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義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拂袖出來囚室。高瓊還在外麵候命,忙迎上來問道:“大王要如何處置林絳?”趙光義道:“還能怎麼處置?當然是要嚴刑訊問。不過你不必再管這件事了,派你拷問犯人也實在有些難為你。”
高瓊道:“是,多謝大王體諒。既然大王已經尋到林絳,屬下也沒有必要再去汴陽坊監視張詠幾人,請大王準許屬下回來晉王府隨伺大王。”趙光義道:“暫時還不行。張詠幾人聰明絕頂,你忽然不再回去,豈不是令他們起疑?實話說,今日邢國公宋渥將林絳裝扮成女眷帶來晉王府,本王自己也沒有想到。”
高瓊道:“邢國公可知道林絳手上握有傳國玉璽的秘密?”趙光義道:“邢國公什麼也沒有說,不過林絳稱自己已經告訴了他。”高瓊愈發糊塗,道:“屬下不明白。”趙光義道:“你不明白邢國公為什麼要將林絳主動交到本王手上麼?哼,本王已經知道人在他府上,他當然也可以不交出來,抑或交給別人,不過宋渥到底還是幾朝國戚,見識非同一般,他這是學管仲、鮑叔牙左右逢源之計呢。”
管仲、鮑叔牙是春秋時期齊國人,與召忽是至交好友,三人均是滿腹經綸,有匡世濟民之才,發誓要合力輔佐齊國。當時齊國國君齊襄公荒淫暴虐,國無寧日,民生日貧,兩位王子公子糾和公子小白為了避免迫害,一個跑去魯國,一個跑到了莒國。管仲遂決意由鮑叔牙去追隨公子小白,自己和召忽趕去輔佐公子糾,這樣將來無論哪位王子當上國君,三人均是進退有路、立於不敗之地。果然後來公子小白和公子糾爭權,小白當上國君,成為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出兵逼死公子糾,還要殺死管仲。鮑叔牙大力舉薦管仲之才,並表示願意讓線,齊桓公遂任命管仲為相國,在其輔佐下一匡天下,九會諸侯,成為了中原的霸主。
高瓊雖然讀書不多,但管仲、鮑叔牙的故事還是聽得爛熟,之前龐麗華就常常說起這段故事,這才恍然大悟——宋渥此舉可謂高明之極,若是宋皇後占到上風,將來其嗣子趙德芳即位,他是皇後生父,無論如何都不會失寵。若是晉王得勢,那麼宋渥預先埋下的伏筆可就是關鍵一招,即使保不住女兒的太後名份,卻能保住宋家永久的富貴榮華。
趙光義心中也是頗為得意,宋渥此舉隻能證明他預料到宋皇後一方勢單力孤,難以成事,將來最有可能的即位還是他晉王,不得不搶先來討好。不過這些話不能公然告訴下屬,便擺擺手道:“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去吧。”
高瓊道:“是。另外還有件事屬下未及稟告,今日都亭驛遭人投毒,浚儀縣典獄宋行因昨日去過驛館,被懷疑成投毒者,開封府捕了他父親,發出告示準他投案,傍晚時,他當真來了府衙自首。”
趙光義聞言大是生氣,道:“瞧瞧安習是怎麼辦事的,一點小事都辦不好,找來當刺客的人竟出麵自首了,他居然還忙著去拐賣什麼婦女。若宋行被認定下毒,屎盆子豈不又要扣在了本王頭上?”
高瓊忙道:“大王放心,張詠、向敏中幾人已經證明投毒與宋行無幹。不過安習為人貪婪,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壞了大王名頭。而今官家親下諭旨,命禁軍和開封府全力追捕,務必捉拿他歸案,大王何不將他交出去?”
