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登聞天聽(3 / 3)

她這話甚是有力。向敏中道:“英娘說得有道理。我們一發現毒藥是水粉,就推測凶手是婦人,這實在太過草率。其實大多數人都知道水粉中含有鉛毒,越便宜的水粉,性越重。”張詠道:“不錯,凶手之所以選擇水粉,應該是因為它很容易買到,且絲毫不會令人起疑,跟他是男子還是婦人並無關係。”

龐麗華遲疑道:“這個……有一件事……我本來隨身帶著一盒水粉,當日來西樓說書,還特意在樓下重新撲過麵,後來那盒水粉不見了。”

向敏中道:“啊,這是條關鍵線索,麗娘是什麼時候發現水粉不見的?”龐麗華道:“嗯,是我說完書牽著女兒離開西樓的時候,我本想取出李官人賞賜的金珠給小娥看,哪知道金珠不見了,裝著水粉和一些銅錢的布袋也不見了。不過我想也許是我撞到牆上暈倒時落到地上,回去找了好多遍也沒有找到。”

潘閬道:“當晚寇老西不也丟了一袋瓜子金麼?這會不會是同一人所為?”張詠道:“肯定是同一個偷兒。不過麗娘發現丟失物品的時間太遲,她到西樓先後接觸過不少人,沒有具體時間,很難找到這個小偷。”

向敏中道:“最麻煩的是,小偷的出現令案情更加複雜——這個小偷也許就是下毒的凶手,更可能不是,他拿走了錢,將不值什麼錢的水粉隨手扔掉,正好被凶手撿到。”

潘閬歎道:“這樣一來,嫌疑犯可就相當多了。”向敏中道:“如今我們不清楚凶手下毒動機,隻能跟排除英娘的嫌疑一樣,用有無時間下毒來一個個排查。”

唐曉英大感好奇,問道:“如何排查?”張詠道:“向兄將當晚在西樓的人列了名單出來,如今已經能肯定下毒時間是在打完架蔡奴離開六號閣子後、三號閣子的趙相公三人進六號閣子前。這樣蔡奴和王全斌本人最先去掉,英娘你也沒有作案時間,還有十號閣子的姚推官三人,再就是四號閣子的向兄和孟氏兄弟。我們閣子,打完架後寇準沒有離開過,我和潘閬各自出去一趟,卻不在這個時間內,也可以排除。”向敏中便依言將這些名字一個個劃去。

唐曉英道:“丁丁跟我換班後人不在西樓。小廝羅鍋兒把守樓梯,沒有上過樓。酒廝丁大須得時時守著儲酒間,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到他,也不能是他,還有跟丁大在一起的小娥。”向敏中道:“甚好。”又劃去四人名字。

正好寇準回來,問明新案情新進展,忙道:“一號閣子的符相公三人和三號閣子的趙相公均是身居高位,不會用撿來的水粉殺人。”向敏中道:“本來隻該嚴格用時間來排查,不過這兩個閣子的官人身份特殊,確實可以去掉。”又劃去相關名字,重新理了一份名單出來:

西樓西二號閣子:樊知古。

西樓西八號閣子:李繼遷、張浦、龐麗華。

西樓當值:焌糟紀娘、金娘。

西樓散座:諸官人隨從、家仆等。

進出過西樓的其他人:賣果子的小廝呆子。

張詠道:“既然如此,二號閣子的南唐人樊知古也可以劃掉了。”寇準嚷道:“樊知古的嫌疑可是大了。”

眾人聞言無不愕然,紛紛問道:“王全斌相公聲名不好,天下蜀人都想殺他,不過樊知古是是南唐人,又為何要下毒害他?”

