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亭驛中毒的使者及隨從大多數被及時搶救了過來,但還是有兩人因體弱毒深而死去。這件集體中毒的案子極大地震撼了皇帝,趙匡胤親下諭令,必須徹底追查清楚,案子仍然按慣例發交開封府,但卻多派了兩位堂官。程羽被點名負責問案,因未能捕獲宋行,隻得立即帶其父宋科上公堂訊問。
程羽道:“老宋,你也是開封府的老公門,該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宋科道:“小人能不知道麼?今日坐堂的堂官除了程判官,還多了兩位將軍。”他指的是坐在一旁聽案的殿前司指揮使皇甫繼明和侍禁田重。
程羽道:“二位將軍是奉旨跟開封府一道辦案。宋科,快說你兒子宋行人去了哪裏?”宋科道:“小兒昨日被人叫出門,再也未回來過,小人實在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捕小人的官差說他昨夜勾結鬼樊樓的人拐賣婦女,小人從未聽過。”
程羽道:“你倒是推得一幹二淨。本官知道你父子一向仇恨契丹人,你可知道宋行下毒毒害遼國、北漢使者一事?”
宋科一直以為程羽問的是跟關於拐賣婦女的案子,至此方才知道驛館使者中毒一事,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問道:“那些人都死了麼?”他這般回答,未免令旁人疑忌更深。程羽重重一拍桌子,道:“果然你也知情。可有旁人指使你這麼做?”
宋科搖搖頭,道:“既然程判官早知道我父子深恨契丹人,又何來旁人指使?”程羽道:“那麼你兒子眼下藏在何處?”宋科道:“小的實在不知。”
一旁田重道:“宋氏父子不過是小小的官吏,如何敢對使者投毒,幕後定有主使,須得立即動刑拷問清楚才事。”
開封府大堂坐著兩名皇帝心腹大將監督問案,這是從所未有之事,程羽早備受壓力,聽田重明言,隻得命人取出刑具,將宋科雙腿夾上,喝道:“田侍禁的話你也聽見了,快些交代是誰指使你們父子這麼做的?”見宋科不答,便要抽出竹簽下令用刑。
張詠跟同伴站在一旁,見狀忙挺身而出,道:“且慢。宋科年事已高,用大刑多半捱不過去。”田重道:“這老漢狡詐透頂,不用大刑如何肯招供?”
張詠道:“即使宋科事先知情,可是被人叫走的是宋行,下毒的也是他,他才是破案的關鍵人物。眼下最要緊的捕到宋行,在這裏拷問宋科又有何用?”田重道:“不拷問如何能知道宋行下落?”
張詠道:“宋行生在開封,長在開封,與契丹人並無恩怨。他之所以恨契丹人全是因為其父宋科當年深受契丹人侮辱,臉上刺下了這樣的大字,終身不能擺脫羞辱,由此可見宋行是個大大的孝子。何不給他一個機會?派人在城中四處張貼告示,告知若他肯來開封府自首,就赦免他父親的罪行。”
田重冷笑道:“這如何使得?宋科也是謀劃者、知情者,僅此一條,他就是死罪。”寇準忽然插口道:“侍禁,你的話實際上是自相矛盾的。若宋科是謀劃者,那麼就沒有什麼人指使他。實際上,我看宋科也未必是知情者,不然他不會一開始就那般驚訝了。”
田重道:“他明明問那些人都死了沒有。”寇準道:“這隻能說明宋科心中盼望那些人死去,但未必他就事先知道。他若真是田侍禁說的那般狡詐透頂,就該立即否認說不知道而已。可他沒有掩飾自己的恨意,恰恰說明他不知道發生了下毒事件。”
田重無話可駁,氣惱不止,隻拿眼睛去看身旁的皇甫繼明。皇甫繼明咳嗽了聲,道:“既然如此,就按張詠說的辦吧,派人去張貼告示,隻要宋行投案自首,就釋放他父親宋科,不再追究。”
田重大是意外,道:“皇甫將軍……”皇甫繼明正色道:“侍禁,官家要的是盡快知道真相,好向遼國交代。你我雖受官家差遣,卻是武將,不懂問案,案子的事還是交給開封府去做,我二人各自去辦擅長的事,去追捕宋行、安習、頭領那夥人,我負責陸上,你負責水上,如何?”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田重無可奈何,隻得狠狠瞪了張詠幾人一眼,大聲道:“此案眾所矚目,還望程判官不要徇私。”程羽道:“是。案情若有進展,下官當派人飛報二位將軍。”送走二人,便命書吏發出通告,張貼全城大街小巷,準許宋行自首。
這一招當真有效,到傍晚時,宋行一瘸一拐地步行來到開封府投案。程羽一直不敢離府,還將向敏中、張詠、寇準、潘閬四人也留在府堂,聞言不由得讚歎張詠料事如神,忙喝令升堂問案。那宋行被帶進來跪下,先問道:“家父人呢?”
