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說究竟什麼是出水芙蓉?是好是壞,不好說。這是些比喻,把形象給你,你接受形象的人,形象在你腦筋裏麵活動,轉成思辨,然後得出結論來。我看這有點玄乎。出水芙蓉,我們都懂,可是你理解的出水芙蓉,跟他人不一樣,中間都要經過腦筋加工,怎麼叫出水芙蓉,就是池塘裏麵長出一枝荷花,那一定是很美麗的、很挺直的。很形象,但說清楚很費勁。詩詞講究神韻,李白的詩,杜甫的詩,兩個都是大詩人,可完全不一樣,哪一首是李白的,哪一首是杜甫的,你看得出來,甚至詩的一開頭,講這麼幾句就知道是李還是杜了。但要突出其區別,就不容易了。我們用“雄渾”等,給你一個概念,讓你自己去分析。我看,保留下來的這些東西,其中包括內容,西方的文藝批評表達不出來,我們的就能表達出來,這是一個。另一個是囫圇吞棗,含含糊糊,不太精確。我們怎麼把馬列主義文藝理論,中國文藝理論,加上西洋文藝理論都吃透?要把這些東西說清楚很難。若能做到這一步,在世界就是先進的。有一個不妥的比喻:中西醫的問題。中醫能治病,針灸就很有效,但道理很玄乎。我倒不認為中醫不科學,因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我的意思是要把中國的這些概念說清楚,要提高理論水平才能把它說清楚。希望大家看一些書,如《歌德談話錄》。埃克曼是歌德的秘書,他每天都到歌德那兒去,歌德跟他聊天,這是一個有心人,把談話內容全都記錄下來,成了一部書。他舉了一個例子:一天,歌德拿一幅油畫給埃克曼看,問畫得怎麼樣,埃看了說好極了,是偉大的作品。歌德又問,你看畫裏有沒有問題?埃說,我看不出。那幅畫的背景是一個太陽,中間站著一個人。歌德說,太陽在後麵,人在這邊,那麼人的影子應在什麼地方?如果太陽在那邊,人在中間,影子應該在相反的一邊,對吧?埃克曼說對的,那影子畫錯了。
歌德說,為什麼畫錯了而你看不出來。關於這個,他的解釋也不一定對,他的解釋似乎是:偉大作家能改變自然。我感到這有道理,歌德的思想非常有趣,他解釋:藝術家以違反自然的東西畫出來,可叫你看不出來,你說是不是偉大的作品。也不能說每部偉大的作品都這樣,我的意思是希望同誌們能夠看一看《歌德談話錄》,你當它看小說也行。還有萊辛的《拉奧孔》和《漢堡劇評》、海涅論浪漫主義、雨果論文學以及好多大作家論文學。這些確實與希臘是一個體係,總的來說,世界觀是唯心主義的,但還是值得一看。關於歌德這個人,你扣他一頂完全唯心主義的帽子恐怕不行,他還有個講法也很有意思,他研究植物說“花是葉子變的”,我們看了一輩子花也沒有想出來花與葉子的關係是什麼。我看高爾基論文藝,同誌們也可讀一讀,並不費勁,疲倦時翻翻,可以解除疲勞,增加知識。還有一例,是朱光潛先生50年前上文藝心理學課時講的,就是“為什麼美”的問題。馬列主義文藝理論似乎沒有完整地接觸這個問題。天下有美,有醜。我們研究語言文藝的,都有一個平凡的判斷本能。
50年前,歐洲有一派文藝心理學家作出了解釋,對不對是另外一回事。舉個美國選電影明星的例子:他們在大木頭杆上雕一個人形,讓女孩子站在裏麵,要完全符合,不差一點,否則就扣分。要是進不去,就根本不行。另外,跳芭蕾舞,是很美的,不美沒有人去看。可“四人幫”時期,強調階級路線,芭蕾舞演員得從農民、工人裏去找。這是江青的路線,後來行不通。因為農村姑娘要參加勞動,勞動有其美,農村姑娘一般都很康健,皮膚發紅,也是美,這是另一種美。可你要她轉圈不行。階級路線貫徹不了。如果你找個老太太,體重300磅,讓她跳芭蕾舞,就沒有人看。為什麼現在我們的芭蕾舞很美,而300磅老太太跳就不美,這就有個道理。奧地利心理學家李普斯的“感情移入說”,就是我的感情移到自然界、客觀事物上去。如我們看流雲之瀉,不讓你在生理上感到負擔,你就覺得美。當然還有靜物,如泰山、黃山也很美。
這是50年前資產階級的東西,但起碼可以讓我們的腦筋開開竅。為什麼美,我不能解答這個問題,讓資產階級用心理學來解答。李普斯和弗洛伊德一樣是醫生,他們不是瞎扯。今天的外國文藝理論流派我不清楚,但要是拜倒在它們的腳下,那是我們沒有出息。可一概否認,既不了解,也不研究,也是行不通的。我們要了解,隻要有機會,都可以研究,研究以後,才能決定拒絕還是接受哪一部分,這才是正確的。我認為現在有些人有點崇拜存在主義這個東西。特別是青年。可什麼叫存在主義,並不清楚,抓住一點概念就自以為是了。存在主義哪有那麼簡單。現在的文藝思潮,千奇百怪,恐怕20年以後,剩不了幾個。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有好多主義,現在都沒了。現在也是這樣,千萬不要迷信,包括意識流。還有朦朧詩,我是堅決反對的。我認為寫朦朧詩的人有的接近騙子,看的人是傻子。文藝的目的是寫出來給人看,要讓人看懂,如果不讓人懂,你就別寫。
第四,印度文藝理論。印度文藝理論有兩千多年的曆史,是值得研究的。印度很有意思,他的文藝理論講戲劇與舞蹈是一碼事,如電影,沒有一部電影不突然給你來個歌唱,載歌載舞。問印度人這是怎麼回事,回答說:我們印度人的電影有兩個條件,第一個要有歌舞,否則沒人買票;第二個是長,四小時以下,這電影不行。我們也有,越劇也是載歌載舞,還有京劇、黃梅戲都有散文與詩詞結合在一起的情況。歐洲沒有這種情況。一次看歐洲的歌劇,發給我唱詞,一晚上才兩頁唱詞,它並不在乎內容,翻來覆去地唱這麼幾句,就像我們的戲《空城計》,內容早就熟知了,看了幾十年,照樣有人去看。要看情節,就得看霍元甲。外國的歌劇,也是重在聽它的聲音、音調,我們的《空城計》要看是誰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