寇準道:“我先不回答這個問題。你們有沒有想過凶手為何一定要用水粉?”張詠笑道:“這個我們早已經推測過了,開始是覺得是因為水粉易得,但既然麗娘遺失了一盒水粉,那就更順理成章,變成了凶手臨時起意殺人,跟用水粉還是用砒霜並無關係。”

寇準道:“不對,凶手選用水粉,隻因它是女人之物。而樊樓的焌糟不準用水粉,因而隻要是水粉殺人,就會立即懷疑到麗娘和蔡奴身上。”

潘閬道:“寇老西是說凶手目的不在殺人,而在嫁禍?可麗娘是被臨時召到西樓說書,凶手不大可能預知她在。莫非是樊知古追求蔡奴未果,懷恨在心,有意用水粉下毒,意圖嫁禍給她?”張詠道:“可蔡奴是汴京第一名妓,身價不菲,又怎會用這種普通的鉛粉?這嫁禍的伎倆,未免太差了些。”

王五一直站在一旁,終於忍不住插口道:“凶手也許想殺的正是蔡奴本人呢,不過湊巧她去了別的閣子敬酒,我家相公才能了替死鬼。”

寇準道:“不,你們說的都不對,樊知古不是要嫁禍蔡奴,也不是要殺她,他要嫁禍的是麗娘你。”龐麗華更是莫名其妙,道:“麗娘從未聽過樊知古這個名字,更不認識他,他為何要害我?”

寇準道:“適才程判官問我樊知古的案子,特意給我講了他的來曆。他原名樊若水,曾經參加南唐名臣韓熙載主持的進士考試,該榜取中九人,韓熙載門生舒雅高中狀元,樊若水也一舉及第,很受矚目。當年南唐國主大周後周娥皇尚在世,準備將親妹妹周嘉敏——也就是現在的小周後許給樊若水。但當時正值南唐朝中黨爭,有政敵攻擊韓熙載取士不公,理由是九名新進士中有五名人跟韓熙載熟識,其中包括舒雅和樊若水。這件事鬧大後,舒雅和樊若水都被取消進士資格,樊若水自然也無緣再娶國後之妹。”

唐曉英道:“可這些事跟麗華姊姊有什麼關係?”寇準道:“樊若水之所以得到韓熙載垂青,是因為他跟韓熙載姬妾秦蒻蘭同鄉,聽說二人本是青梅竹馬的戀人,秦蒻蘭被韓熙載逼死後,樊若水才決意叛唐投宋,為愛人複仇。”

龐麗華這才明白為什麼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會恨她入骨,不惜下毒害死旁人來嫁禍她,原來是因為她最拿手的秦蒻蘭投懷送抱、色誘陶穀的說書故事——她每講唱一次,贏得滿堂酒客熱烈掌聲的時候,都是往那愛著秦蒻蘭的男人的心口上狠狠劃上一刀。

寇準道:“樊知古之所以選擇六號閣子,並非因為裏麵坐的人是王全斌,而是因為當時六號閣子裏隻有一個人,他最容易下手。”唐曉英愕然道:“寇郎是說不管六號閣子裏麵坐的是誰,樊知古都要下毒害他,隻為嫁禍給麗華姊姊?”寇準道:“不錯,正是這個道理。”

張詠道:“可樊知古從始至終未出過二號閣子一步,他如何能知道麗娘來了西樓說書?”寇準:“不出閣子未必就不知道外麵的事。符相公當日在一號閣子,也是未出房門一步,可一樣對外麵發生的事一清二楚,程判官好多事都是從他那裏知道的。況且你隻是未看到樊知古出來,他未必真的就沒有出來過。”潘閬道:“這話倒是不假,樊知古的閣子是西麵最裏間,到六號閣子、八號閣子根本不須經過我們十二號閣子。”

向敏中沉吟道:“可我始終覺得下毒是需要時間謀劃的,樊知古有理由恨麗娘,足不出戶知道外麵的事也不難,可要說他正好出來閣子時就能撿到水粉,這未免太過巧合,難以令人心服。以他的身份來,也斷然不會是那個小偷。”

張詠道:“不過這終究是條線索,眼下天色不早,咱們稍作歇息,再去趟樊樓如何?樊知古晚上一定會去那裏飲酒,我們不如去找他問個清楚。”向敏中道:“也好。”

龐麗華見那份嫌疑人名單上尚有李繼遷的名字,忙道:“我可以為八號閣子的李官人和張先生作證,王全斌相公進來鬧事前,他們一直在安安靜靜聽我說書,呆子也一直在那裏,可以作證。”

