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起義
“嘭!”屋子裏猛然傳出一聲拳擊幾案的巨響,緊接著是一串清脆的爆裂聲。
四風閘辛宅的院落裏,劉漢正在教劉忠舞劍,聽到這陣奇怪的響聲,連忙推開房門,走進屋來。隻見辛棄疾一個人憤怒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一隻磁花瓶在地下打得粉碎,一攤碎紙七零八落地扔在幾案上。劉漢看到這一情景,不解地問道:“怎麼啦?”
辛棄疾衝到幾案前,抓起那攤紙片,朝劉漢手中一塞:“漢老爹,你看看上麵,真把我肺都氣炸了!”
劉忠站在一旁,忍不住笑了:“哥哥,你氣胡塗了,我爺爺哪裏識字呢?”
辛棄疾也失笑起來。
“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把你氣成這個樣子?”劉漢摸不著頭腦,再次追問道。
辛棄疾的臉色嚴峻起來:“漢老爹,這是黨懷英寄來的信。今年他又去燕京趕考,在那裏見到了他那個姓劉的老師。他說,就是那個劉瞻,巳在金廷裏麵混上個什麼史館編修的偽官了!”
劉漢恍然大悟:“原來是生你老師的氣!”
“不,我根本不承認他是我的老師!”辛棄疾把手一揮,用鄙視的口吻說道,“不過,我主要還不是氣的這個!”
劉忠插嘴道:“那哥哥就趕快說吧,說出來,我和爺爺幫你出氣!”
“是這樣。”辛棄疾壓住怒火,一口氣說了下去。
原來黨懷英在信中說,劉瞻因為在金廷裏麵擔任“國史”的編修工作,知道一些內幕消息。據說早幾年前,完顏亮秘密派了一個畫工隨同使者到南宋朝廷去,偷偷把南宋京城臨安(今浙江省杭州市)的全景畫了一張圖帶回來。完顏亮看到臨安山明水秀,就叫畫工把自己騎馬的肖像補畫在圖中臨安的最高峰上,並且得意洋洋地在上麵題了一首七言絕句,誇下海口,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劉瞻說,這早晚完顏亮就準備帶兵大舉南下,消滅宋王朝了,因此希望黨懷英勸說辛棄疾,別再不識時務,隻有通過科舉考試,在金廷裏麵弄個一官半職,才是唯一的出路。
劉漢靜靜地聽著,不時抬頭望望眼前這二十二歲的青年。啊,這孩子變化多大啊!高大的身軀和寬闊的肩膀,看上去有使不完的力量;長方臉上一雙大眼,放射出逼人的光芒;兩道又寬又黑的濃眉,又給這張英俊的臉龐添上了幾分粗獷的氣概——“長大了,成人了!”劉漢默默地思忖著。
“漢老爹,”辛棄疾越說聲音越高,“你看,完顏亮是這樣的猖狂跋扈,咱們大宋朝廷卻是那樣的懦弱無能,而且在咱們漢人當中,竟然也有象劉瞻一類賣國求榮、認賊作父的無恥之徒,這怎能不教人悲憤啊!”
劉漢的情緒也隨之激動起來。他那銀白色的長須不停地抖動著,古銅色的傷疤也泛出了紅光。他霍地站起身來,猛擊幾案,憤怒地說道:“完顏亮那小子要立馬吳山,咱們不能做絆馬索?他要帶兵南下,咱們不能背後刺他一劍?”
“對!”辛棄疾受到啟發鼓舞,鬥誌昂揚地叫道,“聽說中原的百姓已在到處起事,咱們也不能沉默下去了。咱們要拖住他的後腿,刺穿他的脊背,砸碎他的腦袋!”
