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羽聽得心驚膽寒,問道:“你們能肯定是假聶保所為麼?”向敏中道:“這句話,程判官還是直接去問遼國使者更適合。”
程羽忙發出告示緝捕假聶保,又領著眾人來到都亭驛,客氣地詢問遼使歐陽讚有無財物失竊。一旁張詠見程羽還委婉地提什麼財物,忍不住插口道:“不是財物,是烏毒,就是尊使用來毒殺王彥升的烏毒。”
歐陽讚居然也不驚異,看了韓官人一眼,見他點點頭,便有氣沒力地道:“抱歉得緊,本使確實丟失了一包烏毒。”程羽道:“本官懷疑是尊使下屬假聶保盜竊毒藥後又往食物中投毒,已發出告示緝拿追捕,特來知會尊使。”歐陽讚道:“甚好,多謝。”
韓官人招手叫過張詠,道:“多謝張郎當晚救命之恩。”張詠道:“官人當晚就躺在我們住處外,我不過是送了官人一程而已,可不敢居功。”韓官人道:“如此也要多謝。”
張詠道:“敢問官人尊姓大名?”韓官人道:“鄙姓韓,名德讓。”張詠道:“那麼遼國故宰相韓延徽是……”韓德讓道:“是在下祖父。”
張詠道:“失敬,原來是名門之後。”他知道韓延徽這一係是遼國權勢最重的漢臣,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道,“這應該是韓官人第一次回到中原故土吧?”韓德讓道:“是。”沉默了片刻,道,“郎君的話外之音我懂,請放心,我當盡力促成這次和談。”張詠道:“如此,便多謝了。”
當天傍晚便傳來假聶保的消息,他不知如何登上自己曾守衛過的封丘門城牆,北望故國,高聲怒罵遼使歐陽讚、韓德讓等人叛國通敵,引來無數軍民圍觀,隨即又痛罵大宋皇帝趙匡胤。軍士見情形不妙,這才將其射殺。等他摔下城頭時,早成了一堆肉餅。
假聶保投毒事件很快被平息下來,甚至大多數東京人都不知道有都亭驛遼使中毒這麼一回事,但這一事件卻極大地促進了和談的步伐。半個月後,遼國再派招討使耶律斜軫到來,宣布正式與大宋通好,宋遼兩國和議遂成。大宋皇帝趙匡胤派出西上閤門使赫崇辛、太常丞呂端出使遼國,跟隨耶律斜軫、韓德讓等人一道北行,此為大宋與遼國通好之始。
使者離京當日,大內皇宮宣德門上空忽然飄來一團白雲,近二十隻潔白的仙鶴盤旋上空,其中兩隻立於殿頂鴟尾上,其餘翱翔飛舞,悠然從容,經時不散。滿城轟動,士民無不稽首瞻望,視為祥瑞來儀,歎異良久。
不僅普通百姓歎為觀止,就連皇帝也相當驚異,龍顏大悅下,宣布大赦京獄囚犯,唯逃亡者及死刑重犯不在赦免之列。
然而,皇帝的大好心情很快被一件事給破壞了。
大赦次日,趙匡胤帶著後妃、諸弟和皇子們到大相國寺禮佛,由殿前司統屬的禦馬直負責扈從侍衛。回到皇宮後,趙匡胤特意下命給禦馬直每人增賞五千錢。事情便是由此而起。
宋代在禦前當值、最親近皇帝的護衛禁兵以班、直為編製單位,總稱諸班直,均是千挑萬選的勇士,個個身材高大,武藝絕,就連娶妻也必須得到皇帝的允準。皇帝要親自召見班直相中的女子,保證班直將士子孫也是魁傑人物,世為禁衛不絕。班直又分許多種,諸班有門班、殿前左班、殿前右班、內殿直班、金槍班、銀槍班、弓箭班等,諸直有禦龍直、禦龍骨朵子直、禦龍弓箭直、禦龍弩直等。另外還有平蜀後新設的川班內殿直,共一百人,是從俘虜的蜀軍中挑選出來的武藝最為精湛的將士,地位與禦馬直相等。
禦馬直素來瞧不起川班直,認為他們能活命隻不過因為皇帝寵愛花蕊夫人,不過終究是亡國之人,根本沒有資格在禦前當差。這次相國寺之行得到額外的賞賜後,便有禦馬直的侍衛到川班直去鬧事,無非是酒後的一些胡言亂語。川班直為此大打出手,猶嫌不夠,憤怒下趕去宣德門敲響了登聞鼓,聲稱川班直地位素來與禦馬直相等,也要求皇帝賞賜。蜀中素來不安穩,常有人聚眾鬧事,禦史們抓住這件事大作文章,稱川班直是受人指使、有意鬧事,紛紛上書彈劾。趙匡胤狂怒下下令廢除川班直,將一百人盡數逮捕,其中一半被斬首示眾,餘下的人在麵上黥上大字後發配許州\為奴,終身不得開釋。
