並非失竊,開封府不予受理。投訴無門,氣急敗壞的牟暉跑到登聞鼓院敲響了大鼓。丟豬一事立即被緊急上報到禦案前。趙匡胤不怒反喜,特意給宰相趙普下手詔道:“今日有人聲登聞來問朕,覓亡豬,朕又何嚐見他的豬耶!然與卿共喜者,知天下無冤民。”詔令賜給牟暉一千錢,以補償他的損失。
登聞鼓一響,向敏中便記了起來,道:“那大漢是王全斌的家仆,我們在樊樓見過他。”心中隱約有不祥之感,忙追上前去,道,“你還記得我麼?你家主人自殺當晚,我也在西樓。”
漢子名叫王五,道:“啊,小人記得你,你是向郎,就是你證明我家相公是自殺。”向敏中道:“不錯,正是我。”
王五恨恨道:“可惜你弄錯了,我家相公不是自殺,是中毒死的。小人來敲登聞鼓,就是要告禦狀,告你,告你們當晚在西樓的所有人包庇凶手。”
向敏中大吃一驚,道:“什麼?王相公有中毒症狀麼?”王五道:“你們以為做得天衣無縫麼?”
原來王全斌屍首被家人領回去後收斂裝棺,因明日是做七的最後一日,王妻苗氏按照家鄉習俗要在丈夫口中放入一枚銀元寶,哪知道竟發現元寶入口後立即變暗發黑,仔細檢查丈夫全身,都呈現出異樣的青色。苗夫人是宋初名車苗訓之女,頗有見識,認定丈夫是中毒而死,隻是娘家、夫家人丁凋零,無所依靠,開封府又以丈夫上吊自殺結案,便命家仆王五來擊登聞鼓告狀。
鼓院當值的宦官聽到鼓聲,慌忙趕出來,請王五進去登記案情、住址,好上奏皇帝。湊巧趙匡胤便服出宮趕去晉王府,聽見鼓聲便先下馬過來查看。宦官見皇帝親臨,忙跪下迎駕。王五聽說眼前的布衣老者就是官家,連連磕頭,哭著大叫冤枉。
趙匡胤一時難以明白究竟,舉手叫過向敏中,道:“你不是還有朕的花押麼?朕命你調查此案。”向敏中道:“遵旨。不過可否請官家將張詠放出來,他當日也在西樓,又是個有力的幫手。”
趙匡胤道:“張詠若是知情者,你們兩個也知道,是不是?”向敏中道:“是。官家法眼如炬,凡事難以瞞過。”
趙匡胤沉吟道:“朕現在要趕去晉王府,高瓊的事回頭再說。等朕得閑,會派人叫你們進宮,你們得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向敏中道:“遵旨。”
趙匡胤回頭命道:“派個人去武德司放張詠出來。”又叮囑道,“再告訴皇弟不可對高瓊用刑,就說是朕特別交代的話。”哼了一聲,拂袖上馬而去。
向敏中心道:“官家已經大概猜到究竟了。”見王五還跪在地上不敢抬頭,上前扶起他道:“官家已經走遠。等我同伴出來,我們這就去你家驗屍,如何?”
王五根本不相信他,卻因為他是官家親自指派,有欽差的身份,不敢拒絕,怕擔上抗旨的罪名,隻得勉強應道:“是。”
武德司就在宣德門內,隻等了一盞茶功夫,便見一名小黃門領著張詠出來。向敏中見他不停地撫摸手腕,忙迎上去道:“趙相公對張兄用刑了麼?”張詠道:“也算不得什麼刑罰,他下令將我和高瓊四馬攢蹄地吊在屋梁下,聲稱不招供就絕不放我們下來。官家如何又改變主意放我出來?”向敏中道:“隻因為王全斌的案子又起了變故。”
張詠一聽完經過就道:“這件案子查起來可就難了,王全斌應該是飲食中毒,可時過境遷,我們上哪裏去尋當日王全斌用過的酒具食器?即使能尋到,也早已經用清水洗幹淨了。”
向敏中道:“確實不容易。不過還是得先去驗屍。我想叫上宋科,他雖然可能與鬼樊樓有所牽連,但確實是東京最有經驗的老仵作,熟知毒藥毒性,不知道張兄以為如何?”張詠道:“甚好。”
潘閬便自告奮勇道:“今日還是寒食假期,宋科一定還在家裏,我到過他家,我去叫他來。”向敏中道:“有勞。我們先去王相公家。”就此作別。
向敏中和張詠跟著王五徑直南來。王全斌的宅子是賜第,就在外城禦街西首。禦街兩邊多是重要官署,能在京師擁有一座正對禦街的宅邸,可是不簡單,隻有為國家立下大功的大臣才能有此榮耀。王全斌雖因濫殺蜀中降將遭貶斥,賜第卻還在,說明皇帝不忘舊情,他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隻是想不到這次奉詔回京,竟然是一條不歸之路。
來到王宅,王五進去稟報。苗夫人並不出來相見,隻說有孝在身,又是女流之輩,不便見外客,凡事自有王五照應,請欽差務必查出真兄。向敏中、張詠遂進來靈堂,到靈柩邊一望,果見王全斌臉色發青,嘴唇發烏,有中毒症狀。
等了大半個時辰,潘閬與宋科乘著雇來的車馬到來。宋科麵色嚴肅,也不多問,讓王五準備了一盆皂角水,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袱,取出一根銀針,將針用皂角水洗過後,再伸入王全斌口中,銀針頓時變了顏色。
宋科道:“銀針探口,變青黑色。”又將銀針用皂角水反複擦洗,道,“銀針青黑色不褪,王相公係中毒而死。”
潘閬道:“可當日王全斌頸中有兩道勒痕,交彙在耳後,已是確認無疑的上吊自殺,又怎麼會莫名中毒?”張詠道:“莫非是中毒在先?”