趙光義大是生氣,道:“安習死不足惜,可他是本王手下,若是有人追捕就得將他交出去,本王的麵子往哪裏擱?日後還有誰肯替我做事?你也是本王下屬,為何反而說出這種話?”高瓊道:“是,屬下多嘴。”
趙光義道:“你是不是因為本王之前沒有派人營救你出獄,心中一直有怨?”高瓊慌忙跪下道:“屬下行刺前便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能有命活到今天全仗大王恩德,如何敢有半句怨言?隻是安習鬧得滿城風雨,民怨極大,屬下擔心大王聲名受他連累,才多了一句嘴。”
趙光義怒氣稍平,道:“嗯,不是就好。你起來,去飛騎營選幾個妥當的人,化裝成獄卒,去府獄中做掉宋行,免得再生事端。”高瓊生怕趙光義起疑,不敢提宋行人正在汴陽坊中,隻應道:“是,這件事屬下自會辦得妥當。”
回來汴陽坊時,早已過了三更,宅邸中雖有燈光,卻是靜悄悄的,大約眾人已各自回房睡下。高瓊見大門沒有關嚴,便伸手去推,果然沒有閂緊,是刻意為他留了門。卻見院中槐樹下正蹲著一人,聽見他進來,慌忙轉過頭來。二人盡皆呆住。
張詠並沒有睡下,正在堂中翻書,聽見推門聲,問道:“是高兄回來了麼?”高瓊應道:“嗯。”張詠道:“你進來,我一直在等你,有話問你。”高瓊道:“好。”
張詠性急,一邊說著,一邊放下手中書本,快步走到門檻邊,道:“高兄,我記得你提過……”忽見高瓊正手拿一柄切肉尖刀站在槐樹下,不由得一愣,問道:“你在做什麼?”
高瓊明明聽到張詠在招呼自己進去,料不到人卻已經出來,一時措手不及,道:“我……這個……”
張詠忙搶到院中,卻見被綁在樹上的宋行頭歪在樹上死去,胸前中了兩刀,血染紅了上半身,眼睛瞪得老大,驚恐之色凜凜如生,似乎完全不能相信所發生之事。
張詠大叫了一聲,道:“你居然殺死了宋行滅口!這可真是想不到。別動,你別再想逃。”上前奪下高瓊手中的尖刀和腰間的佩刀,將門閂好。
向敏中已披衣出來,見狀很是吃驚,問道:“怎麼回事?”張詠道:“高瓊殺了宋行。”
向敏中俯身探了一下屍首鼻息,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張詠道:“就在剛才。我聽見他推門進來,趕出來時他正舉著尖刀站在這裏。”還要去找繩索來綁住高瓊。向敏中忙道:“張兄既然聽見高瓊剛剛進來,人就不是他殺的,宋行身子已冷,死了好大一會兒。況且,這殺人的尖刀是廚房裏的,高瓊要殺人,隨身就有佩刀,怎麼會先繞去廚房取刀呢?時間也來不及。”
張詠趕到廚房一看,果見少了一把切肉的刀,這才出來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尖刀怎麼會在高兄手裏?”
高瓊見向敏中一眼就看出破綻,自知難以瞞過,可為了保護那個人,還是不得不自承罪名,道:“是我殺了宋行。你們也知道晉王找人派他行刺姓韓的契丹人,我從中阻撓傷了他,我雖然蒙了臉,還是擔心他會認出我來,所以……”
向敏中道:“那麼你從哪裏得來的尖刀?”高瓊道:“我先翻牆進來,到廚房取了尖刀刺死宋行,然後去開門,假意是剛剛進來的樣子。”張詠道:“你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高瓊道:“嗯,因為今晚劉念娘子也住在這裏,她又與宋行有仇,我想如果用宅子中的刀的話,也許可以嫁禍到她身上。”
張詠道:“這可不是你高瓊的風格。”高瓊道:“怎麼不是?可別忘了我曾冒充別國刺客去博浪沙行刺。”
向敏中道:“宋行雖然手足被綁,不能動彈,卻是能叫能喊,瞧他死時的表情,分明是一個他根本料想不到的人突然出手殺了他。你在浚儀縣招供是契丹刺客後,宋行幾次要加害你,他知道你恨他,見你走近他身邊,難道會不加提防麼?起碼要出聲問上一句你想做什麼。”