這件事不但令五十個人掉了腦袋,也嚴重影響了趙匡胤和長子趙德昭的關係。趙德昭受花蕊夫人委托,曾出麵為川班直求情,最終未果不說,愈發令皇帝懷疑花蕊夫人與外臣勾結。趙德昭苦苦申辯,趙匡胤竟抓起玉斧朝兒子打去。幸好玉斧雖硬,卻並不鋒銳,隻將他額頭磕了一個大包。許多宮人親眼看見趙德昭手捂大包從殿中跑了出來,情形極是狼狽。
唐曉英因宋行一案被逮捕,她存心殺人,即使宋行當時已死,也犯下殘害死屍的重罪,按律要判該流放三千裏,量地方遠近,該直配到令人聞名喪膽的沙門島。所幸是推官姚恕罪斷案,高瓊請押衙程德玄出麵說情,姚恕便從輕處罰,判流一千裏,該配隸滄州牢城。又特意沒有立即黥麵後押解上路,隻將她囚禁在相對寬鬆的左軍巡司獄中,等待大赦的機會。原本要等到大宋攻打下南唐後皇帝大赦天下,哪知道宣德門意外出現仙鶴祥瑞,令唐曉英的牢獄生涯提早結束,可以說是一場驚喜了。
高瓊來獄中接唐曉英時,意外遇到了王旦。王旦所愛的女子劉念已經承認殺死宋行罪名,她殺害重犯,斷了追蹤鬼樊樓的重要線索,理所當然地被判了死刑。姚恕憐她是女子,父親劉昌又曾在開封府任職,特意開恩改斬首為絞刑,保她全屍,正囚禁在開封府獄中,隻等秋後行刑,此次亦不在大赦之列。
王旦一見到唐曉英出來,便上前哀求道:“英娘,求你救救念兒。”
唐曉英自當日與劉念同被逮捕來開封府獄,便被分開關押。負責判案的推官姚恕因為要在量刑時袒護唐曉英,刻意沒有將二人同案審問,是以她就再也未見過劉念。此刻見王旦一臉悲苦,忙問道:“念娘怎麼了?”王旦道:“她被判了死罪。英娘,眼下隻有你能救她。”
唐曉英道:“其實我很感謝念娘,她不殺宋行,我也要殺他,這罪名本該是我來承擔。”王旦道:“不,念兒沒有殺人,她哭著告訴我,她沒有殺人。”
高瓊道:“既然劉念沒有殺死宋行,為何又要在公堂上招供、承認罪名?”王旦抹了一把眼淚,道:“你們知道那些人是怎麼對待她一個女孩子的嗎?”
原來劉念被審時死活不肯承認殺人,姚恕便下令動刑拷問。那些刑吏原是劉昌下屬,卻很不喜歡他刻薄之為人,忽見他被免職,女兒卷入命案,被長官下令刑訊,立即決意報複,要將劉氏父子發明的種種陰毒刑具都派上用場。劉念起初還嘴硬,大罵不止,待到被刑吏粗暴剝下衣衫,當眾裸露出上體來,這才著了慌,不等刑具上身,便流淚招認了罪名。
高瓊道:“王衙內,我不想瞞你,我們都認為是劉念殺人。當晚閉門凶案,宋行被悄無聲息地殺死在武藝高強的張詠的眼皮底下,不露任何聲響,可見那人不但不是外人。又有仵作證實是女子所為,當日在宅邸中的女子,不過是唐曉英和劉念,以及一名小女使。三人中隻有英娘和劉念有殺人動機,英娘湊巧又被我撞見,證實她殺人時宋行已死,那麼剩下的就隻有劉念一人了。”
王旦道:“可你們也說過,凶手是宋行完全意料不到的人。他知道念兒恨他入骨,如何會見到她走近時不出聲叫喊?”高瓊道:“向敏中他們也討論過這個問題,認為大概因為劉念終究是纖纖弱質女流,宋行想不到她會殺人。二來也有可能宋行當時已經睡著,他耳朵中被張詠事先堵了碎布,對外界聲音並不敏感。”
王旦道:“我知道你們信不過我,信不過念兒。可你們難道也信不過唐曉英麼?她可以作證,當晚念兒根本沒有機會殺人。”
唐曉英一呆,道:“什麼?”王旦道:“你當晚跟念兒同床而臥,她告訴過我,當晚她根本沒有出過房間,倒是她聽見你出去又進來。”
唐曉英道:“可是……當晚我腦子很亂,完全不記得別的事情。”王旦一呆,道:“什麼?你跟念兒同在一間房裏,她有沒有出去過,你怎麼會不記得?”
