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延和殿上
和煦的東南風,把粉紅色的桃花從樹上吹下來,亂紛紛地飄落在草叢裏,回廊上……
辛棄疾在宮殿內侍的引領下,急匆匆地向皇宮深處走去。花瓣兒碰著他的衣袖,跌落在他的腳下,他全然不理會。此刻,他無心觀賞禦花園裏的暮春景色。他的心激動得猶如無數麵戰鼓在敲擊,腦海裏也好象有千萬騎駿馬在奔騰。他想,今天皇上特地召我這個小小的通判前來應對,確是非同尋常,說不定自己幾年前用熱血和義憤寫成的《美芹十論》,終於感悟了皇上,大概皇上急於要向我征詢興師北伐的意見,準備作出一項重大的決策來吧!
精神興奮,腳步也輕快。穿過一條曲折的回廊,辛棄疾抬頭一看,一座精美的宮殿呈現在眼前。宮殿上麵懸掛著一塊匾額,工工整整地寫著“延和殿”三個大字。內侍高聲通報了一聲,就把辛棄疾引了進去。
延和殿是宮內的一座便殿。近年來,趙慎不時在這兒接見一兩個臣子,聽取他們對國家大事的意見。和呀,戰呀,練兵呀,出使呀,成年累月,無休無止地爭論著。八年前,趙慎剛剛即位,還有點雄心壯誌,立即派遣張浚率領大軍主動向金人發起進攻。不料符離一戰,全軍潰敗,隆興議和,簽訂了屈辱的條約,從此趙慎便成了驚弓之鳥。雖說嘴上還天天在講複仇雪恥,心底裏卻畏敵如虎,壓根兒不敢再同女真奴隸主貴族集團動刀動槍。冷酷的現實告訴辛棄疾,要皇上挺起腰杆子同女真人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今天既有這機會,就要慷慨陳辭,詳細剖析和戰的利害,竭力說動皇上,重新鼓起抗戰的勇氣。
辛棄疾步進延和殿,轉過一道屏風,看到趙慎正伏在幾案上批閱奏章。一個身軀魁梧、氣度不凡的大臣站在趙慎的身邊。辛棄疾認得,這就是當年在采石殺敗金主完顏亮,立下赫赫戰功的虞允文,目前身居右丞相的要職。
拜見以後,趙慎吩咐虞允文和辛棄疾坐下來,示意虞允文先講一講。
虞允文巳經六十出頭。艱難的時局,早巳染白了他的兩鬢。長期的官場生活,使他變得堅韌而圓熟。他望了望趙慎的眼色,然後和藹地對辛棄疾說道:“辛通判,你呈獻的《美芹十論》,就在皇上的案頭。前幾年,正值符離之戰失利,隆興和議初成,皇上日理萬機,無暇過目。近年來,時局雖然稍稍安定,但是中原未複,陵寢(皇帝的墓地)未還,皇上總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所以今天特地召你前來廷對。這是皇上對你的恩遇,也是你盡忠報國的良機。望你將抗金的韜略一一陳述,供皇上明斷。”說罷,投給辛棄疾一個鼓勵的目光。
辛棄疾站起身來,向趙慎表示謝恩。這時他才發現,趙慎雖然剛剛四十出頭,精神卻顯得萎靡不振。慘白的臉色,失神的眼光,看起來好象有著重重的心事。
“虞相公說得很對,”趙慎望了望眼前這個年方三十、英姿勃勃的年輕人,慢吞吞地說道,“朕日夜憂慮的正是國家的前途,祖宗的陵寢,臣民的安寧。朕沒有一天不圖恢複,沒有一時不思雪恥。”說到這裏,趙慎象是哽咽住了,停了好一會兒,歎了一口氣,才接著說道,“隻是女真地廣、財多、兵強,本朝地蹙、財匱、兵弱。貿然興兵,深恐以卵擊石,反而招來禍患……”
辛棄疾覺得趙慎太自卑了。不能從表麵的勢態看到真正的力量對比,徒然長敵人的威風,滅自己的誌氣,這樣怎能統率全軍去奪取勝利呢?於是,他揚了揚濃黑的雙眉,懇切地說道:“臣也在日夜思慮恢複中原的大計,希望能為陛下分憂。依臣看來,這宏圖大業是一定能夠實現的,因為真正強大的是咱們大宋,虛弱的卻是他們女真!”