張詠道:“這確實是個大大的疑點,今晚大夥兒散了後,我人一直在堂中,沒有聽見宋行說話。”高瓊道:“宋行要害的是契丹人,並不是我高瓊,我二人並無任何私人恩怨,我們大夥兒都很清楚這一點。況且他知道我臨時住在這裏,走來走去很正常,當然不會提防了。”
向敏中道:“就算你說的是真話,可是以你的精幹,殺人後該先處理凶器,比如將刀擦淨後放回原處,再做出剛進來的樣子,為何你等不及這一步呢?”高瓊道:“我隻是殺了人後有些著慌,匆忙之間沒有想起這些。”
向敏中道:“張兄相信他的話麼?”張詠道:“前麵的話聽起來倒也合情合理,隻有最後一句不信。”
潘閬等人已聞聲出來,聽說宋行在眼皮底下被殺,不由得跌足歎道:“這下糟了,要犯死在這裏,咱們個個難逃幹係。”高瓊道:“各位放心,我自會跟你們去開封府認罪,一切後果由我高瓊一人承擔。”
向敏中搖頭道:“人不是你殺的,你一定是看見了真凶,想要庇護她,才有意將罪名攬在自己身上。是唐曉英對不對?”高瓊道:“不,就是我殺人。”張詠倒是吃了一驚,道:“怎麼會是英娘?我還以為是……”他沒有說完,但旁人均知道他心目中的凶手是劉念。
向敏中道:“我也想不到.不過高瓊如此拚命庇護,那個人一定是英娘。”
按照律法,命案要由官府人員到場驗屍後才可移動。向敏中見女使聞聲趕出,便命她去告知巡鋪卒,去請開封府派人來。那女使本睡眼惺忪,懵然不知發生了何事,忽聞聽院中有人被殺,登時瞪大雙眼,臉色煞白,看也不敢多看死人一眼,哆哆嗦嗦走過槐樹,一腳跨出門檻,飛一般地去了。
張詠卻不願意相信是唐曉英所為,道:“宋行販賣獄中罪犯,這次無論如何難逃死罪,英娘又沒有直接跟他結怨,何必要多此一舉殺他?”
寇準道:“英娘確實沒有理由要殺宋行,還是劉家娘子嫌疑更大些。她會不會是故意留下,為的就是要殺宋行?”向敏中道:“劉念是老公門之女,很清楚宋行人頭落地是早晚之事,根本無須自己動手。況且她正與王旦熱戀,情郎出身顯赫,她還正因為出身卑微而遭王父微詞,如何又會莫名卷入殺人案令情郎難堪呢?”
張詠道:“有道理。高瓊,你還是坦白交代,倒底誰是凶手,別讓大家費神亂猜了。”高瓊道:“我說了就是我殺人,你們又不信。”
他越是這般說,張詠越是疑心,道:“難道真的是英娘?”潘閬道:“英娘和劉念現在還在房中沒有出來,會不會有事?”
張詠忙趕來後院叫道:“英娘,劉家娘子,你們醒了麼?”隻聽見唐曉英“嗯”了一聲,問道:“張郎有事麼?”劉念也道:“不是才半夜麼?”張詠道:“沒事,沒事就好。”
回來堂中坐下,高瓊仍然堅承是他所為。等了一會兒,女使領著幾名巡鋪卒進來。士卒看過屍首,不敢擅動,隻守住大門,不放人出去,再派人去開封府報官。
潘閬道:“外麵出了事,英娘依舊躲在房中不肯出來,分明是心中有鬼,她不善於掩飾,怕我們大夥兒從她身上看出破綻。”張詠很是惱怒,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大家說清楚。”高瓊道:“我已經說得很明白,是我殺了宋行。”向敏中道:“你不肯說實話,既幫不了英娘,也害了你自己。”高瓊搖搖頭,道:“這是我自找的。”
一直等到天亮,才見到開封府判官程羽率大批差役到來。他大概未曾睡好,眼睛中滿是紅絲,一進來狠狠瞪了張詠一眼,便命人驗屍,記錄下現場情形。
那老仵作姓錢,將屍首自樹上解下來,解開衣衫,略略一看便道:“凶手是女子。”張詠忙問道:“仵作如何知道?”錢仵作道:“死者胸腹上一共紮了兩刀,入刀並不深,從傷口和凶器上的痕跡均能看出來。這尖刀雖隻是普通的廚房用具,卻因日日使用,磨礪得鋒銳異常,以男子手勁,當可紮入肺腑。”
潘閬道:“高瓊是習武之人,更不可能隻捅得這麼淺了。你還有何話可說?”高瓊道:“我自認武藝不弱,出刀能準確拿捏分寸輕重,隻要殺得死人,何必分深淺?”
