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若幹年以來,我逐漸形成了一個頗為自信的觀點:文化交流是推動人類社會前進的重要動力之一。我們簡直無法想象,如果沒有曆史上的文化交流,我們今天的社會會是一個什麼樣子。
文化交流的範圍極為廣博,天文地理、醫卜星象、科學技術、哲學思想、倫理道德、宗教信仰,以及人類社會的方方麵麵,旮旮旯旯,下至草木蟲魚、花果菜蔬,無一不在文流範圍以內。但是,據我個人的觀察和思考,在眾多的交流對象中,文學交流曆時最久,領域最廣,影響最大,追蹤最易。文學交流中包含民間文學,比如寓言、童話、小故事等,都是民間老百姓創造出來的。民間文學,同其他文化交流對象一樣,最少保守性,最少保密性,一旦被創造出來,便立即向外傳播,不分天南和海北,不分民族和國家,無遠弗屆。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舉不勝舉。我隻舉一個以概其餘。19世紀德國比較文學史大家T·本費埃(Benley)追蹤印度著名的寓言童話集《五卷書》,寫成了一部巨著,描述了《五卷書》在大半個世界流傳演變的情況,其國家之眾多,語言之繁雜,頭緒之交叉,線索之迷離,真令人驚詫不已,誰也不會想到一部簡單的寓言童話集竟會有這樣大的生命力,竟會有這樣大的迷人感人的力量。像《五卷書》這樣的事例,研究中外文學交流的,特別是中外民間文學交流的專家們都知道得很多很多。在中外文學交流中,民間文學的交流實居首位。《五卷書》確實沒有以整本書的形式傳入中國,但是其中的一些寓言、童話和小故事,確亦傳入中國,在中國民間故事以及文人的創作中,在極其悠久的曆史上,蛛絲馬跡,確能尋出。
回溯一下兩千多年的中外文學交流的曆史,我們能夠發現,在先秦時期已有外國文學傳入的痕跡,主要是印度文學。例如“狐假虎威”的故事見於《戰國策》。還有一些其他的故事,看上去都不像是中國土產。這一點西方的漢學家早就指出過。可能受外國影響的最突出的例子是《楚辭》。《離騷》已有一些域外的色彩和詞句,《天問》中特別突出,其中一些類似荒誕的神話,與以《詩經》為代表的黃河流域的文學創作,迥異其趣。有人懷疑是來自域外,特別是印度,這種懷疑是極有根據的。估計這些神話傳說不是通過當時還沒有開辟的絲綢之路傳進來的,而是通過那一條滇緬道路。這一條道艱險難行,卻確實是存在的。
到了漢代,由於絲綢之路的鑿通,中外文化交流達到了第一個高峰。中國對於輸出文化,其中包括科學技術的發明創造,從來是不吝惜的。我們大度地把我們的四大發明送了出去,這些發明對促進人類文化的發展以及人類社會的進步,都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同時,我們對吸取外來文化也絕不保守,隻要對我們有用的東西,不管來自何方何國,我們都勇敢地拿過來為我所用。肇自漢代的絲綢之路就是一個彰明昭著的證據。但是,在文學交流方麵,卻找不出很多的東西。我個人認為,不是沒有,而是我們的探討研究工作還沒有到家。印度佛教於漢代傳入中國,是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後漢三國時代的譯經,可以算是文學交流的一種形式。
南北朝時期,五胡亂華,中原板蕩,眾多的民族逐鹿於北疆,宋、齊、梁、陳偏安於南國;然而文化交流卻並沒有停止。在文學交流方麵,主要是輸入;輸入又主要來自印度。在印度的,多半是隨著佛教進來的影響,為中國漢語文學創作增添了很多新內容,名目龐雜的鬼神誌怪之書大量出現。此事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論之頗詳。連偽書《列子》中都有印度的故事。
至於對詩歌創作至關重要的四聲,本是中國漢語中所固有的東西,可是我們以前對它並沒有明確的認識。也由於印度古典文獻的啟迪,終於被發現了,被我們清晰地意識到了,這在中外文學交流史上也不能算是一件無關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