宋科又仔細檢查全身,一麵驗屍一麵按照慣例喝報道:“王相公麵色微青;上下唇吻青色;上下牙根青色;口開,舌在內,青色;十指甲青色,十趾尖甲青色;肚腹心口無青色……”稍覺奇怪,微一凝思,便明白究竟,告知道:“適才小人說王相公係中毒而死的說法並不準確。王相公所中之毒並不厲害,凡人中毒,先入四肢,毒氣攻心始能斃命,他還沒有毒氣攻心時便已經上吊自殺,所以心口一塊並無青色。”
向敏中道:“這麼說,即使當晚王全斌不在樊樓上吊自殺,他也一樣會中毒而死?”宋科點點頭,道:“不過這種毒藥既不是常見的毒藥,毒性又不深,小的一時難以認出。”向敏中便道了謝,宋科收拾工具自去了。
王五哭道:“什麼上吊自殺,難道不是有人下毒後令我家相公無法反抗,再將他頸中套上繩索,造成自殺假象麼?這樣的話,仵作驗出來也是自殺。”向敏中道:“你說的這種情況固然可能,可是當日千牛衛上將軍孟玄玨親眼看到你家相公上吊自殺。”
王五道:“孟將軍的話怎能相信?向郎與孟氏兄弟交好,當知道他們原來在蜀中的美貌侍妾均被我家相公所奪,分給了部下將士。他們恨我家相公入骨呢。”
張詠聞言大是驚奇,問道:“當真有此事?”向敏中難以否認,默默點了點頭。
潘閬道:“如此說來,孟氏兄弟當是最大嫌疑人了。”王五道:“不錯,潘郎總算說了句公道話。”
向敏中道:“王五,我知道你一心要為主人報仇,因為我跟孟氏兄弟的關係,你也不信任我。可我奉旨查案,不敢徇私,我可以向你保證,若真是孟氏兄弟下的毒手,我一定會親手逮捕他們。”王五這才道:“向郎隻要不庇護孟氏兄弟就好。”
向敏中道:“那麼你現在仔細聽我說——當晚我和孟氏兄弟是臨時起意去樊樓飲酒,我們進的是四號閣子,王全斌相公比我們晚到,所以才進了六號閣子。若不是後來王相公在閣子大聲說話,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就在隔壁。試問這種情況下,孟氏兄弟又臨時到哪裏去尋到毒藥毒害王相公?況且整個過程中,隻有小孟孟玄玨出去了一趟,以他的剛烈性格,動刀殺人還有可能,往飲食中下毒這樣的事是萬萬做不來的。”
王五道:“我家相公回京後夜夜擁著那美貌行首蔡奴到樊樓飲酒不歸,孟氏兄弟一定早聽過,所以暗中備好毒藥。為了要報仇,動刀子也好,下毒也好,有什麼做不來的?”向敏中道:“那好,就算孟玄玨出去四號閣子時是要去對隔壁王相公下毒,既然選擇下毒,一定是怕被旁人發現,可王相公當時人一直在六號閣子裏麵,看見孟玄玨進來會無所反應、任他下毒麼?”
王五道:“或許我家相公當時已經喝醉了,伏在桌上,無所覺察。”向敏中道:“不,你家相公根本沒有喝醉。當晚他因為八號閣子說書一事大鬧了一場,哪知道皇二子趙德芳相公人也在場。他在皇子麵前舞刀弄槍,勢同謀反,犯下大罪,後來趙相公派右屯衛上將軍折禦卿嚴厲斥責他,命他向說書女龐麗華道歉。你家相公經此一事,哪裏還有心情飲酒?”
王五驚道:“向郎是說當晚跟折將軍同在三號閣子的是皇二子?”向敏中道:“不錯,你不甘心的其實是你家主人怎麼會莫名其妙地自殺,現在該明白原因了。多年苦苦期待重新回到朝廷,卻在樊樓化作了泡影,你叫他如何不灰心?”
王五道:“可是這些話向郎當晚為何不說明白?”向敏中道:“皇二子不肯露麵,是不願意旁人知道當晚他在樊樓,開封府的人心照不宣,所以才匆匆結案。若當真揭破一切,對王家可沒有絲毫好處,你主人全家都要受到連累,或刺配,或流放,還能住在這豪華賜第中麼?”王五這才大起驚懼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