他不知道高瓊是唐曉英苦苦追尋多年的大仇人,而她卻要為了掩護仇人去殺人,也難怪她會心思激蕩,對旁人之事毫不在意了。
高瓊忙道:“英娘有她的苦衷。”王旦道:“我不信。你若是想不起來,我就一直跟著你,直到你想起來為止。”唐曉英道:“可是……”高瓊忙道:“不如這樣,王衙內先跟我們回去汴陽坊,也許回到案發現場,英娘會想起來些什麼。況且張詠、向敏中都在那裏,以他們的精細,或許能發現什麼新線索。”王旦道:“這還差不多。”
三人遂一道來到汴陽坊,張詠等人正預備了酒宴等著為唐曉英接風,忽見到王旦,雖覺意外,但憐他是為心愛的女子四下奔走,便也邀請他到席中坐下。
王旦又將劉念無辜的話絮絮叨叨說了一遍。向敏中耐心聽完,道:“若果真英娘能記得她本人出去前劉念沒有出過門,那麼確實可以證明她沒有殺人。”唐曉英道:“可我確實不記得。我一直沒有睡著,隻是躺在床上發呆,滿腦子全是……全是那些事,根本沒有留意。”
王旦道:“英娘的話實在難以置信,念兒睡在裏間,她下床必須先越過你,還要坐在床沿穿好鞋襪,你如何會感覺不到?莫非你在庇護什麼人,所以才一心想讓念兒承擔殺人的罪名?”
向敏中道:“王衙內不要動怒。英娘當時一心想要去殺人,心中反複盤算,精神也是高度緊張,留意不到別的事很正常。不過這確實是一條相當有用的線索,英娘一直沒有睡著,她不記得當時的情形沒關係,但她睡在外麵,若是劉念跨過她出去,她一定會記得。”王旦大喜,道:“向丈果然非常人,一句話就能發現破綻。”
向敏中忖道:“如果這樣的話,那麼小女使就是唯一可能的凶手了。這實在不合情理,宋行當晚是被臨時帶來這裏,她又沒有任何殺人的動機。”
王旦道:“女使人呢?”張詠道:“她去了樊樓買酒。”又自告奮勇地道,“我這就去尋她回來。”
他雖是去樊樓找女使,卻也存了一點私心,想去看看李雪梅回來過沒有。自上次她來汴陽坊尋過他後,便失了蹤,其父李稍也派人四下尋過,終無任何消息。他料想她是不願意嫁給晉王為妾,已私下逃出京城,但她未必就會走遠,因為她總要顧慮晉王惱怒下會轉而對付她父親。他時常回想當日情形,即使再一次麵對,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他還是希望能夠再見到她,也許見到她時,他心中便有了答案。
然而張詠騎馬過去,一路都沒有遇到女使,到樊樓也沒有人見過她。慌忙趕回汴陽坊中,告知眾人。王旦咬牙切齒道:“她一定是畏罪潛逃了。”
按照目前的情況,即使不能肯定女使殺人,也要作為重大嫌疑人被逮捕訊問,她若不肯招供,刑罰上身是免不了的。興許她知道唐曉英今日回來後會有什麼,是以搶先一步逃走。
王旦忙趕來開封府報案,姚恕知道他是知製誥王祐之子,不敢輕意得罪,隻得勉強簽發了通緝女使簫簫的公文告示,張貼全城。
但過了數日,竟始終沒有簫簫的消息。雖說案情又有了轉折,然而誰也不知道女使是真的逃走了,還是出了什麼意外。況且向敏中隻是反推劉念在唐曉英出門前沒有下過床,終究沒有切實的人證,劉念依舊是重要嫌犯,暫時被押在獄中,好在終於能夠去掉身上死囚刑具,人輕鬆多了,隻等捕到女使才能重新開審。
過了大半月,寇準預備先返回大名探望老母,眾人正預備為他設宴餞行,內侍行首王繼恩忽然到來,笑道:“官家聽說寇郎即將離京,今晚在大內後苑設宴,一是為寇郎餞行,二來也是感謝諸位連破大案,各位務請光臨。”
寇準不免又驚又喜,問道:“官家就召了我們幾個麼?”王繼恩道:“還有晉王和幾位皇子,大概聖人和花蕊夫人也是要參加的,不過是一場便宴,都是官家最親信的人,不必緊張。你們先做些準備,到晚些時候我會派人來接你們接宮。”張詠道:“有勞。”
