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燕京行
……牛車在驛道上緩慢地滾動著,車輪發出吱呀吱呀的單調聲響。故鄉漸漸地被拋在後麵了。
北國的春天,照例總是姍姍來遲。荒蕪的原野上,常常是幾十裏沒有人煙,也不見一點青綠,一切是這樣的淒涼,這樣的冷落。
牛車在驛道上繼續緩緩前行。劉漢揮舞著手裏的長鞭,不時爆出“啪,啪”的響聲,催促那毫不性急的牛邁開步子趕路。車篷下麵坐著兩個年輕人:辛棄疾和黨懷英。
辛棄疾今年已經十五歲。三年前,塾師劉瞻又一次赴燕京(今北京市)趕考,辛讚看沒有適當的老師,又怕辛棄疾再“闖禍”,就叫劉漢送他回老家四風閘就讀了。去年,他和年長六歲的黨懷英在濟南府舉行的鄉試中,都中了舉。現在,他們兩人又同車去燕京,參加三年一度的進士考試。
兩個人都不說話。黨懷英在默默背誦著儒家的經書,辛棄疾卻在眺望著原野。辛棄疾本不想參加這次考試,劉漢跟他說,要實現殺賊的雄心壯誌,就得摸清敵人的虛實,而到敵人京城去應試,正是這樣一個極好的機會。他也記得,《孫子兵法》上說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話。因此他終於聽從了劉漢的勸告,踏上了前往燕京的漫長旅程。
正午時分,牛車在一個小小的村落邊停了下來。劉漢帶著辛棄疾、黨懷英兩人進村去找點熱水吃幹糧。出現在眼前的村民都是骨瘦如柴的老人、婦女和小孩,幾乎看不到一個青壯年。他們用冷漠的眼色望著這三個陌生的不速之客,冷漠之中還帶有幾分猜疑甚至敵意。
“有熱水嗎?”劉漢一連問了幾家,回答他的隻是沉默和搖頭。
最後,劉漢又不抱希望地問到了一個老人。這位老人竟然答應給他們燒點開水,而且還把他們讓進自己的家裏——那是一個進門都要低頭的矮小茅棚。
老人拾了一些半濕的樹枝,在茅棚一角的土灶裏生起火來。灶上吊著一隻瓦罐,早已被煙熏成暗黑色。老人坐在灶邊,吃力地用一根蘆管吹火,青白色的煙霧很快就彌漫了整個茅棚。黨懷英受不了煙熏,趕忙退了出去。辛棄疾環顧了一下,隻見茅棚裏麵除了一個土炕以外,幾乎什麼也沒有。由於年久失修,屋頂牆壁都有不少地方開了裂,天光就從這些裂縫中射進來。
辛棄疾看到這樣悲慘的景象,不禁同情地說道:
“老人家,你的日子過得很苦啊!”
老人沒有回答。
“老人家,”辛棄疾走到灶邊,輕輕地說道,“我來給你吹火。”
老人詫異地望了望這個穿得比較體麵的年輕人,反問道:“你們是幹什麼來的?”
“上京趕考去。”
老人又不作聲了。他生氣地拿起蘆管,使勁地吹了幾口。
瓦罐裏的水開始沸騰起來。老人站起身,冷冷地說道:“水開了,你們自己喝吧!”
辛棄疾出門招呼黨懷英以及正在給牛喂草的劉漢進來。老人倚在門邊,看見三人取出了幹糧,就背過身坐到灶邊去了。
“老人家,一道來吃吧!”劉漢熱情地招呼道。
正在這時,一個衣不蔽體的小女孩端了一碗黑糊糊的湯進來,叫道:“老爺爺,這是我娘叫我送來的!”
老人站起身來,走到孩子跟前,愛憐地說道:“小伢子,快端回去,可憐你們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留著自己吃吧!”