程羽便命人自獄中提來宋科,宋行本以為老父一定飽受酷刑,相見之下才發現完好如初,不由得又驚又喜,料來定是張詠等人從中使力,轉過頭去,向幾人點頭示意。
程羽命人開了宋科手足枷鎖,道:“宋科,你兒子既已來投案,本官也履行諾言,你這就回家去吧。”
宋科知道這一去就不一定再有相見之日,一時老淚縱橫,上前撫摸愛子的臉龐,問道:“當真是你下的毒麼?”宋行道:“不是。”宋科道:“嗯,為父也知道下毒不是你的做派。”轉頭向張詠幾人作了一揖,道,“還請各位查明真相,還我孩兒一個清白。”也不待眾人回答,即昂然下堂離去,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程羽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喝問道:“宋行,你可知罪?”宋行道:“不知。”程羽見他桀驁,便命道:“來人,先打他二十杖殺威。”
刑吏上前剝下宋行衣衫,將他按倒在地,正要舉杖行刑,向敏中忽然叫道:“等一下!”指了指宋行後背和腰部,“潘閬,你看到他身上的傷了麼?”潘閬彎腰仔細查看一番,道:“雖然抹了金創藥,不過還是能看出新傷。”
向敏中道:“你昨日是什麼時候去的都亭驛?”宋行道:“日落時分。”宋敏中道:“那麼你受傷當在那之後了。”回身稟道,“判官,宋行不是下毒的人。”
程羽道:“你如何能知道?”向敏中道:“驛館晚飯時間在天黑之後,若是宋行下毒,那麼使者那些人該是昨晚中毒才對。而宋行昨晚身上受了這麼重的傷,走路都有困難,根本不可能在摸黑到驛館投毒。”
程羽道:“宋行,你可有投毒?”宋行啞然失笑道:“當然沒有。這位向公子聰明絕頂,將經過情形都已經推斷得一清二楚了。”
向敏中道:“不過你本人雖然沒有下毒,卻是難脫幹係。你昨日為什麼要去驛館?”宋行道:“我跟驛長很熟,時常去驛館玩的。”向敏中道:“那是以前的事。眼下驛館裏住有契丹人,你恨契丹人入骨,特意去那裏,一定是有所圖謀。”
程羽道:“你是不是去驛館踩點,好讓你的同夥有機會下毒?下毒的人到底是誰?快說!”宋行道:“我根本不知道下毒之事。”
寇準道:“這名冊上你的名字是最後一個,也就是說,在你之後再無外人進去過驛館,你的同夥是不是驛卒?你昨日去都亭驛,一定是去送毒藥的,是也不是?”宋行道:“不是。”
程羽道:“昨日到今日當值的驛卒已被全部拘來開封府,你是要本官一個個帶來與你對質麼?”宋行道:“對質就對質,我又沒有投毒,怕什麼?程判官,你也算是個好官,真該好好收起刑訊逼供那一套手段,學學向公子、張公子幾位,用腦袋破案。你在這裏死命審我,下毒的真凶反而在外麵偷笑呢。”
程羽大怒,又要叫人用刑。張詠忙道:“等一下!程判官不要發怒,我看他不像在說假話。宋行,我猜你昨日去都亭驛,一定是沒安好心,但你隻想為父報仇,情有可原。況且想做壞事與真做了壞事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你想殺契丹人,但你沒有動手,你依然是不能被定罪。我相信你跟投毒無幹,不過你能解釋你背上的刀傷是怎麼回事麼?”宋行道:“就是昨夜喝醉了酒跟人打架,偏偏那人武功厲害,被他砍了兩刀。”