眾人還沒有到皇宮赴過宴,不免很有些興奮。
日落前,王繼恩果然派了兩名小黃門來接張詠幾人進宮,在宮門前正遇到晉王趙光義,身後跟著數名全副武裝的侍衛,高瓊也在其中。趙光義一臉肅色,道:“本王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皇兄,還請諸位據實稟報。”
張詠問道:“大王是說什麼事?”趙光義道:“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也不明說,策馬先行。
潘閬道:“不妙啊,該不會是什麼鴻門宴吧?”張詠白了他一眼,道:“什麼鴻門宴,誰是劉邦,誰又是項羽?”潘閬道:“嗯,這個,還真不好說。”
當今皇帝生活節儉,曾頒布禁侈令。後宮的嬪妃與宮女的數量不是很多,加起來不超過三百,且不見綾羅綢緞,宮女隻準用皂軟巾裹頭。宦官的數量也在二百人以下,比起唐代宦官最多時近五千人的規模,可謂相當寒酸了。
偌大的皇宮很有些冷冷清清,眾人跟著小黃門穿過重重宮門,進來後苑的一處涼殿。趙廷美、趙德昭、趙德芳均已到場,見到趙光義到來,忙過來參見。
趙光義道:“皇兄人呢?”趙廷美道:“皇兄適才來看過,又趕去了聖人那裏。”
等了一會兒,隻聽見有宦官尖著嗓子叫道:“官家、聖人駕到。”
卻見趙匡胤攜著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婦人出來。那婦人頭戴漆紗花冠,裝飾以花釵,正是皇後宋氏。眾人慌忙上前拜見,趙匡胤嗬嗬笑道:“免禮。”執住宋皇後的手道:“皇後,朕來為你介紹。”一一引薦張詠等人。宋皇後甚是矜持,隻略略點點頭。
趙匡胤招呼眾人坐下,左右一望,不見花蕊夫人,忙問道:“夫人呢?”王繼恩道:“臣這就派人去催。”
趙光義忽道:“不必,臣弟有要事要稟告皇兄,正是與花蕊夫人有關。”趙匡胤笑道:“二弟,眼下有客人在場,你一定要在現在說麼?”趙光義道:“一定要現在說,客人們正是最好的證人。”趙匡胤沉吟片刻,點點頭道:“那好,你說吧。”趙光義道:“皇兄不是命向敏中等人調查博浪沙那群神秘的腳夫麼?他們已經查明真相,腳夫正是花蕊夫人所派。”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甚至包括向敏中在內。他與張詠確實早猜到真相,但因不明內情,未敢張揚,隻在私下告訴過寇準、潘閬二人,就連高瓊都沒有聽過,卻不知道趙光義如何知道了內情。
趙匡胤沉下臉,道:“繼續說。”趙光義便詳細講述了花蕊夫人暗中勾結黨項人李繼遷、與其交換殺人的經過,又道,“本朝兩名開國重臣都死在她手裏,這女人居心叵測,不宜再留在宮中,以防她對皇兄不利。”
趙匡胤道:“向敏中,事情經過可真是這樣?”向敏中道:“是,一切正如晉王所言。”
趙光義道:“臣弟還聽說,川班直擊鼓鬧事一事,也與花蕊夫人……”忽聞見一股奇特的香氣,伴隨著環佩叮咚,不由得住了口,轉過頭去——卻見一名盛裝麗人正扶著宮女的手翩翩走進殿中。梳著罕見的朝天髻,肌清骨秀,發紺眸長,荑手纖纖,宮腰搦搦,獨步於一時。
張詠心道:“這一定就是花蕊夫人了。果真是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趙光義忽舉手叫道:“弓箭!”高瓊一直侍奉在一旁,聞聲忙解下弓箭遞上。