程羽這才知道高瓊已經自認殺人,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潘閬便將一切經過如實講了出來,連眾人懷疑唐曉英才是真凶也一並說了。
程羽見唐曉英與劉念攜手出來,問道:“當真是英娘殺人麼?”唐曉英搖搖頭,道:“我跟宋典獄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他?”
程羽道:“嗯,向敏中他們幾個懷疑你是殺人凶手,也沒有任何實證,僅僅是因為他們知道高瓊喜歡你,明明不是他殺人,他卻要死認殺人罪名,所以他們認定他是在袒護你。英娘,你也是個豪爽的女子,當真願意看到旁人為你擔罪麼?”唐曉英冷漠看了高瓊一眼,道:“他不是旁人,是我的仇人。”
程羽道:“那好,雖然沒有人證證明是唐曉英殺人,但屍首物證卻能證明是女子所為。來人,將唐曉英和劉念都鎖了。”高瓊忙道:“分明是我殺死宋行,程判官切不可冤枉好人。”程羽道:“你是仗著你是晉王身邊的人,認定本官不敢動你麼?袒護凶手,知情不報,一樣是重罪。來人,將高瓊也鎖了。”
差役一擁而上,取出鎖鏈,分別往三人頭上套去。劉念驚呼一聲,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唐曉英忙道:“等一下!”
程羽揮手止住差役,道:“英娘若肯老實認罪,本官可以考慮赦免高瓊。”高瓊不悅地道:“程判官,你這是在當眾誘供。”程羽也不理他,道:“如何?”唐曉英見勢不可轉,隻得咬牙承認道:“是我做的,是我殺了宋行,跟劉念和高瓊無關。請判官放了他們二人。”
程羽道:“好。”命差役隻鎖唐曉英一人,道,“這件案子已經審結,將屍首發還家屬,犯人押回府獄。”高瓊還要再辯,唐曉英朝他搖搖頭,他便沉默了下來。
原來高瓊昨晚進來院中時,正見到唐曉英握著尖刀捅入宋行腹中,他吃了一驚,唐曉英聞聲轉頭也吃了一驚。正好張詠在堂中聽見推門聲問話,高瓊便不再遲疑,上前奪下尖刀,低聲囑咐唐曉英趕快回房裝睡。隻是他自己還來不及處理凶器,便被趕出來的張詠撞見,無可奈何之下,隻得自己認下殺認罪名。不想向敏中精細過人,接連指出多處破綻,以致眾人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他殺人,反而因他的態度懷疑到唐曉英身上,這實在是始料不及的事。
錢仵作一直蹲在屍首旁邊,反複拿著凶器尖刀往傷口上比來比去,聽程羽下令結案,忙起身道:“請判官等一等,這屍首還有些疑問。”
程羽道:“什麼疑問?”錢仵作道:“屍首上的兩刀不是同時刺的。”程羽不滿地道:“同一把刀刺出兩刀,當然有先有後,怎麼會同時刺呢?你是老公門,怎麼說這樣的胡話?”
錢仵作道:“小人不是這個意思。判官請看,這上麵的一刀應該是致命傷,刃處皮肉翻卷,創口有凹凸不平的痕跡,也流了許多血。但下麵這一刀肉色幹白,沒有血萌,血跡大多是上刀傷創口順流下來的,並非從下刀傷創口中流出。”
程羽道:“這是什麼意思?”向敏中道:“我明白了,錢仵作的意思是,上麵一刀是致命傷,殺死了死者,捅下麵一刀時宋行早已經死去多時,人一死,軀體不會再對外力傷害有任何反應,即使刀刺入體,皮肉不會收縮,傷口也不會有血滲出。”
程羽道:“若是唐曉英第一刀就已經捅死了宋行,擔心他不死,又接著捅了第二刀呢?”錢仵作道:“如果是那樣,下麵那處創口也應該有大量血流出,因為人死後不會那麼快就凝固住血液。”
向敏中道:“高瓊既是為了庇護英娘,那麼英娘下手一定就是在高瓊進門的時候,是也不是?”高瓊見事情忽起轉機,忙道:“是。我推門進來的時候,正見到英娘捅出一刀。”程羽斥道:“你之前做過偽證,不治罪已經是格外開恩,你的證詞不予采信。”
向敏中道:“那好,不必有高瓊的證詞也能完整還原昨晚的情形。高瓊進門後,張詠趕出來迎接,發現他手中拿著尖刀站在槐樹下,這應該是他剛剛接過尖刀,遣走英娘,還沒有來得及想好如何應對。”張詠道:“不錯。當時高瓊看見我完全愣住了,他是沒有想到我會一邊叫他快些進去,一邊又自己趕了出來。”
