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講的這些意見,是深思熟慮多年而形成的。當然不一定正確,因為水平有限,但有些方麵或許對同誌們有所幫助。
我講的第一個大問題就是怎樣提高研究外國文學的理論水平的問題。
首先要提高馬列主義文藝理論水平,這是基本,不能動搖。我跟大家一樣,也是新中國成立後才學習馬列主義的。我像好多知識分子出身的人一樣,向馬列主義學習,恐怕不是通過實踐,而是通過理論,學習社會發展史,了解從原始社會到共產主義社會的發展史。我在新中國成立前沒吃多少苦,沒有“三憶三查”,就是學習社會發展史,認識到人類社會不管多麼曲折,但終究要實現共產主義。社會發展史告訴我,這條路絕沒有錯,是科學的,隻不過是時間問題。我讀過《資本論》、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感到確實有說服力。在新中國要想搞文學的話,隻有鑽研馬列主義文藝理論,學習馬列主義經典著作,幫助我們弄清一些問題,隻有靠這個,沒別的辦法。我還看過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感到他講得很有道理,講藝術起源、藝術的階級性、藝術與勞動的關係。如果列寧不肯定普列漢諾夫,恐怕普列漢諾夫也沒有今天的地位。我建議同誌們看看這本書。還有德國梅林的文藝理論,我感到他講得也不錯,很有道理。我向在座的提一個要求,包括我自己在內,學習馬列主義文藝理論,沒有看過的,可以看,看過的,還可以再看,因為看理論書,一遍很難看懂。
第二,學習中國文藝理論。就我國的文藝理論來講,曆史悠久,水平相當高,能持之有據,言之成理,形成一個獨立的體係,不愧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中國文藝理論非常豐富,有現成的書: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另外如郭先生編的中國古代文論選和文藝選,同誌們也可看一看。這裏我特向你們推薦一本敏澤的《中國文藝理論批評史》。敏澤是中年人,他的書我看了,雖然資料不如郭老的多,但敘述得很有係統,中國文藝理論批評史講得非常清楚。有一次我問朱光潛先生:你看敏澤的書怎麼樣?他講:不錯,另外呢,他的寫法跟我們都不一樣。我覺得這個好,他要是跟老一代都一樣,就沒有什麼進步了,要的就是不一樣。我沒有意思貶低老一代,老一代有老一代的成就。可是我呢,我始終相信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年輕一代超過我們,這是曆史規律,你承認不承認都是這樣。我認為“九斤老太”的思想是不行的,不符合事實。當然也不是說,年輕的同誌不努力也比老的強,誰要說我比你年輕,不努力也比你強,就是一點自知之明也沒有,將一事無成。另外我想,同誌們如果有興趣的話,最好讀讀中國古代文論:曹丕的《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唐朝司空圖的《詩品》,特別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裏麵每一段都不是長篇論文,但卻講了許多文藝理論,我相信你們看了以後一定愛不釋手。《文心雕龍》在世界上聲譽很高,日本人研究得比較多。我國有四川大學的楊明照先生,他是《文心雕龍》專家;還有範文瀾先生,他是搞曆史的,但在20年代初就搞過《文心雕龍》,我講的這是老的。後來有年輕的,如王元化同誌,他給我寄了一本《文心雕龍創作論》,我覺得非常精彩,看了以後,感到跟敏澤相似,也是中年人,近代文學的路子搞得跟老的不一樣。去年在日本召開了一個國際討論會,王元化去參加了,談了他對《文心雕龍》的意見,為我們國家增了光。《文心雕龍》這本書的內容、主要理論,要搞清楚是很不容易的,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幾代都要學習。
第三,學習西方文藝理論。西方文論從柏拉圖、亞裏士多德開始,在這之前也有。這裏有一本書,同誌們最好費點工夫看看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書一開頭就研究古希臘,有些我們不知道,如有一個數學家畢達哥拉斯,他是自然科學家,也有文藝理論,我認為相當精彩,他從數學角度來講。後來柏拉圖也有,最後集大成者是亞裏士多德,大家都知道。應該把朱先生的《西方美學史》看一遍,這本書不難懂。如看它一遍,再看一遍敏澤或是郭紹虞先生講中國文學批評的書,兩條腿走路,那就好了。我們的路子跟希臘很不一樣。我的印象是,希臘一開始就講文藝理論,而亞裏士多德還有別的理論,多極了,因為是自然科學,跟他的整個哲學係統都有聯係。他對問題分析很細,大概有名的是講悲劇。希臘人一開始就講悲劇喜劇。對悲劇,亞裏士多德有一個很著名的理論,就是悲劇能夠淨化人的思想,淨化靈魂。他分析悲劇的路子、方法跟我們早期的文學批評家包括劉勰在內的《文心雕龍》不一樣。中國的文藝理論分析不很細,而是給人印象。西方講分析,而中國講綜合。後來到了唐朝,又講神韻,特別是司空圖的《詩品》,那裏把詩分成24種意境或境界。後來有許多人講神韻,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大家都知道這個。我們講文藝批評要神似、形似。形似就是形式、外表相似。我們要神似,精神相似。中國文論講究韻,即神韻,講究味。
西方文論,從希臘開始,一直到今天,通過中世紀、文藝複興,體係發展了,但同我們不一樣。我們根據印象,如司空圖的《詩品》都是些印象。什麼雄渾、沉著、洗練、典雅、豪放、含蓄、婉約等等。中國文論史上,有的人主“神韻”,也有人主“性靈”,就是講有“性靈”,就有好詩;王夫之的“性情”說,認為詩最重要的是性情。還有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他有“境界”說,認為有境界就是好詩。沒有境界就不是好詩。如果沒有接觸歐美那一套,我一點也不懷疑;接觸了,覺得我們的不易說清楚。你說什麼叫“雄渾”,講不出來。“性靈”“神韻”“境界”,哪一種文字也翻不出來,白話也翻不出來。王國維還有一說,講“隔與不隔”。說不隔就是好詩,如“池塘生春草”,池塘裏長出春來了。王認為“不隔”因為一看就懂,一點也沒有隔閡。但用“謝家池塘”,用了典故,說春草,卻不講春草,用“謝家池塘”講春草,這就隔了,不行。用一兩個典故有什麼了不起,說用典故就隔,這就絕對了。我們的這些名詞,包括司空圖的《詩品》,說不清楚。一看就懂,一問就糊塗。我覺得應把中國文藝理論這一套,用邏輯語言講出來,不要形象。中國過去評論一個人,從後漢特別是到了南北朝,是根據人的形象,如“出水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