趙光義毫不遲疑,彎弓搭箭,拉弓如滿月,一箭射出,正中花蕊夫人胸口,當即將她射倒在地,頭撞在磚地上,發出“咚”一聲脆響。一旁宮女高聲尖叫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奔逃出殿。
涼殿中遽起驚變,眾人勃然色變,一齊站起身來,退到一旁。隻有趙匡胤巍然不動,氣氛肅穆。外麵大批禁軍聞聲搶進殿中,見隻有晉王手上拿著弓箭,花蕊夫人中箭倒地,不知情由,也愣在當場。
趙光義丟下弓箭,跪下請罪道:“臣弟擅自射殺皇兄愛妃,死罪,請皇兄治罪。”趙匡胤也不理會,隻黑著臉一杯一杯地飲酒。趙廷美慌忙上前跪下,道:“王兄是怕花蕊夫人傷害皇兄,忠君之心,天日可表,懇請皇兄明鑒。”
趙匡胤“嗯”了一聲,又飲了兩杯酒,才揮手道:“你們都去吧。”又叫住高瓊,刻意問了他姓名,命人賜他控鶴營軍衣以及財物。高瓊不知道皇帝為何單單賞賜自己,也不知道是福是禍,隻得上前謝恩。
眾人均沒有料想今晚宴會會如此草草收場,隻得各自空著肚子離開。
趙光義徑直回來晉王府,在堂中坐下,若有所思。他雖然巧妙地把握時機,射死了花蕊夫人,除掉了皇長子趙德昭的強援,內心卻也並不如何歡喜。那女人討人厭得很,最近不斷在皇兄耳邊吹風,遊說立趙德昭為太子,甚至還將宣德門祥瑞說成是趙德昭主持和談有功的征兆,極大地威脅到他的利益。她雖是自取滅亡,可畢竟他想得到那個嬌媚的女人已經很久了,卻最終還是未能占有她的身體,未免心中有憾。
悶悶不樂地凝思了半天,趙光義揮手命高瓊退下,道:“你先下去歇息。我今晚要去北園別院。”
高瓊躬身道:“遵命。”他是晉王心腹,寸步不離,但近來晉王到北園時,均不令他侍奉,很是反常。他總擔心也許是晉王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一直在找機會帶那孤女劉娥逃離晉王府,這正是他答應唐曉英的事情。
當日高瓊去找唐曉英,奉上腰刀,表示願意履行諾言,要以自己性命為她父母抵命。唐曉英拔出刀來,卻隻刺在他肩頭,說從此以後仇怨一筆勾銷,但又跪下求他救出龐麗華孤女劉娥。之前龐麗華來到汴陽坊探視時,已經向唐曉英哭訴了晉王的可怕,雖然沒有敢具體提及晉王所為,但卻一再說就是舍了性命,也要將小娥帶回蜀中。後來龐麗華投火自殺,唐曉英猜到多半與晉王有關,既無法逃脫,活下去隻會徒然牽累旁人,除了死,當真沒有別的選擇。遂決意完成她的心願,救出小娥,送她回蜀中。可她一介普通民女,連走進晉王府也是不得其門而入,又哪有能力救人?隻有放下父母深仇,跪下來懇求高瓊相助。高瓊有愧於她,明知是天大的難事,還是滿口答應了下來。唐曉英道:“我已經告知你晉王為什麼一定要將小娥留在身邊,你真的甘願冒險?”高瓊道:“你要我做的事,我無論如何不能拒絕。況且晉王怎麼會真的娶小娥?不過是一句道士的胡話,他轉身就會忘記。不過有一點,不能是你帶小娥走。晉王極是精明,你跟麗娘又情同姐妹,若是離開京師,說不定他就會猜到,不但你我性命不保,還要牽連到張詠他們。這件事,一切要聽我安排。”唐曉英沉吟許久,答應了下來,道:“謝謝你。”高瓊道:“我的命都是你的,你何必謝我。隻是有一點,這件事隻有你我知道,不能再告訴第三人。”他既答應了唐曉英,便做了許多安排,隻是晉王府警戒森嚴,要將一個小女孩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出去實在比登天還難。而且他幾次觀察劉娥時,都被晉王留意到,不令他去北園,難免懷疑晉王已經有所警覺。