向敏中道:“我出來後立即探過宋行鼻息,發現屍體已完全冰冷,死了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所以才立即懷疑高瓊不是真凶。如此推斷起來,英娘也不是真凶,她來殺的隻是個已經死了的宋行。”
程羽道:“英娘來到槐樹下時,難道沒有發現宋行已經死了麼?這實在不合情理。”唐曉英道:“他歪著頭靠在樹上,我心裏很亂,沒有看得分明,就直接捅了他一刀。他的頭突然轉過來,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可怕……”
程羽道:“英娘是承認你來殺宋行的時候,他還活著麼?”高瓊忍不住道:“不對,我親眼看見英娘出手時雙手握刀,若宋行當時還活著,如何不驚叫出聲?”向敏中道:“這應該隻是英娘出刀時帶動了屍首,宋行頭轉了過來。”
錢仵作道:“還有一處很大的疑點。判官請看,死者身上兩處傷口的形狀均與凶器刀口符合。再看這柄凶器,隻在刀尖處兩寸的地方有一處淺痕,這應該是第二刀時留下的痕跡,來不及拂拭就已經事發。”向敏中立即看出了關竅,道:“隻有第二刀,但第一刀的痕跡去了哪裏?”錢仵作道:“不錯,這位郎君好眼力。”
程羽道:“若是湊巧第一刀和第二刀的痕跡重疊了呢?”錢仵作道:“若第一刀也是隻到兩寸之下,那麼就不該致命。”
張詠見程羽還是一頭霧水,便道:“還是我來明說吧,錢仵作的意思是,這件案子應該有兩個凶手,但凶器是同一把尖刀。第一名凶手先從廚下取了尖刀,悄悄來到院中,出其不意地殺了宋行……”錢仵作道:“這凶手是女子,力氣甚弱,所以入胸不深,她又將刀往裏麵推了一下,這才殺死了死者。”
張詠道:”“凶手殺死宋行後,擦洗幹淨血跡,將刀送回原處。第二名凶手,就是英娘,不知道宋行已死,又悄悄來到廚下取了尖刀,趕來殺人,正好被高瓊撞見。後麵的事大夥兒就知道了。”
程羽雖覺合情合理,卻依然難以置信,向敏中又從廚下雜物堆中找出來一塊帶血的抹布,他這才無話可說,便道:“既然真凶不是唐曉英,那麼一定是劉念了。”
劉念很是生氣,道:“如何一口咬定凶手是我?”程羽道:“凶手明明是女子,這裏除了你和唐曉英,還有別的女子麼?你既有動機,又有膽識,還莫名其妙搖留宿在這裏,不是你是誰?”下令以殺人罪逮捕劉念,以褻瀆屍首罪逮捕唐曉英,一道押回開封府定罪。
高瓊大是心急,正欲回開封府找晉王出麵營救。向敏中拉住他問道:“是不是你答應了英娘要為龐麗華報仇?”高瓊道:“什麼?”向敏中道:“當日英娘沒有殺你,反而向你下跪叩首,可見你們之間有了某種新協議。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英娘才要殺了宋行,好保護你。她殺人的動機,正跟你起初對我們聲稱的一模一樣。”
高瓊驚訝之極,道:“你說英娘為我殺人?”向敏中道:“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有別的理由。”
高瓊原先自承殺人,隻是本能要保護唐曉英,從未往深裏想過她的動機,至此得向敏中提醒,才算會意過來——唐曉英確實求了他一件大事,她大概聽到眾人對話,知道宋行行刺韓姓契丹人時被高瓊所阻,若是被宋行認出來,再被晉王知曉是高瓊從中作梗,他便有性命之憂,她為了要保護他,才冒險殺人。至於宋行已先被劉念殺死,則是她所不能預料——他也知道唐曉英最終的目的還是要讓他有命活著完成那件事,可想她居然肯為自己殺人,還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激蕩不止。
向敏中見高瓊癡癡發了一陣呆,便牽馬出門,料到他是要去找人營救唐曉英,不由得搖了搖頭。
張詠道:“咱們還是趕去都亭驛吧,沒見到程判官臉都快綠了呢。”剛出大門,正遇見李雪梅快馬馳來,忙迎上去問道,“娘子有事麼?”李雪梅道:“我適才見到英娘被開封府的人帶走,出了什麼事?”張詠歎了口氣,道:“這事說來話長,回頭有空再跟娘子細說。”
李雪梅忙道:“我找張郎有點事。”向敏中便道:“我們幾個先去驛館,張兄稍後趕來不遲。”張詠道:“是。”引著李雪梅進來坐下,道,“娘子臉色很差,近來很辛勞麼?”
