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壽作人(2 / 2)

那一種飄飄然的感覺,始終伴隨著我。在海外的時候,更像是在雲端裏過日子了。

往事如雲如煙。現在回憶起來,有的地方清晰,有的地方就比較模糊。

我現在仿佛是麵對著黃山的雲海。我同作人兄在這長達八九個月中相處的回憶,就像雲海中迷茫的白雲,一片茫然;但是,在某一些地方,在一片迷茫中又露出了黑色的山頭,黑白相對照,特別引人注目。

這樣的山頭,最突出的有兩個:一在印度的科欽,一在緬甸的車枝。

說起科欽,真是大大地有名。這個地方,我們古書上稱之為柯枝,是印度西海岸上的一個自古以來就著名的港口。在曆史上就同中國有過來往。

我國明代的大航海家鄭和也曾到過這裏,這一座港口城市很小很小,但到處留有中國的痕跡。房屋建築的山牆,據印度主人說,是中國式的,連海裏捕魚的網也據說是來自中國。博物館裏陳列著大量的中國明代的青花瓷盤和瓷碗,閃耀著青白色的曆史的光輝。中國人來到此處,處處引發思古之幽情,不是很自然的嗎?

我們到了以後,城市很快就參觀完畢。一天早晨,主人安排我們乘小輪遊覽海港。此時旭日初升,海波不興。我們分乘幾艘小輪,向大海駛去。

“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我們在海灣裏兜開了圈子。遙想當年鄭和率水師,不遠萬裏,來到此處,為中印兩國人民架起了一座友誼的金橋。

千百年來,連綿未斷。今天我們又來到此處。此時我們真是心潮澎湃,意氣風發。我們一路上唱的一首當時風靡全國的歌又自然而然地湧出我們的喉嚨:“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那令人歡欣鼓舞的內容,回還往複的旋律,宛如眼前海中的波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連綿起伏,永無止境。眼前景色如此,我們仿佛前能見古人,後能想來者,天地毫不悠悠,生趣就在眼前。情與景會,歌聲愈唱愈高,水天汪洋,大海茫茫,我們仿佛成了主沉浮的宇宙之主了。在唱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作人唱的同我們有時有點區別,聲音低沉,我好奇地問了他一聲,他說這是二重唱的合音。

我恍然又增添了一點見識。

我們都返老還童,飄飄然仿佛在雲端裏過日子。

緬甸的車枝,是一個同印度科欽迥異其趣的地方。此地既無大海,也無大山,但是林泉秀美,花木扶疏,大地上一片濃碧。現在向記憶裏去搜尋車枝,竟無一點黃色的影子;唯一的例外是那些萬綠叢中閃著黃光的小星星,這是橘園中懸掛在枝頭的柑橘,它吸引住了人們的目光。車枝最著名的地方當屬茵萊湖。此湖不但名顯緬甸,而且蜚聲全球,因為她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地方。她是一個長達百裏的狹長的淡水湖。湖中所有的島都是“浮島”,就是漂浮在湖麵上能夠活動的島,島是人工製造成的。人們在漂浮在水麵的葦叢上撒上土,過一段時間,葦叢受壓下沉,上麵又長出了新的蘆葦,於是再在上麵撒上土。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年深日久,麵積越來越大,體積越來越深,就形成了浮島。在大的浮島上可以修建木樓,木樓連接,成了水村。村中有工廠,有商店,當然也有住宅,村村相連,形成水城。居民往來,皆乘小船。此地劃船姿勢為世界他處所不見。舟子站在船頭,用一隻腳來劃船,行駛頗速。居民很少登陸,死後拋屍水中。據說此地的居民是不吃魚的,因為魚是吃死屍長大的。

在這樣童話王國般的環境裏,我們參觀任務不重,悠閑自在,遺世而獨立,頗多聊天的機會。我和作人常常坐對橘園,信口閑聊,上天下地,海闊天空,沒有主題,而興趣盎然。

我們又飄飄然,仿佛在雲端過日子。

回國以後,各有各的工作崗位,見麵的機會就很少了。我曾多次講到過,我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樂意拜訪人。我由此而對我一些最尊敬的師友抱憾者屢屢矣。對於作人,我也蹈了這個覆轍。幸而在若幹年前,我們同參加全國人大常委會,待了五年。常委會的會是非常多的,每兩月我們必能見麵一次。可惜沒能找出時間,像在印度和緬甸那樣,晤對閑聊。在這期間,他曾親臨寒舍,帶給我一冊影印的他同夫人蕭淑芳女士的畫冊。此情此誼,至今難忘。可我哪裏會想到暌別時間不長,他竟中了風,艱於言行。但是,就是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我在他心中竟然還能有這樣的地位,我內心的感情難道用“感動”兩字就能表達的嗎?

往事如雲如煙,人生如光如電。但真摯的友誼是永存的。古今中外感人的友誼佳話多矣。而且我還相信,像中風這樣的病,隻要調理得法,是不難恢複健康的。

我為老友祝福,祝他早日康複。

我相信,他的康複指日可待。

1992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