早飯過後,辛棄疾的心情還是無法平靜下來。他走到馬廄裏,牽出那匹心愛的棗紅馬,縱身一躍,上了馬背。那棗紅馬好象了解主人的心情,不用鞭策,四個馬蹄就翻盞撒鈸似地向南飛奔。辛棄疾騎在馬上,敞開衣襟,盡情承受著呼嘯的秋風……
棗紅馬順著驛道一個勁兒地奔跑,直到太陽快當頂,才開始放慢它的腳步。這時,一座山岡橫在辛棄疾的麵前。
繞過這道山岡,眼前豁然一亮。青山腳下,是一座巍巍古塔。古塔旁邊,綠樹掩映著一帶黃牆。微風過處,悠悠地傳來鍾磬和簷鈴的清音。辛棄疾勒住馬韁,抬頭一看,原來已經到了靈岩寺了。
這靈岩寺在四風閘東南七十多裏。寺院背靠蒼鬱的青山,麵臨清澈的泉水,風景極為幽美。特別因為寺院大殿上有著四十尊泥塑的和尚,相傳出自盛唐時期巧匠之手,塑得栩栩如生,出神入化,更使這靈岩寺名聲遠揚。眼下,這寺裏有二、三百個和尚,住持的方丈名叫義端。辛棄疾從譙縣回到家鄉以後,曾經到這兒來遊覽過幾次。義端知道辛家在濟南一帶有些名望,辛讚雖巳去世,但過去做過開封知府,所以辛棄疾每次來到,他總是殷勤接待,親自陪著辛棄疾喝茶、閑談,慢慢成了熟人。
現在,棗紅馬小跑著來到山泉旁邊。和以往一樣,辛棄疾在山門外的塔林前翻身下馬,把韁繩甩給了迎上前來的當班和尚,便一徑踱進寺來,穿過古柏參天的院子,登上了大殿。
展眼望去,排列在佛像兩邊的四十尊泥塑和尚,確實是不同凡響的藝術珍品。你看,各人有各人的姿態,各人有各人的表情。隻要站到塑像前麵,你就仿佛可以觸摸到他們脈搏的跳動,感受到他們的喜怒哀樂,甚至聽到他們內心的聲音。辛棄疾每次來到這裏,總是屏息靜氣:端詳著這一尊尊塑像——不,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久久不能離去。他似乎從這裏看到了當前這充滿著災難和痛苦的人生。今天,辛棄疾又在西邊的一個塑像麵前站住了,他凝視著,一動也不動。這是一個老僧,枯瘦的雙手無可奈何地張在胸前,破舊的袈裟勉強遮掩著幹癟的身軀,眼眶裏閃著淚光,但淚水巳快幹枯,淒涼的眼神透露出他內心的孤獨和絕望:這難熬的歲月什麼時候才是盡頭?看著這老僧淒楚的神情,辛棄疾的心緊縮起來。他想,在金人鐵蹄下煎熬了幾十年的父老鄉親,不同樣快哭幹了眼淚嗎?難道能讓金兵再渡淮過江去踐踏南中國的土地嗎?
辛棄疾正想得出神,忽然一陣鏗鏗鏗鏘的金屬碰擊聲傳到了他的耳邊,心裏非常詫異,便尋聲走去,進了一個寬敞的院落。院落裏擺滿了兵器架,架上遍插著刀、槍、斧、戟之類兵器,原來義端正領著一群和尚在練習武藝。辛棄疾沒有打擾,隻在一旁觀看。
不一會,義端發現了辛棄疾。他馬上收起兵器,滿麵春風地迎了上來,雙手合十,打個問訊(佛教的一種禮節),笑道:“辛公子,真是失迎得很,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呀?”
“是西北風。”因為靈岩寺在濟南的東南,所以辛棄疾這樣風趣地回答。“在家裏實在愁悶得慌,所以來看看大和尚。”
義端打了一個哈哈,說道:“公子生長富貴之家,還有什麼愁悶的?”
辛棄疾歎了一口氣,說道:“目下金人到處征丁奪馬,看來又要對南方大動刀兵了……”
義端笑了笑:“這同我們佛門子弟不相幹,反正不會碰到小廟這塊清淨之地的。至於府上……”
“那也不見得吧,”辛棄疾打斷了義端的話頭,試探地說道,“不然你這個以慈悲為本的佛門子弟怎麼也耍起刀槍來了呢?”
義端歎息道:“您也知道,俺這廟雖不算大,田產倒也有好幾十頃。正如公子所說,目下局麵不穩,人心思亂,萬一廟裏的佃戶放起刁來,不交租糧,那時不靠刀槍這玩意兒,廟裏的幾百號人豈不要喝西北風了嗎?”
辛棄疾搖搖頭,反駁道:“用這來對付手無寸鐵的莊稼人,算不得英雄好漢吧!”
義端見辛棄疾不以為然,搭訕地說道:“阿彌陀佛,這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我們出家人可不比你們讀書人,除了念經之外,也需要打熬筋骨嘛!”
“看大和尚這般筋骨,倒真象是一尊鐵鑄的羅漢呢!”辛棄疾也調轉了話題。
義端得意地說道:“見笑!見笑!不過,談起這十八般武藝嘛,小僧倒還真有點根基。不是小僧誇口,認真較量起來,別說象公子這般讀書人,就是幾十個壯實莊稼漢,也休想近得小僧!”
辛棄疾一時興致上來,笑道:“我可不信,咱倆來比試比試!”
義端隻是笑,站著不動。
“怎麼,膽怯啦?”辛棄疾故意逗引義端。
義端嘻嘻笑道:“小僧隻是不敢。這刀槍是沒眼的,要是誤傷了公子,那可……”
辛棄疾一本正經地說道:“那可不一定,倘若我贏了大和尚呢?”
義端哈哈大笑道:“公子真會說笑話!”
辛棄疾見義端不肯比試,也就罷了。義端又把辛棄疾讓到客堂喝茶、閑談,態度非常殷勤。在交談中,辛棄疾發現義端對兵書也頗為熟悉,不覺暗暗稱奇。心想:“這個和尚倒不是個簡單角色,可惜竟隱沒在山林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