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辛棄疾從靈岩寺回到四風閘,太陽巳快落山。剛要進莊,隻見莊前柳樹下係著三匹馬。一個莊客迎上來接過韁繩,低聲說了幾句。辛棄疾點點頭,徑向堂上走去。堂上坐著一個縣尉和兩個百戶長(女真族統治階層中的下級軍官),都是女真人。他們看見辛棄疾,也不站起來打招呼,隻略略抬了抬眼皮。辛棄疾冷冷地問道:“幾位有什麼公幹啊?”
“是這樣,辛公子,”縣尉解釋道,“我們大金皇帝即日禦駕南征,糧草催得緊。今天上午,知縣相公派我帶了幾個差役到東邊五十裏地外的李家莊征糧,誰知那裏的刁民竟造起反來。為首的幾個人,本事好生了得,把我們的人打了一頓就逃走了。虧得這兩位百戶長相助,逮了幾個鬧事的主犯,一路押送過來。看看天色不早,怕路上再出差池,所以權借寶莊打擾一宿,明天一早就上路。”
辛棄疾眉頭剛一皺,便立刻改容笑道:“好說,好說。幾位請放心吧,到我莊上是不會出岔子的!”
一個百戶長接嘴道:“當然,當然,府上的老大人做過我們大金的知府,公子現在又是一莊之主,還能信不過!”
“承情,承情。”辛棄疾一邊應付,一邊對莊客大聲叫道,“快給我宰一頭肥羊,殺兩隻高頭,抬三壇上色酒來,好好招待客人!”
莊客忙去準備了。這裏辛棄疾又向三人打了一個招呼,說是要到屋裏去換一身衣衫再來陪客。他轉過後堂,隻見劉漢、劉忠正在等他,便使了一個眼色,一道進入內室。辛棄疾一麵換衣,一麵同劉漢爺孫倆商量。計議一番後,劉漢、劉忠就各自安排行事去了。
辛棄疾換了一身待客的衣衫,又回到堂上來。
不多久,酒菜都擺上了桌。辛棄疾起身把盞,殷勤地勸酒勸菜,又吩咐家人在下房招待同來的幾個差役。縣尉幾個折騰了一天,肚裏正餓得慌,當下也不客氣,狼吞虎咽地吃喝起來。空肚子喝酒是最容易醉的,三壇酒才喝了半壇,縣尉幾個就已經東歪西斜,舌頭轉不過彎來了。下房裏的幾個差役更是喝得爛醉如泥,有的幹脆就在桌肚裏躺下,呼呼大睡。辛棄疾吩咐家人把他們分別安頓到客房裏睡好,這才離開。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幾個差役驚醒過來,趕忙到牛房去帶人。到得牛房前,隻見門虛掩著,門上的鎖已被打開。推開門一看,隻是連聲叫苦。幾頭牛在安靜地吃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青年兩手兩腳被捆著,昨天抓來的農民卻不翼而飛了。幾個人慌了手腳,忙去向縣尉報告。縣尉等人趕到現場,辛棄疾和劉漢也隨後來了。
縣尉喝令差役解開小青年身上的繩索,掏出小青年嘴裏的破布,盤問道:“你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小青年吐了幾口唾沫,喘了幾口大氣,慢悠悠地說道:“昨天夜裏,我來給牛添草料,誰知剛下了鎖,開了門,就被人攔腰抱住,先用布塞了我的嘴,接著用繩子捆住了我的手腳,最後把門帶上就走得無影無蹤了!”
縣尉呆呆地說道:“奇怪,昨天明明綁得結結實實的嘛!”他轉過頭,厲聲厲色地對辛棄疾問道:“是誰把犯人給放了?”
辛棄疾冷笑道:“你問我嗎?昨夜我不是同你們一樣,喝得人事不知了?”
縣尉又轉向劉漢:“準是你!”
劉漢噗哧一笑,指著幾個差役道:“你問他們!”
差役齊聲說道:“漢老爹陪我們一齊喝的酒,他倒比我們先醉了。”
正鬧得不可開交,一個百戶長在地下的一堆捆犯人的繩索中間,忽然發現藏著一把鍘刀,便恍然大悟似地說道:“準是這玩意兒作怪!”
縣尉仔細檢查了繩索,果然有幾處被刀割斷了;再看看鍘刀,鋒口上隱約還有一道血跡。他頓時火冒三丈,狠狠踢了鍘刀一腳,破口大罵道:“他媽的!準是哪個刁民先背著手在刀鋒上把繩子割斷了,然後給別的刁民都鬆了綁!”