趙光義見高瓊愣著不動,問道:“你還有事麼?”高瓊道:“屬下心裏確實有個疑問,我從未聽向敏中等人提過花蕊夫人就是腳夫的幕後主使,大王又是如何知道的?”趙光義道:“自然會有人主動來向本王告密,不過這個告密的人也沒安什麼好心,日後你就會知道。”高瓊道:“是。”
趙光義斥退高瓊,徑直來到北園,招手叫過一名新近收下的心腹侍衛,道:“你帶人去地牢中將那黥了麵的女人提出來,悄悄送去別院中,別讓人看見。”
那侍衛十分機靈,聞言忙道:“大王怕是要等上一等,那女人被關在地牢多日,身上臭得很,還得先洗剝幹淨才好。”趙光義道:“嗯,趕快去辦吧。”想了一想,改道先來到北園的靜苑,卻聽見劉娥正在房中跟著自己的第三子趙德昌朗誦《詩經》,童聲稚氣,頗覺有趣。
一時又想起許多兒時往事來——他的兄長,也就是當今大宋皇帝,比他大了整整十二歲,而他的弟弟趙廷美則比他小了八歲有餘,這種年紀上的巨大差距注定了兄弟間隔閡的存在,他們兄弟三人似乎從來沒有過那種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相處。自他懂事起,兄長總是威嚴的兄長,仿若父親一般令他敬畏。他童年記憶所能到達的最後印象是兄弟二人在田野小路間追逐玩耍的情景,大哥走得那般快,他總也追不上。後來兄長外出遊曆,追求功業,多年不歸,親情免不了慢慢淡掉了。對他而言,“大哥”隻剩下一個名稱,他一度想不起大哥的樣子,感覺好像自己從來沒有大哥一樣。再後來,兄長派人接了全家到開封,他才知道大哥已功成名就,成為權高位重的禁軍將領。最後,兄長終於成了皇帝,更是他的君主,他見麵須得下跪,說話也得更加小心翼翼;而幼弟總是怯弱的幼弟,仿若後輩,他也得時不時地拿出二哥的樣子來。他感到大哥當了皇帝後變了很多,當然他自己也變了很多,冷漠和疏離的意味已經逐漸占據了他們三兄弟中的大半空間,這大概也是至高權勢帶來的必然結果。他現在很多時候都不明白皇兄的真正心意,以前經常能看到的那種護犢友愛的目光早不見了,因為皇兄已經將眼睛投射到自己兒子的身上。花蕊夫人雖死,真正的危機還沒有消除,而且危機也不是皇長子趙德昭,豈不見今晚他射死花蕊夫人後,宋皇後臉上露出了那既意外又驚喜的表情麼?她是在慶幸晉王為她除掉了對手啊。
他站在門前,耳中響著“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的童音誦讀聲,胸中卻是心潮澎湃,站了好大一會兒,才轉身來到別院中。
侍衛正將一錦被裹著的女子抗進房中放置在床上,見趙光義進來,慌忙知趣地退了出去。趙光義走近床邊,揭開錦被,露出一具白玉般的女子胴體來,一望之下,便忍不住歎道:“你還真是個美人,姿色一點也不比那花蕊夫人差,隻是可惜了你這張臉。”
那女子額頭黥著兩個“免斬”大字,臉頰上各刺了一朵五瓣梅花,也不是尋常死犯刺麵用的黑墨,而是紅墨。兩朵紅梅在燈光下的照耀下栩栩如生,鮮豔欲滴,極盡誘惑。
那女子見趙光義大手摸向自己的臉龐,本能地想要避開,卻因為雙手雙腳被鐐銬鎖住,隻能徒然扭動著身子。趙光義見她落到如此境地尚要抗拒掙紮,與往日見過溫柔順從的女子全然不同,愈發興趣大增,飛快地脫下衣服,撲了上去……
正酣暢淋漓之時,忽聽見門外有人輕聲叫道:“大王,那林絳受不過酷刑,願意招供了。”趙光義大喜,忙爬起來去揀衣服。又聽見門外侍衛道:“不過他隻肯對高瓊一人說。”趙光義想了一想,道:“那好,你去叫高瓊到地牢問清楚,再來這裏向本王稟告。”門外侍衛道:“遵命。”
趙光義亢奮之極,重新回到床上,笑道:“每次跟你交歡,總有好消息傳來。娘子倒真是本王的福星,我還真舍不得殺你了。”又重新跨到那黥麵女人的身上,盡情歡愉。
