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很多地方都說過,在清人所分的三門學問義理、辭章、考據中,我最不擅長、最不喜歡的是義理,大體上相當於今天的所謂哲學。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不多的,我隻不過覺得義理這玩意兒太玄秘、太抽象,恍兮惚兮,其中無象,頗有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味道。為稟賦所限,我喜歡能摸得著看得見的實打實的東西,那種有1000個哲學家就有1000條真理的情況,我的腦筋跟不上。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我到了耄耋之年,竟然“老年忽發少年狂”,侈談起了東方文化,談起了東西方文化的同與異。實際上,這都是屬於義理的範疇的東西,為我以前所不敢談、所不願談者。個中原因,頗有可得而言之者。
我雖然專門從事語言考證以及文化交流的研究工作,但必然會與文化現象有所接觸。久而久之,我逐漸隱約感到東方文化確有其特點,東西文化確有其差異之處。適在這時,我讀到了錢賓四(穆)先生的生平最後的一篇文章,我頓有所悟,立即寫成了一篇文章《“天人合一”新解》,就發表在《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3年創刊號上。這篇頓悟之作,頗受到學術界(中外皆有)的關注。同時我又進一步閱讀和思考,又寫成了《關於“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這時我對東西文化不同之處認得更具體更深入了,而閱讀的結果也越來越多地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例子太多,不能多舉。我隻舉兩個,以概其餘。一個是古代的而且是外國的,這就是法國學者(原伊朗裔)阿裏·瑪紮海裏的《絲綢之路——中國波斯文化交流史》。這裏麵講到,在伊斯蘭運動初期,在阿拉伯和波斯(今伊朗)一帶,流傳著一種說法:希臘人有一隻眼睛,而中國人則有兩隻眼睛。希臘人隻有理論,而中國人有技術。
中國人有技術,此話不假。但如果說中國沒有理論,則不符事實。這且不去講它。古希臘可以說是西方文化的代表,而中國則是東方文化的代表。阿拉伯和波斯一帶的人,在那樣早的時候,就已經看出了東西文化的差異,真不能不令人欽佩其遠見卓識。
另一個例子是當前中國的。大數學家吳文俊教授在他為《九章算術》所寫的序中提到,在數學方麵,中西是頗有不同的。西方古代從公理出發,而中國數學則從問題出發。連在自然科學的基礎的數學上,中西都有差異,遑論其他!我們不能不佩服吳文俊先生的遠見卓識。
上麵兩個例子,一個是古代外國的,一個是當前中國自然科學的。這樣兩個例子都與我們今天的東西文化的討論或者爭論似無關聯,然而結論卻如此一致,你能說這是偶然的巧合嗎?這豈不值得我們深思嗎?
其他真正與文化或中西文化有關的言論,比比皆是。中國有,外國也有。而且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有關中西文化的大辯論是有過多次的;雖然都沒有得到完全一致的結論,但中西文化之有差異,則係不容否定之事實。剩下的問題就是“中西文化之差異究竟何在”這一個關鍵問題了。
上麵敘述的過程,在不知不覺中,對我起了作用。它逐漸把我從搞考據的輕車熟路上吸引了出來,走到另一條以前絕對想不到的侈談義理之術的道路上來。俗話說:“一瓶子醋不響,半瓶子醋晃蕩。”在義理之學方麵,我是一個“半瓶醋”,這是絲毫也無可懷疑的,但是我有一個好胡思亂想的天性,是優點?是缺點?姑置不論。反正我的“亂想”現在就一變而為“亂響”了。
我想到的問題很多。這幾年在許多文章中和座談會上,我都講到過。
約略言之,可以有以下諸端,性質不同,但都與東西文化有某些關聯。第一,漢語語法的研究必須改弦更張。第二,《中國通史》必須重寫。第三,《中國文學史》必須重寫。第四,中國文藝理論必須使用中國固有的術語,采用同西方不同的判斷方法,這樣才能在國際學壇上發出聲音。第五,中國美學研究必須根本“轉型”。第六,我認為,西方的基本思維模式是分析的,而中國或其他東方國家的則是綜合的。第七,西方處理人與大自然的關係的“征服”手段是錯誤的,中國的“天人合一”的觀點是正確的。第八,西方的科學技術,在給世界人民謀福利的同時,產生了眾多的弊端甚至災害。現在如仍不懸崖勒馬,則人類生存的前途必受到威脅。第九,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關係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一些還僅僅隻能算是誇誇大者。你看,這些重重怪論,累累奇思,怎能不引起人們的關注?我這個“半瓶醋”豈非過分狂妄不自量力了嗎?我絕無意嘩眾取寵,我多年的胡思亂想讓我不得不爾。不管別人如何駭怪,我則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