潘閬道:“下毒時間可是在王全斌鬧事後,麗娘可記得之後的情形?”龐麗華道:“之後我就暈了,再醒來時就聽見了琵琶聲。”唐曉英道:“麗華姊姊暈倒後我也一直在場,跟李官人一起為她包紮傷口。”

張詠道:“當時張浦人出來了,跟王全斌動了手。後來琵琶聲響過,大家各自回了閣子。之後六號閣子的人一直都在麼?”龐麗華道:“都在的,李官人和張先生都沒有出去過,直到後來折將軍叫我去了隔壁王全斌相公那裏,再後來李官人為我去找王相公,發現他已經……後麵的事各位郎君就都知道了。”

向敏中道:“你隻說李官人和張先生都沒有出去過,那麼那個小廝呆子呢?”龐麗華道:“呆子?噢,好像我醒來時就不見他了,應該是去其他閣子了。麗娘,呆子是什麼時候走的?”唐曉英道:“這我也沒有留意,應該就是你暈過去的時候吧。”

正好等候在門口的晉王府奴仆進來催促,龐麗華這才戀戀不舍地去了。

張詠問道:“麗娘是特意來探望你的麼?”唐曉英道:“嗯。我正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告訴你們大夥兒,高瓊是晉王的人,麗華姊姊在晉王府親眼見到他向晉王下跪。”見眾人並不驚奇,問道,“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張詠道:“也沒有早就,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唐曉英道:“那麼他……他答應我要任我報仇也不是真的了?”張詠道:“高瓊不會失信於英娘的,隻是他又落入契丹人之手,轉交給官家,如今被押在武德司中,生死難卜。英娘要跟我們一道去樊樓麼?”唐曉英沉默半晌,才道:“我還是不去了。”張詠道:“也好,那英娘好生歇息,我叫女使給你做些吃的。”

等到天黑,張詠、寇準、潘閬、向敏中四人便往樊樓而來,王五自回王宅去向苗夫人稟告。

東京的夜景當真是天下奇觀,華燈似海,夜明如晝,各色燈光點綴著夜色。最吸引人視線的是大內正門宣德樓上的琉璃燈。這些琉璃燈價值連城,精巧無比,將瑪瑙和紫石英搗成粉屑,煮成糊狀,再加上香料,反複捏合而成。一對琉璃燈可抵民間一個州三個月的田賦收入,所以後人才說:“萬金為一燈,萬燈為一山。用盡工匠力,不破君王顏。”意思是工匠極盡奇巧,費資千萬,造出了火樹銀花、千光萬焰的絢麗美景,卻不能贏得君王的開顏一笑。琉璃燈一經點燃,宛如明月,晶瑩剔透,襯托得宣德樓如同仙界。

民間雖無琉璃燈這般輝煌炫目的燈具,卻也千門通亮,燈影逐人,兼之紅男綠女,嬉笑遊冶,別有一番風情。樊樓一帶甚至有不少夜市,都是些臨時的攤販,專門買賣衣服、圖畫、花環、領抹之類,天黑點燈,至曉即散,稱為“鬼市子”。

樊樓門前的迎客小廝早識得張詠、向敏中等,忙引幾人來到西樓。寇準問羅鍋兒道:“樊知古樊官人可有到來?”羅鍋兒笑道:“早來了,正在二號閣子中。不過他今日可不是一人,還有兩位貴客。”

焌糟丁丁引幾人上來,進了八號閣子。向敏中道:“聽說這裏有個叫呆子的小廝,娘子可有聽過?”丁丁道:“呆子不是我們樊樓的人,不過客人都愛使喚他跑腿。”

向敏中道:“可否麻煩娘子為我叫一聲?”丁丁道:“當然可以。不過官人怕是等一會兒,不知道他又在哪裏轉悠呢。”向敏中道:“無妨,能找到人就行。”

等丁丁出去,寇準才低聲問道:“向大哥懷疑呆子麼?”向敏中道:“不是懷疑他,而是無法排除他的嫌疑,名單上的人剩下的已不多,他既然在上麵,當然要查上一查。”