李雪梅卻隻是垂首沉默,過了許久,忽而嚶嚶哭了起來,張詠一時手足無措,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能悶悶陪坐在一旁。
李雪梅哭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晉王要娶我做侍妾,我……我該怎麼辦?”張詠先是吃了一驚,隨即正色道:“娘子既不願意,直接拒絕晉王便是。”
李雪梅道:“誰能拒絕晉王?誰又敢拒絕晉王?阿爹已經滿口答應了。”自古以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致命媒妁之言,既是李稍已經答應,那便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張詠一時無語。
李雪梅忽道:“張郎,你帶我走好不好?”張詠道:“什麼?”李雪梅道:“你帶我走,你不是最喜歡浪跡天涯麼?你帶我一起去。我們一起去望海樓。”
望海樓號稱“萬卷藏書樓”,即是耶律倍封東丹王時所建,位於遼國境內大望海山的絕頂高峰。其山掩抱六重,種種奇勝,峻拔摩空,蒼翠萬仞,是天下愛書人最向往的景觀。
張詠一時呆住,半晌才道:“不,我……我不能……”他行走江湖,誅殺過不少欺壓百姓的凶徒,為人處世,也向來幹脆,均是一意立決,驀然有個美貌女郎站在他麵前,懇請他帶她離開京城,他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兒女情長的局麵,有些語無倫次起來。忽見她淚光盈盈,嬌若梨花,又不忍心拒絕,一時心亂如麻。
李雪梅見他不答,露出失望之極的表情,舉袖抹了一把眼淚,轉身就走。張詠在背後叫了她一聲,她也不肯再回頭。隻聽得門外馬蹄得得,人竟是上馬去了。張詠呆得一呆,追出門去,李雪梅一人一騎已經走遠。剛一轉身,女使已牽了他的馬出來,道:“張郎的馬。”
張詠匆忙翻身上馬,到禦街時已不見李雪梅蹤跡,不知她是回了樊樓,還是一怒之下獨自出城,隻能歎息一聲,徑直往都亭驛而來。
潘閬正站在門前與驛卒交談,見張詠策馬到來,忙上前告知道:“已經找到毒藥源頭了,毒藥就下在羊髓飯團中,是烏毒。”張詠莫名其妙,問道:“羊髓飯團,那是什麼?”潘閬道:“契丹人心目中最了不得的珍饈美食,也是他們昨日的早飯。”
原來契丹雖然疆域遼闊、軍力強盛,卻猶自保持濃厚的遊牧民族習性,飲食非常簡單。所謂羊髓飯團,不過是以糯米飯和白羊髓為團,在遼國卻是頂級美食,甚至連皇帝也隻有每年正月一日才能享用一次。負責驛館招待的朝官打聽了不少契丹習俗,刻意令驛館的廚子每日做羊髓飯團為早飯,令契丹人歡天喜地。
張詠聽說究竟,問道:“那麼有可能是廚子和下人所為麼?”潘閬道:“這些人都在驛館當差多年,開封府已經查過,沒有什麼可疑之處。”
張詠道:“向兄和寇準人呢?”潘閬道:“他們在驛廳裏,參加契丹人為兩名中毒死者舉行的儀式。喂,我勸你別進去。”張詠道:“為什麼?”潘閬道:“非常惡心。”
張詠更是好奇,拔腳便往驛廳趕去,剛走數步,鼻中聞見一股怪味,愈往前走,味道愈濃。進來廳中一看,更是目瞪口呆——契丹其實不是在進行什麼祭奠的儀式,而是在用他們民族特有的方式保存屍首:先用刀剖開死者腹部,將腸子、心、胃等器官一一摘取出來,填上香料、鹽巴、白礬、藥材等各種防止腐爛的物品,用針線縫好肚腹後,便將屍首倒吊起來,用尖針割破各處皮膚出水,讓膏血瀝盡,最後遍塗白礬,令屍首徹底成為一具幹屍。
