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壞”譯本,什麼又叫做“好”譯本呢?我覺得關鍵就在於“信”或不“信”。首先要“信”,要忠實於原文,然後才能談“達”和“雅”。如果不“信”,“達”和“雅”都毫無意義。譯本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信”“達”“雅”都合乎標準,這是上等。第二類,能“信”而“達”“雅”不足,這是中等。第三類,不“信”,不“達”,不“雅”,這是下等。有的譯文,“達”“雅”夠,而“信”不足。這勉強可以歸入第二類。當前頗有一些非常流行的譯本,譯文極流利暢達,極“中國化”。但是“信”不“信”呢?我沒有核對原文,不敢亂說。我是有懷疑的。如果我的懷疑是正確的話,我認為,這種譯風無論如何是不應提倡的。
我現在要探討一個問題:為什麼譯而不信呢?我覺得這裏有兩個基本條件:一是外語水平,一是工作態度。
先談外語水平問題。學習外語,至少應該有兩個認識:一不要認為外語很神秘,簡直無法學好,因而望而卻步。二不要認為學外語很容易,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掌握。我們必須認為外語能夠學好,但又要付出艱苦的勞動。學外語同學習任何別的東西一樣,必須有點天賦,又必須勤奮,二者缺一不可。學習任何外語,學一點皮毛,並不困難。但要基本上能夠掌握,卻又不那麼簡單。根據我自己的經驗,學習外語,有如鯉魚在黃河中逆水上溯。前一段也許並不太困難。但是,一旦到了龍門跟前,想要跳過龍門,卻萬分困難。有的人就是一輩子也跳不過這個龍門,隻能糊裏糊塗,終生是一條鯉魚,變不成龍。拿學習外語來說,每一種外語都有一個龍門。這座龍門在什麼地方呢?因人而異。天賦高而又勤奮者,龍門近一點;否則就遠。隻有能跳過外語這個龍門,你才勉強有一點語感。這一門外語就算是為你掌握了,被你征服了,它能為你所用了。這時你就變成了一條龍。這一突變是用艱苦的勞動換來的。
上麵談的是外語水平,現在來談工作態度。工作態度,不是天賦問題,而是認識問題。有的人缺乏自知之明——順便說一句,這種人是並不老少的——當自己還是一條魚的時候,便傲然認為自己已經成了龍。本來查一查字典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他連字典也懶得查了。其結果並不美妙。當年趙景深教授把milky way(天河,銀河)譯為“牛奶路”,受到了魯迅先生的譏諷,成為譯界的笑話。今天這樣的例子真是比比皆是,數量和嚴重性都遠遠超過了“牛奶路”。有的人把Man of the God(牧師)譯為“上帝的人”。有的人把so far the introduction(導論到此為止)譯為“導論是這樣遠了”。類似這樣的例子,我還能夠舉出很多很多來。舉一反三,這兩個也就夠了。這是由於缺乏自知之明或者由於懶惰而造成的笑話。
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原文有的地方看不懂,他自己心裏非常清楚,可是卻一不請教人,二不查字典,胡譯一通,企圖蒙混過關;或者幹脆刪掉,反正沒有人來核對原文,馬腳不會露出來的。這簡直應該歸入假冒偽劣一類,為我們所應該反對的。
把上麵所說的外語水平和工作態度兩個標準綜合起來評論,我覺得,翻譯工作可以分為上、中、下三個等次。外語水平高工作態度好,這當然是上等。外語水平高工作態度差,或者外語水平差工作態度好,這屬於中等。外語水平差工作態度又不好,這當然就是下等。我在這裏所說的翻譯危機,主要來自下等的翻譯工作,中等也可能沾點邊。在翻譯工作中這三個等次所占的百分比,我說不上來。從我所接觸過的現象來看,下等所占的百分比不會很低,這一點可以不必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