辛棄疾一開口就以高屋建瓴的氣勢,對形勢作出了如此果斷的分析。這一不同凡響的結論,立刻引起了趙慎的興趣。趙慎不禁讚賞地望了望辛棄疾,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不錯,”辛棄疾接著說道,“女真人的土地,東到海邊,西至西夏,南抵淮河,北及蒙古,地不可說不廣;女真貴族強迫百姓當兵,卻不花多少養兵的經費,對於部下又舍不得進行廣泛的獎賞,他們所到之處,橫征暴斂,搜括錢財,每年還憑空得到我們送去的二十萬兩銀子,二十萬匹絹帛,財不可說不富;沙漠地區出產駿馬,女真風俗擅長騎射,它的士卒不可說不強。然而這一切僅僅是表麵現象,並不是真正具有強大的力量。比方說吧,走到高山峻嶺之間,聲音在穀中轟響,奇峰在眼前聳立,樣子實在怕人。但沉著老練的人,卻能迂回曲折,登上峰頂,把群山踩在腳下。再比方說,建築了高大牢固的城牆,準備了充足的箭矢和石塊,誰想越過城牆,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加以投擊,這倒是很可畏懼的。現在女真人是什麼情形呢?他們表麵上雖然象高山峻嶺那樣使人害怕,實際上卻並沒有隨心運用箭矢石塊那樣的力量,不過是擺出一副架勢嚇唬我們罷了!”
虞允文知道,這是《美芹十論》第一篇“審勢”中的論點。他看趙慎似乎感到有點興趣,有意讓辛棄疾發揮,便進一步鼓勵道:“辛通判,比方隻能喻理,實事還得要靠翔實的剖析啊!”
辛棄疾心領神會,連忙答道:“相公說得極是。”又轉臉對著趙慎說道:“陛下,臣以為女真人有三‘無能為’,我有三‘不足慮’。”說到這兒,辛棄疾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似乎這樣可以更有力地發揮他的論點。“第一,表麵上女真人是占了不少土地,實際上很容易分崩離析。太平無事的時候,他們可以暫時糾合在一塊兒,一有風吹草動,他們之間就互相爭權奪利,紛紛割據一方。在他們殘酷統治下的百姓,更是怨聲載道,人心思變。試看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的情形吧!完顏亮率領六十萬大軍妄圖渡過長江,立馬吳山。那時,整個北方真是遍地烽火啊!開趙在密州(今山東省諸城縣)發難,魏勝在海州造反,王友直在河北舉起了起義的大旗,耿京在山東點燃了複仇的火焰。加上遼族的蕭鷓巴起事,女真的皇親葛王謀反,完顏雍又篡奪了王位,嗜殺成性的完顏亮在采石被我們虞相公打得一敗塗地之後,部下發動兵變,終於身死瓜洲:這不是女真無能為、咱們大宋不足慮的一個明證嗎?”
趙慎聽到這裏,情不自禁地連連點頭。
辛棄疾接著又指出,女真貴族統治集團機構龐雜,開支浩大,平時壓榨百姓,還勉強可以支撐,一旦有事而有所需求,由於官吏貪婪如虎,賦稅十之七八被他們中飽私囊,人民受不了壓迫剝削,紛紛起來反抗,更促使它經濟困難,這是二不足慮。第三,女真的軍隊雖然號稱百萬,但從中原強迫征集的所謂“大漢軍”,祖祖輩輩被女真貴族逼得家破人亡,沒有一個不是怨憤滿腔,怎麼肯為敵人拚死賣命?而從沙漠征發的女真士卒,遠在萬裏之外,調集起來,非得一年時間不可,況且中途逃跑的為數也很不少,這樣的軍隊雖然龐大又有什麼戰鬥力呢?這是三不足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