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延和殿上(2 / 3)

“總之,”辛棄疾最後說道,“天下的離合,戰爭的勝負,常常取決於民心的向背。現在中原的百姓,在金人鐵蹄的蹂躪之下,真是怨恨到了極點,痛苦到了萬分,憤怒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這樣殘酷壓迫人民的政權,除了覆亡以外,難道還有別的下場嗎?!”辛棄疾用斬釘截鐵的鏗鏘語調,結束了這一段議論。

趙慎憂鬱的眼裏閃出了一點亮光。顯然,辛棄疾赤誠的愛國熱情感染了他,謹嚴的邏輯力量抓住了他的心。但一想到符離之敗的往事,他的目光又慢慢暗淡下去,沮喪地歎息道:“卿雖講得有理,但從曆代興亡的史實來看,南北兩方似乎自有定勢,天命如此,恐怕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啊……”

辛棄疾正在考慮辯駁的措辭,一名內侍輕輕走了進來,低聲奏道:“曾總管在殿外候駕。”

趙慎臉上露出欣喜的微笑,問道:“是曾覿(音敵dí)來了?”

“是,陛下。”內侍恭謹地回答道。

趙慎點點頭:“叫他進來。”

不一會,曾覿畢恭畢敬地走進了延和殿。這是一個既矮又瘦的老頭。他的頸項骨仿佛是由銅絲串聯起來的,上麵架著一顆微微向右傾斜的腦袋,不時晃動著,顯露出一副令人作嘔的諂媚神態。他一見到趙慎,便立即匍匐在地,山呼萬歲,矯揉造作地奏道:“浙江東路副總管臣曾覿謹奉陛下旨意,寫了一首《蝶戀花》詞,現特呈獻,恭請禦覽!”一邊說,一邊從袖口裏摸出一張粉紅描金花箋,雙手舉過頭頂,誠惶誠恐地獻給趙慎。趙慎親昵地笑道:“起來,把卿的新詞念給朕聽聽吧。”

曾覿受寵若驚,爬起身來,眨巴著眼睛,晃動著腦袋,捧起那張花箋,就用尾腔很長的中州音朗吟起來。每吟一句,就抬起他那雙鼠眼,偷偷地向趙慎望一下,希望得到主子的讚賞。

趙慎麵帶笑容地聽曾覿念完,連聲誇獎道:“好詞!好詞!‘禦柳風柔春正暖,紫殿朱樓,赫奕祥光遠。’這幾句不但寫出了宮苑的春景,也表達了卿對朕的一片忠心。‘萬歲千秋流寵眷,此身欲備昭陽燕。’卿莫心急,朕不會老讓你放外任,就要召喚你這隻聽話的燕子回到朕身邊來的!”

“謝陛下的恩典!”曾覿兩膝一屈,又趴在地上叩了一個響頭。

趙慎笑了一陣,似乎才從恭維的陶醉中蘇醒過來,指著辛棄疾說道:“喏,他就是建康通判辛棄疾,也是一個填詞的高手,認得嗎?”

曾覿這才好象發現延和殿上還有其他人。他向虞允文打了個拱,又斜著鼠眼打量了一下辛棄疾,拱拱手,假惺惺地說道:“久仰!久仰!早聽說足下‘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的大誌,又耳聞足下‘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的愁思,今日能夠相遇,高興極了!高興極了!”

辛棄疾打心底裏討厭這個善於逢迎而且一向主和的無恥文人,隻是礙著趙慎的麵子,不好發作,便語帶譏諷地說道:“多承誇獎,很不敢當。曾總管那種歌功頌德、雍容典雅的詞章,真是精妙絕倫,前無古人。無奈小弟不才,實在難以效尤!”