張詠道:“很好。”轉頭道,“程判官,今晚可否將宋行借我一用?”程羽愕然道:“你說什麼?”張詠道:“這個人我今晚要帶走,明日一早再將他和真相一同送回來。”
程羽呆了半晌,居然點頭道:“好。”命人給宋行手足上了重銬,卻不將鑰匙交給張詠,隻道,“你千萬要小心了,本官可是冒了大風險。”張詠笑道:“我知道,這個人既逃不得,也死不得,判官放心好了,我今晚不睡覺,親自守著他。”攜著宋行出來。向敏中幾人均不解其意,隻得跟在後麵。
宋行身上有傷,又戴了刑具,甚是吃力,隻能一步一挪,行走得極為遲緩。張詠特意拉著他到開封府門樓下停住,道:“我得實話告訴你,昨日到你家去找你的頭領已經暴露了,雖然他僥幸逃脫,但昨夜禁軍捕到了兩名牙郎,救出了數名蜀女。劉刑吏恨頭領兩次綁架他女兒,親自動手用刑,那兩名牙郎抵受不住,已經供出了其餘老鴇及買家的名字,官府早晚要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宋行道:“那又如何?”張詠道:“你好歹也算是官府的人,吃著朝廷的俸祿,如何勾結鬼樊樓,做這等害人的勾當?我知道你是條硬漢,決計不會屈服在酷刑之下。不過你若肯告訴我你為何要勾結鬼樊樓,我就雇輛馬車載你,不讓你這般鐐銬鐺鐺地拋頭露麵。萬一被你父親看見,他心中豈不難過?”
他這一攻心之術極是有效,宋行沉吟片刻,道:“那個,反正我是必死之人,告訴你無妨。我其實不知道頭領到底在做什麼,我隻是將獄中的一些不引人注意的青壯年犯人弄成假死的模樣,再運出去轉賣給他。”
張詠道:“頭領販賣女子還能理解,他要這些個男子做什麼?”宋行道:“女子不過是供那些花錢藏進鬼樊樓的重犯取樂發泄用,但聽說那地方不小,還需要許多男子做苦力來勞作。可是你們……你們是如何查到我身上的?我是說在驛館投毒這件事前。”
張詠便說了頭領曾假裝中間人以宋科發現的物證要挾寇準,後來又在船上被唐曉英記住了相貌。
宋行十分驚奇,道:“這當真是巧上加巧了。我確實跟家父說過不如將能證實你無辜的物證先壓下來,頭領當時正好在場,這人太貪心,想來是他聽到後想從中漁利,所以去找寇準。不過也隻有你們幾個才能想到這其中的聯係。”
張詠道:“你可心服?”宋行道:“服,心服口服。”嘿嘿笑了幾聲,道,“若不是你們幾個,怕是這些案子沒一個能真正水落石出的。”
張詠便信守諾言,雇了一輛馬車,扶宋行上去,一路回來汴陽坊宅中。
高瓊正在燈下獨自飲酒,見張詠押著宋行回來,驚愕萬分,迎上來問道:“你帶他來這裏做什麼?”之前他被關在浚儀縣獄時,宋行幾次三番指令手下獄卒加害,心中猶有芥蒂。
宋行也十分好奇,問道:“你是要將我交給高瓊報仇麼?”張詠道:“當然不是。高兄,麻煩借你的刀一用。”
高瓊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依言拔出佩刀遞過去。張詠命宋行站到燈下,揭開他衣衫,露出後背的傷口來,將佩刀分別往腰部和背上的傷口比了兩下,笑道:“你們還沒有看出來麼?”
潘閬道:“啊,傷了宋行的人就是高瓊!”高瓊忙道:“胡說,京師佩這種刀的人多得很,如何一定就是我?”