張詠道:“寇老西不是認為樊知古就是殺人凶手麼?我這就去叫他出來。”當下來到二號閣子,扣了扣門,聽見有人應聲,即打簾推門進去。卻見上首坐著當今皇帝的二弟趙廷美,旁側坐著一名四十歲出頭的魁梧男子,樊知古坐在下首。

趙廷美認出張詠,滿臉不快,喝道:“你來這裏做什麼?”樊知古忙道:“相公,這位張公子是下官的救命恩人。張公子,我為你介紹,這是趙太保,當今聖上的皇二弟。這位是曹太傅。”

張詠心念一動:“曹太傅莫不就是晉王推薦的統帥人選太傅曹彬?”忙叉手行了個禮,道,“我認得趙太保。”道,“樊官人,請你出來一下,我有幾句話要問你。”趙廷美道:“我們正在商議軍國大事,豈能容你驚擾?快些退下!”

張詠心道:“晉王妃剛剛病歿,你不去晉王府照看兄長,卻與人來樊樓飲酒,能有什麼軍國大事?”毫不相讓,道:“小民要說的話也跟軍國大事有關。”

趙廷美大怒。曹彬忙解圍道:“張公子既救過樊大夫性命,不妨出去聽一下,好歹隻有一刻功夫。”

樊知古道:“是。”遂跟隨張詠來到樓廊,問道,“張公子可是找到了當晚行刺我的凶手?”張詠心道:“行刺你的是晉王的人,如何能告訴你?幸好他隻是要將眾人視線引向南唐,並不是要真殺你。”當即道,“我今日來找官人並非為了這件事,而是因為王全斌一案。”

樊知古道:“王全斌?噢,是當日吊死在六號閣子的王相公麼?他怎麼了?”張詠見他神色毫無異樣,當即道:“王全斌是被人毒死的,樊官人當晚也在西樓,可覺察到有什麼異常?”

樊知古搖頭道:“沒有。張公子於我有恩,我不妨直言相告,我雖不認得王全斌,卻久聞他手段狠辣,是我向官家請求召他回京,最好任他為平南統帥。”

原來樊知古雖是南唐人,卻恨南唐入骨,恨不得殺盡南唐人泄憤。王全斌當年平定後蜀時大揮屠刀,幾次屠城,正合他的心意。張詠會過意來,不由得對眼前這人大起厭惡之心。

樊知古又道:“不過王全斌既意外自殺,也就無可奈何了。如今曹太傅是新任統帥,即將赴荊南造戰艦。我明日也要離京,上任舒州團練推官。張公子,我日日來樊樓飲酒,隻因親人尚陷身南唐池州,而朝廷又遲遲不肯對朝廷用兵。如今朝廷大軍待發,我盼望的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他眼中閃動興奮的光芒,在這複仇的火焰下,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喪身。

張詠一時無語,半晌才道:“沒事了。”悻悻回來八號閣子,說了原來向官家舉薦王全斌正是樊知古。向敏中道:“如此,樊知古下毒的嫌疑當可完全排除了。”

正說著,焌糟丁丁領著小廝呆子到來。呆子陪笑道:“幾位官人叫小的有事麼?”向敏中道:“沒事,就挑幾樣果子。”

潘閬起身道:“你們先挑著,我出去方便下。”向敏中道:“喂,你的珠子掉地上了。”潘閬這才發現收在懷中的北珠不知道何時滾落了出來,笑道:“我當真糊塗,虧得向兄提醒。”揀起珠子收好,這才出去。

向敏中隨意取了幾件果品,給了一吊錢。呆子笑道:“多謝官人。小的就在樊樓裏麵轉悠,有什麼需要再叫小的。”向敏中道:“嗯,去吧。”

寇準不明所以,問道:“向大哥派人巴巴地尋了呆子來,卻一句話也不問,是何道理?”向敏中微微一笑,道:“不急,一會兒他會自己回來的。”

過了片刻,潘閬竟擰著呆子手臂進來,道:“果然不出向兄所料,呆子正是那個偷兒。”呆子這才反應過來,道:“你們是有意拿出珠子讓小的看見,好設下圈套。”潘閬掩上門,笑道:“你不貪心,又怎麼掉進圈套?”