另一個百戶長聽了,不由分說,衝著小青年叫道:“誰叫你把這鳥鍘刀放在這裏的?”
小青年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天天在這裏給牛喂草,你倒說說看,這鍘草的刀不放在這兒放到哪兒?誰叫你們把人藏在這牛房裏,害得我給綁了大半夜,現在倒反來怪我!”
縣尉等人給小青年數落得無話可講,垂頭喪氣地走了。
你道這小青年是誰?就是劉漢的孫子劉忠。當下辛棄疾拉著劉忠的手,伸出拇指誇獎道:“真有你的,裝得比咱們原先合計的還妙!”
劉漢也拍拍劉忠的背,裝作責怪的樣子說道:“本來不是叫你裝哭鼻子的嗎,怎麼到時你反而訓了他們一頓?”
“哼!”劉忠帶著驕傲的口吻說道,“在這些強盜麵前,我才不裝孬種呢!”
話剛落音,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辛棄疾忙問道:“那幾位老鄉都送走了嗎?”
劉漢回答:“昨晚夜半天黑,又刮風下雨,我把他們留下了,都在下房裏歇著呢。”
辛棄疾說道:“咱們一起去瞧瞧他們。”
這時,幾位農民兄弟得知縣尉一夥人已被騙走,正在屋裏高興地談笑著。看見劉漢陪著一位英武的青年走來,猜想定是辛公子了,連忙起身相迎。劉漢向他們作了介紹。互相招呼過後,大家就隨便地坐了下來。
辛棄疾親切地說道:“諸位老哥昨天受驚了。聽漢老爹說,你們帶頭抗糧,有膽有識,本人不勝欽佩。”
一個四十來歲的大漢答道:“老鄉們實在是被逼得沒法活了。不反沒有旁的路。你想,玉茭才收,就被征了糧,眼看鍋都快揭不開啦。昨天狗官又要我們預交明年的租稅,拿什麼給他?我們幾個一領頭,鄉親們都鬧將起來。這個狗縣尉竟叫差役們亮出家夥要動手,不揍他才怪呢。縣尉吃了虧,喚了兩個百戶長,調來了幾百名屯田軍。我們人少敵不過,隻好殺出來奔泰山,半路上給他們追上了……”
“泰山?”辛棄疾問道,“你們到那兒去幹什麼?”
“那兒有耿大哥的義軍,大夥早就想去投奔他啦!”
辛棄疾聽了心裏一動,忙問道:“你們說的耿大哥就是耿京?”
“就是他!”那大漢驕傲地說道,“他原來是咱村的窮哥,早兩年,他同李鐵槍等六個人帶頭抗租抗糧,狠狠造了金人的反,在東山一帶建立了義軍。後來聽說又打下了萊蕪縣(今山東省萊蕪縣)和泰安軍(今山東省泰安縣。“軍”,宋代行政區劃的一種,與府、州同隸屬於“路”。“路”,當時最大的行政區域,相當於現在的“省”),手下有千軍萬馬,要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呢!”
辛棄疾點點頭,自言自語道:“我也聽說過耿京耿大哥,真是一條好漢!”
談了一會,農民們道過謝,準備告辭。辛棄疾想,大白天他們往泰山去,路上再碰上女真的兵,怎麼得了?於是就留下他們,款待一日。等到天黑,才讓他們上路。臨走,還送了二十兩銀子給他們做盤纏。
嚴霜覆蓋著大地,秋風追逐著落葉。就在這年——一一六一年的深秋,完顏亮征發了六十萬大軍,搜括了大批糧食和戰馬,渡過淮河,直逼長江,妄圖一舉消滅南宋王朝。在這民族危急存亡的關頭,女真族奴隸主統治下的漢族人民,到處點燃了起義的烈火,舉起了造反的大旗:魏勝在宿遷(今江蘇省宿遷縣)首先發難,收複了海州(今屬江蘇省連雲港市)、沂州(今山東省臨沂縣);王友直在河北起事,占領了大名府(今河北省大名縣);耿京攻下了萊蕪縣和泰安軍後,正在繼續擴大戰果……農民革命的浪潮,在北中國迅猛地奔湧著。
風聲一天緊似一天。
有消息說:不管你種漢族地主的田地,還是種廟宇的田地,隻要是二十歲到五十歲的男子,都要抓去當兵!
又有消息說:完顏亮已經下令,大軍所過之處,戰馬一律在長滿莊稼的田裏放牧!
還有消息說:所有民間的騾馬都要征用去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