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文化交流的一個例證
我在《中印文化關係史論文集·前言》中寫過一段話: 我們是不是可以做如下的推測:中國唐代從印度學習了製糖術以後,加以提高,製成了白糖。同時埃及也在這一方麵有所創新,有所前進,並且在元朝派人到中國來教授淨糖的方法。實際上中國此時早已經熟悉了這種方法,熬出的白糖,按照白圖泰的說法,甚至比埃及還要好。這件事從語言方麵也可以得到證明。現代印地語中,白糖、白砂糖叫做cīnī,cīnī的基本含義是“中國的”。可見印度認為白糖是中國來的。
因為我當時對於這個問題還沒有深入研究,隻是根據個人的理解提出了上麵這個看法。
我認為,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cīnī這一個字。為什麼白糖是“中國的”?cīnī這個字產生於何時何地?是否白糖真是從中國去的?近幾年來,我腦袋裏一直縈回著這樣幾個問題。但是沒能得到滿意的答案。1985年我到印度新德裏去參加“印度文學在世界”國際討論會,在我主持的一次大會上,我向印度學者提出了cīnī的問題,可惜沒有一個人能答複我。
最近承蒙丹麥哥本哈根大學教授Chr.Lindtner 博士的美意,寄給我一篇W.L.Smith 寫的Chinese Sugar ?On the Origin of Hindi cīnī(sugar), 這正是我在研究的問題,大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之感。但是讀完之後,一方麵感到高興,一方麵又感到遺憾,或者失望。現在把我自己的想法寫出來,以求教於W.L.Smith 先生和國內外的同行們。
先介紹一下Smith 先生的論點。他引用了不少的詞典,這些詞典對cīnī這個字的詞源解釋有一些分歧。其中Hindīabds gar 說cīnī可能源於梵文sit,是完全站不住腳的。其餘的詞典,盡管解釋不同,但基本上都認為它與中國有關,cīnī的意思是“中國的”。Smith 還指出了一個很有意義的現象:全世界很多語言表示“糖”的字都來自梵文arkar 。在西印度近代語言中也多半用一個來源的字來表示“糖”,比如馬拉提語的s kar/s khar,古紮拉提語的s kar 等等。但是,在印地語等新印度雅利安語言中卻用一個非印度來源的字cīnī來表示“糖”。這裏麵就大有文章了。
Smith 先生接著說:“另外還有一個謎:製糖術是印度的發明創造,在公元前八百年左右已經有了。而中國則從來沒有向印度輸出過任何量的糖。正相反,印度一直是糖的主要輸出國。因此,糖在任何意義上都絕不可能像一些詞典學家解釋的那樣是中國的產品。根據某一些權威的看法,甘蔗的原生地是中國和印度;另一些權威不同意。看來後者的意見很可能是正確的。因為,直到唐代中國人都甘心食用麥芽糖當作甜料,是從發了芽的糧食,特別是大麥製成的,或者食用各種水藻的加過工的汁水,比如Limnanthemum nymphoides,同甘蔗很相似。”下麵Smith 講到,玄奘在戒日王統治後期到印度去,在犍陀螺看到石蜜。其後不久,中國人自己製糖,又從摩揭陀輸入糖,李義表在印度學會了製糖術,如此等等。關於中國糖絕不會輸入印度,Smith 的話說得何等堅決肯定。可惜事實不是這個樣子,下麵再談。
Smith 又說:“把cīnī同中國聯係起來的假設似乎基於這個事實:既然cīnī的意思是‘中國的’,糖在某種意義上也必須來自那裏。可是這不一定非是這個樣子不行。”他又指出,梵文中有足夠的字來表示“糖”,創造cīnī這個字一定有其必要性。確定這個字的產生時期,非常困難。杜勒西達斯(Tuls d s 1532~1623)或Mohammad J yas 的著作中沒有cīnī這個字。蘇爾達斯(Sūrd s約1503~1563)的著作中有。在孟加拉,cīnī這個字16世紀已確立。它最早見於Maithili 詩人Jyotir vara 的Varn4aratn kara 中,這一部書成於第14世紀的第一個25年中。因此可推斷,這個字開始出現於13世紀末,如果不是更早的話。
Smith 的文章接著又講到,印度製糖術傳入中國以前已經傳至西方。公元700年左右,在幼發拉底河流域,景教徒發明精煉白糖的技術,製出來的糖比較幹淨,比較白。以後幾個世紀煉糖中心移至埃及。當時埃及的染色、製玻璃、織絲、金屬冶煉的技術高度發達。煉出來的糖色白,成顆粒狀,與今日無異。埃及的冰糖(rock sugar 或sugar candy)質量極高,甚至輸入印度,在印地語和烏爾都語中這種糖叫mis4r ,這個字源於mis4r,意思是古代開羅或埃及。這種新的製糖技術從埃及傳至東方。根據馬可·波羅的記載,蒙古人征服中國的Unguen 以前,這個城市的居民不知道什麼精糖(zucchero bello);可是一旦這個城市被占領,忽必烈汗就把“巴比倫人”送到那裏,教中國人煉糖的技藝。所謂巴比倫人Uomini di Bambillonia,不是久已被忘掉的古代巴比倫或伊拉克人,而是來自B balj n,指的是開羅最古的城區,當時意大利稱之為Bambillonia d Egitto。換句話說,他們是埃及的製糖高手。
這種製糖技術似乎也傳到了當時被信伊斯蘭教的土耳其人所統治的北印度。蘇丹們在德裏建立了巨大的糖市場,並同埃及爭奪中東市場。兩個世紀以後,葡萄牙人來到印度,他們發現印度糖質量高,產量大。Duarte Barbosa 在1518年寫道,在西印度和孟加拉有很好的白糖。
Smith 又進一步對比了cīnī等字與從梵文字arkar 和gud4a派生出來的字,他發現前者指精糖,後者指粗褐色的糖。他說:“為了把顏色比較白的熬煉得很精的糖同傳統的糖區分開來,才引進了cīnī這個字,白糖是使用埃及人開創的新技藝製成的。”做了許多論證,繞了一個大彎子之後,Smith 又強調說:“這種‘新’糖本身與中國毫無關係,但是,既然我們不能另外找出這個字的來源,我們隻能假定,它實際上就等於‘中國的’、‘與中國有關的’,如此等等。那麼,問題就是要確定,為什麼這種白色的糖竟同中國聯係起來了。”這話說得既堅決又肯定,但也同樣地玄虛。什麼叫“它實際上就等於‘中國的’”呢?且看他怎樣解釋。他說,cīnī是印度闊人、貴人食用的,價錢非常昂貴。鄉村的土製糖,是老百姓吃的,價錢非常便宜。為什麼印度人,更確切地說是印度闊人,食用cīnī的闊人把它與中國聯係起來呢?在這裏,Smith 的幻想充分得到了發揮。他從印度闊人所熟悉的中國東西講起,他認為就是中國瓷器。在烏爾都語、尼泊爾語、古紮拉提語中,cīnī兼有“瓷器”與“白糖”的意思。印度闊人把瓷器的白顏色轉移到糖上邊來,這個詞很可能原是c n akkar,後來丟掉了akkar,隻剩下cīnī。這個字的來源可能是印度穆斯林闊人所使用的語言。因為印度教徒食物禁忌多如牛毛,他們對於cīnī這種東西懷有戒心。印度北方穆斯林統治者的官方語言是波斯文。cīnī這個字很可能來自波斯文。印度西部方言中cīnī這個字不流行,也可以透露其中消息。在西部,印度教徒占壟斷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