這一套過程並不複雜,在遼國卻隻有達官貴人死後才能享受,所以又稱“貴人禮”。而中國人以“孝”為最核心的倫理道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絕不可輕意毀傷。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親眼看到契丹人如此對待同伴、甚至本國皇帝的屍首,可謂相當驚世駭俗了。
張詠博學多識,又四處遊曆,見聞廣博,也從未見過這等情形,隻看得目瞪口呆,一直到向敏中過來牽住他的衣袖,才回過神來。
向敏中拉著張詠出來驛廳,問道:“張兄已經知道毒藥是烏毒了麼?”張詠道:“嗯。”向敏中道:“張兄沒有聯想到什麼麼?”張詠道:“什麼?烏毒一直是中原的軍用毒藥,用來塗抹兵器。不過也不難得,隻要在山裏挖到烏頭的根,可以很容易地熬煉出毒汁。我見過山中一些獵人就自己提煉烏毒,用來塗抹羽箭射殺猛獸。”
向敏中道:“不,我不是指這個。當日王彥升被歐陽讚毒殺,用的不正是烏毒麼?”張詠一驚,道:“這個我倒是完全沒有想到。向兄是在暗示是契丹人自己搗鬼麼?”
向敏中道:“這裏麵確實有關聯。我向驛長詳細打聽過,遼國、北漢兩方使者入住都亭驛時一共是四十六人,有兩人昨日中毒身亡,另有四人失蹤,都是那韓官人的心腹隨從,當晚跟著韓官人出去,半夜卻隻有韓官人一人被禁軍送回來。驛長特意問起過,契丹一方聲稱那四人有要事回遼國去了。”張詠道:“那四人應該是被宋行一夥兒殺掉了。韓官人自己內心也有鬼,所以不敢聲張。”
向敏中道:“嗯,不過我剛才仔細數了一下,驛廳中包括韓官人在內,一共有四十個人,當然要除去還在觀看貴人禮儀式的寇準。”張詠道:“數目對得上啊。”
向敏中道:“不,不對,還是少了一個。你忘記假聶保了麼?”張詠道:“啊,算上他,數目確實就對不上了,少了一個。”
起初假聶保被刺字後發配守衛城門,後來歐陽讚等人自曝出遼國使者的身份,他是遼國人,自然也被赦免,重新回到歐陽讚身邊,這樣居住在都亭驛的就應該是四十七人。
張詠忙問道:“莫非少的正是假聶保?”向敏中道:“不錯。我仔細找過,沒有看到他。”張詠道:“他臉上刺了那樣的大字,如同萬綠叢中一點紅,不必仔細找,一眼就被留意到。走,去找昨日當值的驛卒去。”
驛卒被拘禁在開封府,張詠匆忙拉了寇準出來,諸人一齊趕來府衙盤問,果然獲知昨日一大早假聶保就出了門。
張詠歎道:“我們一直在找從外麵進來都亭驛投毒的人,卻忘記了尋找出去的人,這案子從一開始就錯了方向。誰也想不到竟會是那假聶保。”
向敏中道:“這人想來也是個契丹勇士,替歐陽讚冒充聶保頂罪之時,定已存必死之心,不料官家赦免他的死罪,將其黥麵,變成人模鬼樣後,發去軍中守城,這於他而言是更大的侮辱,不免恨官家、恨大宋入骨。”
張詠道:“不錯。不過他人在開封,不要說報仇,就連舉動也受到監視。偏偏他的主人迫於形勢,又跟我大宋開始和談,更令他憤憤不平,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毒死所有同伴,不但和談成為泡影,從此大宋、遼國勢必兵戎相見。”
潘閬道:“他們契丹最初來中原是別有所圖,並非為了和談,不過是種種形勢所迫才導致今日的局麵。大概在這假聶保的眼中,他也是在為國除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