張詠便將宋行牽到院中,令他背靠槐樹坐下,再用繩索將他連人帶銬綁在樹上,又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他兩個耳朵中,安排妥當,這才重新回來堂中,道:“京師佩這種刀的都是高級武官,確實不少,可人數也不多。這些人中,又有誰昨晚湊巧跟人動了手,又弄得一身血呢?高兄,你出手救那契丹韓官人本是好意,所以我也不想讓宋行聽到,可你如果再不對我們說實話,怕是紙就包不住火了。如今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驚動天聽,你可不能為了對晉王盡忠再隱瞞下去了。”
高瓊搖頭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張詠道:“那好,我來說。昨日安習命頭領找來宋行,其實不是要他去都亭驛投毒,而是讓他帶人去截殺那姓韓的。之所以選中宋行,是因為他本來就痛恨契丹人,一旦事敗,他有殺人動機,完全可以獨立承擔罪名。偏偏你知道了此事,不願意和談局麵就此破壞,所以暗中阻撓,傷了宋行,救了那姓韓的。這些契丹人帶的刀跟你都不一樣,無論如何砍不出宋行身上那樣的傷口來。”
寇準道:“果真如此的話,高郎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為何不肯承認?”潘閬冷笑道:“寇老西還不明白,高瓊為何要讓張詠出麵將姓韓的交給禁軍?就是不想他讓人知道他插手了這件事。你早先猜到是晉王指使宋行下毒,如何現在猜不到是晉王指使宋行行刺?被晉王知道,高瓊還活得了麼?”
寇準道:“可晉王為何單單要殺那姓韓的?”向敏中道:“那姓韓的一定是契丹人中官職最高的,是真正的首領,歐陽讚不過是個幌子。”張詠道:“不錯,當時我看到他圍著徐呂皮腰帶時就應該猜到的。晉王一直派人監視契丹和北漢人,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對不對?”
高瓊道:“這隻是你們的推測,斷案要講實證。僅憑宋行身上的刀傷,你們無論如何牽扯不到我身上,更是跟晉王沒有半點幹係。”起身抬腳就要出門。張詠挺身擋在門檻前,道:“今晚可不能再讓你去晉王府通風報信了。”高瓊冷笑道:“你攔不住我。”
潘閬道:“喂,他既然不肯承認,不如我們反過來讓宋行指認他。若是讓晉王知道高瓊就是阻止宋行劫殺韓官人的蒙麵人,他還活得過明日麼?”
高瓊聞言頓住腳步,道:“這樣做對你們有什麼好處?你們不知內情,自作聰明,胡亂猜疑,若是挑起內訌,豈不讓外敵有機可趁?投毒的凶手尚未找到,你們死命跟我糾纏做什麼?”
向敏中肅色道:“高郎這話什麼意思?”高瓊道:“當日契丹人將我救出浚儀縣獄,地道隻通到縣廨後的一處民居,京師當晚全城戒嚴搜捕,禁軍瞬間便追到地道出口,卻是一無所獲。你們有沒有想過,他們是如何帶著我在禁軍眼皮底下逃過了追捕?”
向敏中道:“高郎自己是當事人,都不知道原因,我們又如何能猜到其中究竟?”高瓊道:“我當時被他們強灌了迷藥,人暈了過去。我說這些,是要告訴你們單憑韓官人、歐陽讚那些契丹人是做不到這些的,他們一定有很多奸細在開封潛伏了許多念,敵人遠比你們想象的要強大。眼下雖說在和談,可你我都清楚這和談的契機是怎麼來的,契丹人根本沒安好心。你們倒好,為了這起契丹人中毒事件窮追猛打,懷疑自己人,這不是內訌是什麼?”
潘閬道:“你這些話,是刻意在為晉王辯解麼?”高瓊道:“不是辯解,而是這些政治上的事原本就複雜,目下被你們一瞎攪和,簡直要天下大亂了。”
向敏中道:“那麼高兄覺得我們應該怎麼做?”高瓊道:“當然是丟開韓官人這件事,那姓韓的獲救後自己都不提半個字,可見內心有大鬼,你們糾纏下去也是白費力氣。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要全力追查那投毒者。”
張詠道:“高兄對這件事一點也不知情麼?”高瓊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暗示什麼!你們覺得晉王會這般愚蠢麼?且不說他新喪王妃,之前他派我到博浪沙行刺北漢使者之事已經泄露,雖然被官家壓了下來,但他還會選這個時候再派人去驛館投毒麼?”
張詠道:“難道高兄是在暗示驛館投毒其實是外敵的詭計,有意挑撥我們懷疑晉王?”高瓊道:“你們這般聰明,自己說呢?”
寇準插口道:“高郎說得對,我們不該將懷疑的目光一直集中在晉王身上。目下朝廷與契丹、北漢議和進展順利,攻打南唐之意已露,正派人在荊湖造船,說不定是南唐所為,想以破壞和談來緩解危機。”高瓊道:“我早暗示過你們,那姓韓的契丹人來到汴陽坊是別有用心,他若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驛館,又怎會讓人有機可趁?”