高瓊剛躺下不久便被人叫醒,聽說是晉王命他去地牢審問犯人,料來又是林絳要見自己,隻得穿好衣服出來。
來到囚室,卻見一人被吊在那裏,血肉模糊,皮開肉綻,身上再無一塊好肉,發出難聞的焦糊氣味,正是林絳。高瓊自己也曾被人刑訊過,卻不曾見過如此體無完膚的慘烈情形,一時間心中頗感難過。
一旁負責拷打的侍衛喝道:“你要見的人來了,快說,不然我可就要再揭下一塊你的肉。”
高瓊這才看到林絳身上不少地方貼著麻布,似是被什麼東西緊沾在肉上。那侍衛見他不答,伸手拽住麻布條,使勁一扯,登時連皮帶肉撕下一塊來。林絳早已經聲嘶力竭,隻悶哼了一聲,便暈了過去。那侍衛拿涼水潑醒他,連聲喝道:“快說,告訴你,沒人能熬得過披麻拷的酷刑。”
高瓊見那侍衛又要再去扯麻布條,忙道:“你先住手,他既叫了我來,一定是有話要說。”侍衛道:“是。”
高瓊道:“你指名要我來,到底有什麼話說?”林絳很是虛弱,喘了幾口大氣,才道:“我……我是想求你殺了我。”高瓊搖搖頭,道:“你知道我不能這麼做。不過你如果肯說出傳國玉璽下落,我一定向大王請求,親手殺你,給你一個痛快。”
林絳勉力笑道:“你倒成了晉王養的一條聽話的狗……”一旁侍衛見他出言不遜,又搶上來扯下一條麻布,血肉橫飛,登時將他扯得暈了過去。
高瓊料到林絳不會就此屈服,不過一時難忍皮肉之苦,想找借口拖延時間,不忍再看下去,轉身出來囚室,正撞見一名侍衛笑嘻嘻地從隔壁囚室出來。高瓊見他赤著上身,手中還提著衣褲,狐疑問道:“你再做什麼?”
侍衛知道他是晉王心腹,忙道:“官人不知道麼?裏麵關著個女子,是大王犒勞兄弟們的。官人要不要進去玩玩?”高瓊搖搖頭,正待走開,囚室裏麵卻有女子嗚嗚亂叫。侍衛笑道:“她正叫春呢,官人不如進去看看再說。”
高瓊依稀覺得聲音有些耳熟,心念一動,進去一看——卻見地上躺著一名戴枷少女,手、頸均被禁錮在鐵葉枷內,身上衣服早被扯得稀爛,衣不蔽體,正在飲泣流淚。最詭異離奇的是,他當真認得那少女,不是旁人,正是汴陽坊失蹤已久的女使簫簫。
高瓊這一驚非同小可,忙上前扶起簫簫,問道:“你如何會在這裏?”簫簫連連搖頭,隻嗚嗚出聲。
侍衛跟進來道:“她的舌頭被人截去了,說不了話。”
高瓊掰開簫簫的嘴,果見她舌頭已齊根被截去。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又是困惑,又是憤懣,無論如何想不通簫簫如何會被關在晉王府的地牢裏,更不明白晉王為何要如此殘害一個小女使。莫非是因為她殺了宋行的緣故?可當晚晉王本來也命他派人去暗殺宋行的啊,簫簫搶先動手,等於是幫了晉王一個大忙啊。
侍衛又笑道:“本來還有一個年紀大些的女子,剛被晉王派人帶走了。那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可惜臉上刺了字,不然也是個絕色美人。”
高瓊忙問道:“另一女子是誰?”侍衛道:“不知道是誰,也被人截去了舌頭,說不出話來。”
高瓊心中隱約覺得大大的不妙,不及多想,有侍衛奔下地牢叫道:“高官人,大王召你速去別院。”高瓊遂站起身來,道:“好,我正要向大王問個明白。”
出來囚室時,正見一名侍衛推攮著一名年輕女子進來。那女子雖被黥了麵,容顏盡毀,驕傲冷漠的眼神卻極其熟識,分明就是開封首富李稍的愛女李雪梅。而那押送李雪梅的侍衛,就是被開封府通緝多時的阿圖——正是他,毀了唐曉英的清白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