虞允文聽出兩人話不投機,連忙說道:“一個是雍容典雅,歌頌聖德;一個是慷慨悲壯,憂國憂民。皇上英明聖武,一定能夠力挽狂瀾,把女真貴族打敗,到那時,辛通判就可閑愁頓釋了。曾總管‘赫奕祥光遠’的句子也寫得好。皇上目下正在同辛通判商討仍使祥光普照中原、遠達邊疆的良策呢!”因為曾覿是趙慎的寵臣,虞允文也不願得罪他,隻是轉彎抹角,力圖把話頭拉回到抗戰的正題上來。

趙慎也似乎領會到要言歸正傳了,說道:“剛才辛卿談論到北朝有三‘無能為’,本朝有三‘不足慮’,舉了不少例子來作比喻,分析得很有條理,很有見解。不過朕研究探討了曆代興亡的史事,總感到南北自有定勢,曆來處在吳楚的南朝,總是比較脆弱,難以同雄踞中原的北朝爭勝的。符離一戰,就是一個老大的證據。從古代的經驗教訓來看當今,恐怕不能輕易進取啊!”

曾覿立即幫腔道:“陛下說得對極了!臣雖然讀書不多,但對曆代的興亡盛衰,也還大略知道一些。東漢末年,天下分為南北,孫吳始終不能取勝曹魏。西晉覆亡,東晉也到底沒有能夠奪回中原。到了南北朝時,南北對峙達一百多年之久,而地處江南的陳代,最終還是被北方的隋所消滅。再說咱們大宋的開國聖主藝祖皇帝(趙匡胤),陳橋驛黃袍加身以後,定巴蜀,下南唐,降吳越,那真是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由此可見,東南地少兵弱,曆來如此。當今皇上聖明,又依賴長江的天險,江南半壁河山,才得以安然無恙。倘若隨意談論進取,給女真貴族以興兵的機會,那恐怕臨安又要不安,弄得象當年太上皇那樣,孤舟一葉,飄流大海了!”

對於這種投降派的論調,辛棄疾聽得耳朵裏都快長老繭了。他想,如果不加以澄清,趙慎是不會堅決抗戰的。既然今天曾覿跳出來大放厥詞,正可借此機會痛斥一番。想到這裏,辛棄疾便針鋒相對地說道:“曾總管所見恐怕未必妥當吧!臣以為對於曆代興亡,要作具體剖析。三國時孫吳為什麼不能取勝曹魏?因為孫權、曹操、劉備三人都是一代英雄。孫權雖想出兵伐魏,但同曹操勢均力敵,西蜀之地又被劉備控製,於是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麵。東晉為什麼不能奪取中原?因為當時北方的幾個少數民族剛剛崛起,兵強馬壯,氣勢正盛,而東晉卻是軍閥割據,將領動不動就想篡權奪位,君王自顧尚且不暇,哪有力量奪取中原?南北朝時期,南方幾個政權的開國君主,都是依靠一戰的勝利而奪得了皇位,他們懷著僥幸的心理,希望別人不來攻打自己,或者是借攻打別人來鞏固自己的地位。除了劉宋的開國君主劉裕一度北伐以外,誰有心思去完成統一中國的偉業?由此可見,從三國到六朝,吳楚之所以不能進取中原,隻是由於君主不能自強,情勢又不許可罷了,根本不是什麼地少兵弱,更不是什麼‘南北有定勢’!”

辛棄疾的分析,有著無可辯駁的力量,但曾覿還是不甘認輸,竟然帶著威脅的口吻,強辭奪理地說道:“辛通判固然言之成理,但是北方吞並南方的例子比比皆是,而南方統一北方的例子卻聞所未聞。北強而南弱,從古到今,都是這樣。這不僅是皇上的明鑒,也是鐵一般的事實嘛!”

辛棄疾不怕曾覿抬出皇上的招牌來恐嚇,冷冷一笑道:“曾總管未免太健忘了吧!請問在秦朝末年,是誰擊破章邯(音汗hán),大敗秦軍?是誰攻入函關(即函穀關,在今河南省靈寶縣南),直搗鹹陽(今陝西省長安縣東)?又是誰降二世,滅強秦,建立了統一的大漢王朝?是從吳中發難的項羽,是在沛縣(今江蘇省沛縣)起義的劉邦,是他們率領的英雄的吳楚子弟!曾總管,所謂‘南北有定勢’,所謂‘北強而南弱’,這決不是皇上的成見,而恰恰是主和派一心要向敵人投降的借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