正說著,忽聽見王嗣宗在門外高聲叫道:“張兄幾位在裏麵麼?有貴客到。”張詠忙趕去開門,王嗣宗領著折禦卿、王旦、劉念幾人進來,忽見院中槐樹下綁著一名男子,大是奇怪。
張詠道:“他就是浚儀縣的宋典獄宋行。”劉念道:“啊,聽說是你一再要綁架拐賣我。”搶上去舉手要打。折禦卿忙道:“何勞娘子動手?”走近宋行,抬腳狠狠踢在他胸腹,宋行當即痛得大叫了一聲。
張詠忙上前攔住,道:“將軍息怒,這裏可不能濫用私刑。幾位來這裏有事麼?”王旦道:“嗯,我和念兒的性命是張丈所救,今晚冒昧造訪……”
王嗣宗因向知製誥王祐“行卷”剛剛認識了其子王旦,正有心巴結,忙道:“王衙門是特意來向張兄道謝的,正好嗣宗適才撞見他和折將軍在坊門打聽張兄住處,我便領了前來。”張詠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幾位請裏麵坐。”引著幾人進來,又將向敏中諸人一一介紹。
王旦道:“其實除了這位高郎之外,你們幾位上次都在樊樓見過。”潘閬道:“不對,應該比那更早,當日王衙門在博浪沙博浪亭中,還有一名女子。”王旦麵色一紅,道:“那個……”劉念卻甚是爽快,道:“當日在博浪亭中的女子就是我。不瞞各位郎君,王郎是名門公子,我卻是小吏的女兒,王相公不準我們來往,所以隻好偷偷相會。”
眾人見她毫不遮掩,大有男子之風,她情郎王旦倒是忸怩作態,局促不安,正好反了過來,無不暗暗稱奇。
折禦卿道:“折某今晚一是陪同王旦,二來也是代我外甥劉延郎來向幾位表示感謝,多謝你們及時解毒,救了他和手下的性命。”張詠道:“這全仗潘閬醫術高明。”潘閬道:“不過是適逢其巧而已。可惜我身上帶的解毒丸太少,中毒的人又太多,不得不用了一大桶水化掉藥丸,藥力太淺,才不幸有幾人死去。”
王旦又再三道謝,便起身告辭。劉念遲疑道:“頭領尚未捉住,我不能回家,也不想再去折將軍府上借住,想留在這裏,可以麼?”唐曉英正在一旁侍奉茶水,忙道:“當然可以。娘子,全虧你當日機靈叫喊呼救,才救了我性命,我還一直沒能向你道謝。”
劉念這才知道唐曉英就是上一次遭綁架後被劉延郎、折禦卿意外救出的女子,又驚又喜,道:“如此,你我當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了”王旦見此,也隻能同意女伴留下。
送走折禦卿、王旦二人,唐曉英便自行領著劉念到自己房中歇息。
潘閬道:“外麵的宋行要怎麼辦?”張詠道:“先將他在那裏綁一夜,明日一早再送去開封府不遲。我本以為投毒跟晉王有關,高兄多少會知情,所以才帶宋行回來,想用他背上的刀傷未必你就範。不過適才高兄一番話確實有道理,晉王既已派宋行刺殺韓官人,又何必再多下毒之舉?我答應明日一早要將真相交給程判官,眼下投毒一案毫無線索,這可要如何是好?”
向敏中道:“不如我們明日一早先去驛館,北漢人、契丹人數目不少,我們挨個訊問,也許能發現有用的線索。小潘,明日還要請你一道前去,查驗那些人到底是中的什麼毒。”潘閬道:“這是自然。”
忽聽得門外有人叫道:“高瓊人在裏麵麼?”高瓊忙趕去應門,片刻後匆匆回來,攜了佩刀,道:“晉王派人急召我回晉王府。你們放心,投毒這件事我一定會向晉王當麵確認,給你們一個交代。”張詠道:“如此,便多謝了。”
高瓊趕回晉王府,侍衛徑直帶他來到地牢中。裏麵侍衛環布,點了許多燈籠,亮如白晝。高瓊見晉王正坐在燈下,雙目微閉,不知在沉思什麼,忙上前行禮,道:“大王如何來了這等汙穢之地?”