寇準道:“啊,原來是你偷了我的錢袋,取了裏麵的瓜子金,又將錢袋扔掉,所幸被小娥撿到。快些將我的財物還回來。”呆子道:“還你,一定還你,隻求幾位官人不要告官。”

向敏中道:“本朝皇帝親下敕文規定,犯強盜、盜竊贓滿五貫即處死,不滿五貫者杖背二十後配役三年。僅你剛才想偷的這顆珠子就價值萬貫,還不算寇準的瓜子金、麗娘的金珠,殺你幾千次都綽綽有餘,豈能是你說不告官就不告官?”

呆子見這幾人當場捉住自己,卻並不立即送官,料到另有所圖,道:“你們難道不想知道王全斌相公真正的死因麼?他是被毒死的。”

王全斌上吊前已然中毒尚是機密,眾人聽呆子搶先道了出來,不由大吃一驚。張詠問道:“莫非你知道下毒者是誰?”呆子道:“當然知道。”又轉向向敏中道,“小的見過官人和官家一道進來西樓,想來官人身份非同一般,要小的說實話可以,不過有個條件。”

向敏中道:“原來你認得官家。”呆子道:“官家經常微服來樊樓飲酒,有什麼認不得的?”又道,“晉王每次來樊樓,雖是便服,卻是前呼後擁,排場大得很。官家隻是布衣襆頭,帶兩三名侍衛,時常就坐在普通散座中。”

向敏中道:“你有什麼條件?”呆子道:“小的自知難逃刑罰,隻是有一點,將來不能以盜竊定小的罪。不然就算你們將小的送去開封府嚴刑拷打,我也絕不會說出真相。”

向敏中沉吟片刻,道:“就算不論你盜竊罪,可你知情不報,勢同下毒凶手的從犯,罪名更重,被害人又是朝廷命官,更是要從嚴處罰。”呆子道:“這些罪名小的都認,就是要求你們不能以盜竊定罪。”

寇準心念一動,道:“你是怕被釘牌,對麼?”呆子道:“正是。小的家裏尚有祖母、父母,不想讓他們被街坊鄰居看不起,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

原來宋律對盜罪處罰極其嚴厲,動輒棄市、腰斬、淩遲,罪犯本人被處嚴刑不說,其家門口還要立上一個大木牌,上麵書寫犯人的姓名、罪狀,即所謂的“釘牌”製度。即使犯人家屬搬家,也要將隨遷移住處釘牌,終身不得摘除,是對犯人及家屬極大的羞辱。呆子寧可認下更重的罪名,也不願意以盜竊定罪,顯然是不願意令親人蒙羞了。

向敏中與幾人商議一下,道:“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不過你終究是一片孝心,好,我答應你的條件,你將下毒者的姓名告訴我。”呆子便道:“下毒的人正是小的自己。”

眾人駭然而驚,均不能相信。向敏中道:“你不過是個小廝,為何要下毒害朝廷命官?”呆子道:“小的也不願意,可是被逼無奈,情形就跟官人們今日逼我說出下毒凶手的姓名一樣。”

原來他盜竊成性,總往樊樓酒客下手,樊樓每日來往酒客數千人,他嘴甜手快,竟從來無人懷疑到他。但某一日終究還是失手,被一名酒客當場捉到,那酒客居然也不報官,還給了他更多的錢,條件隻是讓他做一件事。

向敏中驀然醒悟,道:“當場捉住你的人是李繼遷,對不對?”呆子道:“正是他。官人如何能猜到?”向敏中道:“你是個四處買果子討賞錢的小廝,案發當晚卻一直滯留在八號閣子中聽麗娘說書,這不是很奇怪麼?”