小孩低頭望了望手上捧的那碗熱騰騰的湯,咽了一下口水。但她馬上抬起頭來,把碗朝老人手上一送。老人生怕失手,趕緊接了過來。等到他再呼喚孩子的時候,孩子巳經跑走了。老人點點頭,深情地歎息道:“可憐的孩子……”說著,眼淚禁不住簌簌地流了下來。
劉漢默默地看著這一情景,也忍不住滾下了眼淚。他連忙拿了幾張炊餅,走到老人的身前,雙手遞了過去。
老人望了望劉漢,沒有肯接。
劉漢將炊餅朝老人手中捧的碗上一擇,然後把自己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伸到老人的麵前。老人看了一會,抬頭問道:“這麼說,你也是莊稼人?”
劉漢點點頭:“同您一樣,都是扛鋤頭過來的。”
老人不再拒絕了。
“老人家,”劉漢邊吃邊問,“就你一個人嗎?”
“隻剩下老漢一個了!”老人的臉色頓時陰暗下來。
“兒子呢?”
“給這裏一個女真的千戶長當作奴隸去換馬了!”
“拿人換馬?”辛棄疾吃驚地問道。
“不止老漢兒子一個,村子裏很多年輕人都遭到了同樣的不幸!”老人越說越是憤怒,“金人不但把我們的年輕人抓去換馬,還把我們的土地霸占去養馬,這不明明是想把我們這些老人、婦女和孩子活活餓死嗎?!”他捧起那隻破碗,遞到劉漢的麵前,悲憤地說道,“你看,就連這樣的樹皮草根湯,村子裏的鄉親們一天還吃不到一頓!”
黨懷英望了望碗,又望了望門外的幾株小樹。樹皮都被剝得精光,隻剩下幾根幹枯的枝枒在北風中顫抖。黨懷英看在眼裏,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喃喃地自言自語道:“天哪!”
“那你們就這樣坐著等死嗎?”辛棄疾關切地問道。
“不老人站起身子,精神陡然振奮起來,說道,“我們河北這裏已經出現了鄉親們組成的義軍,我老漢還有一個兒子也在裏麵!早遲一天,他們會把那些吃人的豺狼統統收拾掉的!”
北風漸漸止息下來。穿破陰雲的太陽已稍稍偏西。劉漢把剩下來的炊餅都留給了老人,又駕著牛車趕路了。
當天傍晚,他們在一個小鎮上找了一家客店歇宿。
夜深人靜。劉漢給牛添過草料,到前麵來看看兩個孩子。他推開廂房的門,隻見黨懷英巳經上炕睡了?辛棄疾還在燈下捧著一卷書專心閱讀,便關心地問道:“孩子,快起更了,怎麼還不睡?”
“哦,漢老爹,”辛棄疾放下書,親切地說道,“您趕了一天車,辛苦了,也該睡啦!”
劉漢笑了笑:“我這就睡了。你在看什麼書呀,這麼起勁?”
辛棄疾笑道:“還是那卷《孫子兵法》。”
劉漢問道:“這本書你好象看過不止一遍了,裏麵講的是什麼呀?”
“這是春秋時候軍事家孫武寫的一部兵書,是專門講打仗的道理的,寫得可真好啊!”辛棄疾一口氣說了下去,“漢老爹,我讀的時候總在想,光會舞劍還不夠,還要懂得怎樣帶兵,怎樣打仗,就是說,既要有勇,又要有謀,你說對嗎?”
“對,對,孩子,你說得對呀!”劉漢脫口而出,“想當年我帶兵同金人打仗的時候……”
辛棄疾驚奇地問道:“漢老爹,你帶兵同金人打過仗?”
劉漢感到自己失言了,便搖了搖頭。
辛棄疾望了望劉漢額上的那塊傷疤,忽然象發現什麼秘密似地叫道:“漢老爹,你準打過仗,不然你額頭上怎麼會有這麼一大塊傷疤呀?”
劉漢不再否認了。他點點頭,頗有感觸地說道:“孩子,那已經是過去的事啦,還提它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