趙光義道:“你來了就好,本王帶你去見一個人。”親自提了盞燈籠,來到最裏間的囚室。裏麵有一名男子站立在房中的兩根石柱之間,手足被鐐銬成大字形鎖住,頭垂在胸前,散亂的頭發遮住他的臉,完全看不清麵孔。
趙光義命侍衛盡數退出,示意高瓊將牢門掩上,這才道:“你看看他是誰。”高瓊道:“是。”接過燈籠,舉到那男子麵前,他正好抬起頭來,笑道:“高瓊,咱們又見麵了。”
高瓊吃了一驚,那人竟是他一直苦苦追索不得的林絳,一時大惑不解——林絳逃入邢國公宋渥府中已是確事,他又如何落入了晉王之手?若說是宋渥主動將他交給了晉王,可既然契丹人知道林絳人在邢國公府,一定會派人密切監視,宋渥又如何能將他帶出府外?今日宋渥倒是帶著妻兒家眷來晉王府拜祭了過世的晉王妃,或許是那時候將林絳押進了晉王府?宋渥當日私縱故人之子林絳逃走,被官家知道後是殺頭重罪,林絳如今又是南唐使者身份,宋家更有通敵賣國嫌疑,以宋渥立場來看,殺死林絳、碎屍匿跡才是最好的選擇。他既然將林絳交出,當是已經知道了傳國玉璽一事,可為何不交給他的女婿當今大宋皇帝,或是他女兒當今宋皇後,抑或是他的嗣孫皇二子趙德芳,而是偏偏要交給晉王呢?莫非他知道隻有晉王從高瓊口中知道了傳國玉璽?可林絳一直以為高瓊是朝廷的人,並不知道他其實是晉王的下屬啊。
這裏麵關節太多,高瓊一時難以明白,也不敢多問,隻退到一旁,靜靜等趙光義示下。
趙光義道:“林絳,你一定要見高瓊,本王已經派人叫他來了,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說麼?”林絳道:“不,我是有話要對大王說,叫高瓊來,是想讓他從旁作證。”
趙光義道:“高瓊是本王最心愛的下屬,難得你也信任他,現下你可以說出傳國玉璽在哪裏了麼?”林絳道:“我願意將傳國玉璽的下落告知大王,也心甘情願讓大王殺了我,或是將我交出去,讓我被當眾處死。不過我有個條件,我還有大仇未報,希望大王在我死後能為我複仇,殺了我的仇人。”
趙光義道:“這應該不難,你仇人是誰?”林絳道:“南唐國主李煜,他昏聵無能,偏信奸人,中了你們皇帝的反間計,新近殺了我養父林仁肇。”趙光義道:“南唐滅亡指日可待,國主李煜也活不長久,好,本王答應你,若是李煜不以身殉國,無論是投降還是被俘虜,我都會替你殺了他。快說傳國玉璽在哪裏?”
林絳搖搖頭,緩緩道:“除了李煜外,我有世上還有一個更大的大仇人,就是大王的皇兄、當今大宋皇帝趙匡胤,他不但殺死我全家,還設計害死了我養父。”趙光義勃然色變,大怒道:“你敢戲弄本王!掌他嘴!”