呆子道:“不錯,那個黨項人李官人武藝了得,小的手剛碰到他腰間便被他捉住,一隻手如鐵箍一般,捏得人生疼。他帶我來西樓的閣子,說隻要我替他做件事,他不但不報官,還以五十金酬謝。當時我不知道是什麼事,聽說他肯不張揚,便滿口答應下來。本來小的也料想到不是什麼好事,有心逃走,可轉念想到即使做賊也當以信義為先,我既答應了他,就該全力辦到。過了幾日,就是寒食節的那天晚上,李官人的隨從找到我,帶我來到八號閣子,就是這間,不過當晚裏麵隻有李官人和他的幕從張先生。他們給我一包藥,說是奇毒無比的砒霜,讓我等一會兒有機會時下到隔壁六號閣子的酒瓶中。我聽說要我害人,心裏很害怕,可他們說沒事,不會有人看見。”

寇準道:“當晚雖然西樓客人未滿,終究還有不少酒客,又有焌糟不斷走來走去,他們如何能肯定一定不會有人看見你?”呆子道:“小的當時也不明所以,後來張先生詳細說明,原來他們是要讓小的打開半邊窗戶爬出去,沿著上下的簷子,走去六號閣子,從窗戶進去。”

張詠忙走到窗邊,窗戶都是直欞的窗格,截麵為三角形,外尖裏平,又稱稱為破子欞,上麵糊著紗紙。他推開窗,往外探頭望去,果見窗戶上下各有一道簷子,一人多高,正好可以雙手抓住上簷,腳下踩著下簷,輕鬆走到隔壁。

呆子道:“小的看了後,雖然覺得不難做到,可那六號閣子的酒客難道會毫不覺察麼?張先生卻叫我放心,說他早有安排。”

原來李繼遷謀劃毒殺王全斌已有多日,他為此也做了大量準備工作,呆子盜竊被捉不過是事逢其巧。寒食當天,王全斌如往常一般,攜著蔡奴來到西樓,進了六號閣子。緊隨其後的李繼遷理所當然地占到了隔壁的八號閣子。至於後蜀國主孟昶之子孟玄喆、孟玄玨和朋友向敏中在另一邊的四號閣子,不過是湊巧而已。向呆子交代好一切後,李繼遷又派人叫來龐麗華,有意讓她說王全斌屠戮蜀人的故事,目的就是要讓隔壁的王全斌聽見後被激怒。王全斌果然爆發,先進去打了唐曉英,撞暈了龐麗華,又在樓廊跟張浦、張詠糾纏。殊不知這正是李繼遷調虎離山之計,眾人忙亂之時,呆子按照計劃從簷子爬入六號閣子。當時王全斌人在樓廊,蔡奴倚門而立,緊密注視著樓廊的一切,根本沒有留意到背後窗口有人。呆子跳進來時不小心發出了聲響,她都沒有被驚動。他隨即往酒瓶中下毒,不過並沒有用張浦給的砒霜,而是將剛剛從龐麗華身上扒來的水粉倒了進去,也沒有其他目的,僅僅是因為砒霜受到官府管製,可以拿到鬼市子上賣個好價錢,水粉卻是大路貨色,幾個銅錢也值不到,反正隻要能殺人,管他最後是死於水粉還是砒霜呢。他四肢靈活,手腳極快,下完毒還記得用袖子拂去了掉落在案桌上的粉末,弄妥一切,匆忙爬上窗口,原路返回八號閣子,見李繼遷正擋住唐曉英朝他揮手,他便趁亂溜了出來。那毒藥到底是煉製過的鉛粉,毒藥較慢,王全斌回到閣子喝下毒酒後渾然不覺。偏偏當晚皇子趙德芳親眼見到王全斌無禮,又被撞倒在地,實在氣不過,來六號閣子當麵指責。他在皇二子麵前揮劍狂舞,又被厲聲嗬斥,知道前途已毀,十年來的苦苦期待的東山再起終成泡影,沮喪之下幹脆上吊自殺。正好孟玄玨過來窺測,可他看見王全斌上吊自殺時並沒有阻止,反而若無其事地回到四號閣子中繼續飲酒。其實當時即使王全斌不上吊,也會死於酒中的鉛毒。這些變故,已不是李繼遷這位始作俑者所能預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