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燕京行(3 / 3)

“不,我沒有變!”辛棄疾爭辯道。

劉瞻笑得更厲害了。他打趣道:“沒有變?那你為啥到京城來考進士?看你還是這般少年氣盛!”

辛棄疾不作聲了。他感到自己和劉瞻、黨懷英的距離已經很遠,他們根本無法理解自己的思想感情,更不可能了解自己這次來燕京的真實目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同他們爭辯下去呢?

考試的日期巳經迫近。黨懷英整天關在房裏看書,作考前的最後準備;而辛棄疾卻和劉漢整天在燕京城裏城外進行調查研究:哪兒有兵營,哪兒有倉庫,哪兒有橋梁,哪兒有寺廟……他們都作了認真細致的觀察,並且在一方白絹上標下了記號。他們還特地到窮街陋巷去看看一般城市貧民的生活,聽聽他們對於現實生活的反映。他們得到的印象是:即使在女真族統治者的心髒地區,老百姓也同樣是困苦不堪,怒火滿胸,忍無可忍了。

考試揭曉,辛棄疾和黨懷英都沒有考中。辛棄疾本來誌不在此,當然若無其事;黨懷英卻是抱著很大希望來的,看見榜上無名,不免垂頭喪氣,悶悶不樂。

這時,辛讚因為給金人出力有“功”,已經升任開封府(今河南省開封市)的知府。辛棄疾盡管對辛讚的行為非常不滿,但因開封過去是宋王朝的京城,他和劉漢商量,還是決定借探親為名,到那兒去走一遭,以便沿途觀察一下中原特別是黃河一帶的形勢。黨懷英一則因為落第沒有興致,二則也覺得同辛棄疾尤其是劉漢越來越格格不入,自回家鄉山東去了。十六年以後,他才考中了進士,靠著無恥的奴顏婢膝,在女真統治集團裏做了大官,成了女真奴隸主的幫凶。這卻是後話了。’

劉漢和辛棄疾從燕京出發,兩人曉行夜宿,一路觀察過來。女真統治者的殘暴,漢族廣大人民的困苦,到處都和山東、河北的情況一樣,給辛棄疾留下深刻的印象。每當經過“八字軍”當年同金兵鏖戰過的地方,劉漢總是熱情洋溢、娓娓不倦地給辛棄疾講述當時的真實情景,使辛棄疾也仿佛沐浴在紛飛的戰火之中,騎著駿馬,舞著寶劍,同金兵作殊死的搏鬥……

這天下午,他們到達了黃河北岸。

一輪紅日照耀著遼闊無垠的中原,也照耀著直上白雲間的黃河。大地是黃色的,河水也是黃色的,但在陽光的照射下,它們全都變成了桔紅色,紅得幾乎有點耀眼。塞外吹來的寒風仍然是這樣的刺骨,黃沙不時卷地而來,飛起,落下,又飛起……天蒼蒼,野茫茫,那景象真是雄渾極了,壯麗極了。

“這就是黃河,它日夜奔騰,一瀉萬裏,東流入海。咱們的祖先就是喝著黃河的水成長壯大,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啊!”劉漢又是讚歎、又是悲憤地說道,“在這裏,就在這黃河邊上,我們的‘八字軍’曾經飲馬、殺敵。多少個飛沙走石的白天,多少個披星戴月的黑夜,我們在這裏同金兵浴血奮戰,一個弟兄倒下來了,又一個兄弟衝上前去!可是,直到今天,敵人的鐵蹄還踐踏著這塊美麗的土地,蹂躪著咱們的父老鄉親!孩子,黃河的水,流不盡咱們的血和淚,也洗不盡咱們的仇和恨啊!”辛棄疾默默地望著黃河,靜靜地聽著劉漢的話語,不禁流下了悲憤的眼淚。

“孩子,別哭劉漢撫著辛棄疾的肩頭,“總有一天,咱們會重新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的!過河吧!”

兩人走到渡口,隻見一隻孤零零的渡船停泊在岸邊。渡船上的老艄公招了招手,讓他們上了船。

渡船很快就駛進了洶湧的急流。辛棄疾放眼望去,啊,那山丘般的巨浪,仿佛猛獸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撲上前來。渡船一會兒被掀到浪峰之上,一會兒又墮入漩渦之中;然而它仍然在不停地前進,前進。辛棄疾望了望老艄公,老艄公始終不動聲色。他一麵搖櫓,一麵漫不經心地問道:“客人,過河到哪兒去?”

“到京師。”劉漢隨口應道。

“京師?”老艄公驚異地問道,“你是說,到開封府嗎?”

“對。”

“可那兒早就不是京師了!”

劉漢猛省,笑道:“你看,我還總隻記得它是咱們的京師。”

老艄公歎了一口氣:“是啊,那巳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老鄉,你在這兒擺渡有多少年啦?”劉漢問道。

“二十多年啦!還是這條修了又修、補了又補的船!”老艄公搖過了急流,感歎地答道。

“二十多年?”劉漢自言自語道。他情不自禁地向老艄公望了一眼,啊,這張臉龐似乎是在哪兒見過的呀!

老艄公搖櫓的手漸漸慢了下來。他也不時打量著劉漢,間或半閉著眼睛在追想著什麼。一刹那之間,他突然放下了櫓,奔到劉漢麵前,興奮地問道:“老弟,你當過‘八字軍’?”

劉漢警惕地望了望對方,反問道:“‘八字軍’?”

老艄公笑道:“別瞞我了,我知道,你還負過傷!”

“哦?”劉漢更加驚異了。

“劉漢老弟!”老艄公叫了起來,“你忘了嗎?你負傷之後,還是我用這條船把你和護送你回家的弟兄們偷偷渡過河的呢!”

劉漢的記憶完全被喚醒過來了。他一把抱住了老艄公,狂喜地叫道:“趙大哥,真的是你嗎?”

“還會是假的?!”

“一直在這兒擺渡?”

“對,一直在這兒擺渡。”老艄公坐了下來,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擺渡啊,擺渡啊,總盼望有這麼一天,能夠親手把咱們的隊伍渡過黃河,直搗金人的老巢!那年,聽說嶽飛將軍率領的嶽家軍快打到汴京了,我就日日夜夜在南岸的渡口等呀,等呀,最後還是沒有等到。後來人家告訴我,說嶽將軍被奸臣殺害了!打那以後,我還是在等,一年,兩年,八年,十年,到現在又整整等了十五個年頭!老弟,你看,我頭發等白了,胡子也等白了,可是咱們大宋的軍隊始終連個影子也看不到呀!”

劉漢望著須發盡白的老艄公,難過得低下了頭。

“老弟,”過了好一會,老艄公問道,“這些年來你在哪兒?這次幹什麼到京師去呢?”

劉漢歎息道:“說來話長啦!大哥的家還在南岸嗎?”

“對,還是那兩間修了又修、補了又補的破草房。”

“好吧,今晚就在你那兒過一宿,咱哥倆好好談一談!”

船在南岸的渡口停泊下來。老艄公把劉漢和辛棄疾接到自己的家裏。深夜,辛棄疾躺在床上,隻聽得老艄公和劉漢兩人在隔壁屋裏談著,談著……屋裏是熒熒如豆的一燈,屋外是洶湧澎湃的黃河。在沉沉的暗夜裏,河水猶如重錘擂著戰鼓,隆隆作響。“啊,黃河,掀起你的怒濤,發出你的吼叫,喚起你的子孫去同敵人決一死戰吧!”辛棄疾的思潮如黃河的波濤翻騰起伏,不知到什麼時候才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