高瓊微一遲疑,便上前往林絳臉上重重扇去,左右開弓,打了十來下,直打得他麵腮腫得老高,滿嘴吐血。
趙光義見高瓊停手,喝道:“本王沒叫你停手,你如何敢停?”高瓊道:“是。”正待上前繼續扇林絳耳光,他忽爾吐出一口鮮血,哈哈大笑了起來。
趙光義道:“你笑什麼?”林絳道:“大王,我說的可是傳國玉璽,‘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傳國之寶,自秦代以來,就是天下豪傑夢寐以求的東西。秦始皇嬴政、漢高祖劉邦、漢武帝劉徹、魏武帝曹操、隋文帝楊堅、唐太宗李世民,這些蓋世英雄的手全部在上麵撫摸過。大王雄才大略,龍行虎步,將來必登大寶之位,若有傳國玉璽在手,那可就再也不是什麼白板皇帝,聲名不但遠遠超過你的皇兄,還能與秦皇、漢武、隋帝、唐宗並列青史。”
林絳說的確事實,無論誰聽見“傳國玉璽”四個字,都會怦然心動、悠悠神往,何況它近在眼前、唾手可得,是絕大的誘惑。可是他開的條件又太大,這分明就是一對矛盾。
林絳笑道:“大王當日也曾參與陳橋兵變,該知道大宋江山是怎麼得來的,強取豪奪,欺負孤兒寡婦,這等不光彩之事連令兄這樣厚臉皮之人都不好意思多提。”趙光義怒道:“我皇兄繼承皇位,是承天應命。你好大膽子,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林絳冷冷道:“大逆不道不是我,正是你們趙氏兄弟。什麼點檢作天子,不過是家父當日為陷害有意殿前都點檢張永德故意散布的流言,想不到扳倒了張永德,倒讓你大哥鑽了空子。若果真是承天應命,你大哥為何要在登基後殺了稱天象該當趙氏作天子的苗訓?又為何要盡捕天下精通天文術數之人,或關或殺?分明是怕他們再去對旁人稱該當某某作天子。大宋立國不正,舉世均知,但如果大王能拿出傳國玉璽來,不但可以順利登坐大寶,而且天下人均知道大宋原來是真正的受命於天,再無話可說。我開的這個條件,不但是為大王,也是為大宋的萬代基業著想,一點也不過分。”
趙光義恨恨瞪著林絳,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過了許久,才一字一句地道:“本王不能答應你後麵這個條件。”林絳道:“那麼我也不能將傳國玉璽的下落告訴大王。大王盡可以跟契丹人一樣,命人對我施以酷刑,看有沒有法子能令我開口。”
趙光義道:“好,那麼本王就如你所願。高瓊,這個人交給你,我要你用嚴刑撬開他的嘴,問出傳國玉璽的下落。”高瓊躬身道:“遵命。”
林絳道:“大王難道不想親眼目睹傳國玉璽的模樣麼?雖說玉璽在王莽篡權時被摔破了一角,可經高手匠人用黃金鑲補後,照樣能在黑暗中發光,那可是受命於天的祥瑞之光。”
趙光義驀然想起皇兄趙匡胤的新畫押來,那缺了一角的方框,不正是傳說中傳國玉璽的模樣麼?他一時頓住腳步,心中矛盾不止,半晌才回過身來,招手叫過高瓊,道,“你有把握能從他口中問出傳國玉璽的下落麼?”高瓊道:“一點把握也沒有。這個人本來就是條硬漢,而今又存必死之心,無論如何拷打,他都不會開口的。”
林絳笑道:“不枉我們曾是獄友,到底還是了解我多些。”
高瓊也不理睬,道:“大王,林絳居心叵測,其心可誅,不如由屬下立即殺了他,雖然問不出傳國玉璽下落,可其他人也照樣得不到。大王是本朝唯一的王,將來必登大位,何需那傳國玉璽?”見趙光義不答,便拔出刀來,架在林絳頸中,隻需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便要割斷他的喉嚨。
林絳道:“就算你殺了我,未必就沒有其他人知道傳國玉璽下落。後周廢帝柴宗訓被大宋皇帝派人下毒害死,就是與傳國玉璽的傳聞有關。大王難道不知道麼?”
趙光義沉吟片刻,示意高瓊收起佩刀,道:“本王不能答應你的條件,不過你可以另外開個條件,天底下本王辦不到的事也不多,你盡管開口。”林絳道:“大王既有誠意,我也不能不識抬舉,請大王命高瓊退下,我有話要對大王一個人說。”
趙光義便擺手命高瓊退出囚室,道:“現下隻有我們兩個人,你有話不妨直說。”林絳道:“我的條件不能改,但是我能等。”
趙光義愕然問道:“什麼意思?”林絳道:“大王不肯答應我的條件,自是顧念兄弟手足之情。可若是將來有一日,你們兄弟情分不在,你的皇兄要奪去你的王位,立他的親生兒子為太子,大王又待如何?”
趙光義愣得一愣,才道:“果真如此,本王自當盡心竭力輔佐新太子。”林絳笑道:“大王這可不是心裏話,這裏又沒有旁人,何須見外?我的意思是,大王現在不肯答應我的條件,但未必將來不會,我願意等。在那之前,我擔保不會有人發現傳國玉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