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滁州前線(1 / 3)

八 滁州前線

辛棄疾穿著便服,帶著下屬範昂等人在滁州街道上巡視,這是他來到滁州擔任知州第二天的事情。

說是街道,其實並不確切。坑坑窪窪的土路兩邊,零星地蓋了些草頂葦牆的窩棚和東倒西歪的草房。沒有雞鳴,沒有狗叫,隻有那燒焦了的房屋、大片的瓦礫場和街心殘存的幾塊石板,在默默無言地告訴人們,這兒曾經有過寬闊繁華的街市。女真統治者一次又一次燃起的戰火,把淮河前線的重鎮滁州,糟蹋成了什麼樣子啊!

戰火也把滁州人民逼到了死亡的邊緣。他們骨瘦如柴,衣衫襤褸,三三兩兩在瓦礫場上翻揀著,搜尋著。他們明知道這樣做可能是徒勞的,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也許能找到一兩件戰火之下幸存的雜物,去換回一點點可供溫飽的東西呢!然而大部分人已經失去了信心,他們瑟縮地蹲在斷牆旁邊,從早春二月的無力陽光那兒吸收一點溫暖,來彌補衣著的單薄;有些年輕人幹脆脫下了拖拖掛掛的破衣,尋找藏在衣縫和破棉絮裏的虱子,然後把它們掐死。

愈向前走,辛棄疾愈感到腳步沉重。

上任以前,辛棄疾也想過,滁州經過幾次戰火,肯定受到相當破壞,然而眼前的現實,卻比他原來想象的還要困難十倍!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當朝廷任命他做滁州知州的時候,有些主和派大臣給他譏諷的冷笑,有的以祝賀為名,挖苦地說道:“哈哈,此番老弟到滁州去,一定是可以大顯身手了!”……

被困難嚇住了嗎?不!決不!

辛棄疾把胸一挺,指著前麵一戶人家,對範昂等人說道:“走,去跟鄉親們聊聊!”

在一座破爛的茅棚前麵,一位老人帶著兩個青年正在編織蘆席。他們是這樣的專心致誌,辛棄疾等人走到麵前,他們還沒有覺察。

“老鄉,”辛棄疾輕輕地問道,“準備蓋新房嗎?”

老人一抬頭,看見幾個穿著比較整齊的外鄉人,怔了一下,立即冷淡地反問道:“新房?說得倒好聽!欠官府的稅款都交不出來,還談什麼蓋新房!”

“欠官府多少錢啊?”

“十五貫!”

辛棄疾望了望範昂,又問道:“如果官府不要你還呢?”

“你這位客人真會說笑話,哪有這樣的好事!”老人憤憤地說道,“就說是不要還,我們一家飯還吃不飽,衣還穿不周全,你說能蓋得起新房嗎?!”

“如果吃飽穿暖有餘錢了呢?”

“也不蓋!”

“為什麼?”

老人有點不耐煩了:“客人好不曉事!金人一動刀兵,哪次不是從這兒過?人家還沒來,官軍就逃得沒影兒了,倒黴的總是我們百姓!你倒說說看,蓋了新房能保得住嗎?到頭來還不是給金兵一把火燒個精光!我老了,這樣的事也見得多了!”

辛棄疾找不到適當的話來跟這位老人家說,默默地走開了,心裏感到非常難過。老人也仍然埋著頭編他的蘆席。

幾個人走了一段路,登上了滁州城頭。城牆也是殘破不堪,大部分城垛都巳經倒塌了。城外的田野上看不到什麼人在耕作,隻有西南方向靠近琅玡山的一塊地方,看去麥苗青綠,樹木蔥蘢。辛棄疾驚訝地想道:這是什麼村莊呢?

中午時分,辛棄疾回到了滁州衙門。吃過飯,他把僚屬召集起來,談談上午的觀感,研究今後的措施。

一個僚屬感歎地說道:“難啊,百廢待興,千頭萬緒,真不知從何處著手!”

“戰火過後,一片荒涼,民不聊生,饑寒交迫。滁州這兒,向來是個危險、貧困、難以治理的地方啊!”範昂十分同情這位新來的年輕上司的處境。

辛棄疾想,要把這地處前沿的破城,治理成為抗擊金人的堡壘,首先就得讓老百姓有吃有穿,精神振奮。於是開口問道:“老百姓欠官府多少錢?”

“五千八百貫。”管錢糧的僚屬作了回答。

辛棄疾當機立斷,對範昂說道:“請你起草一封奏章,請求朝廷同意把這筆欠款給免了。另外,再請求朝廷減少這裏常年的賦稅。”

“是”

“還有,”辛棄疾指示道:“明天出一張告白,就說凡是逃亡出去的,希望他們趕快回來:沒有田地的,由官府將無主荒田租給他們;缺少農具、雜畜和種糧的,由官府貸給他們;要蓋房屋的,官府也可以借錢給他們。”

“是”

第二天天還沒亮,辛棄疾換了一身便服,騎上耿京當年的坐騎,佩戴著劉漢贈送的寶劍,向城外西南方馳去。

一路上都是光禿禿的山頭和荒蕪的土地,使辛棄疾回想起當年走過揚州一帶的情景。“不能再讓金兵在這兒踐踏了,應該采取哪些措施呢?”想著,跑著,不知不覺進入了一大片青綠的麥田之間,好一派勃勃的生機啊!辛棄疾暗暗思忖:這大約就是昨天在城頭看到的那塊綠洲了。

烏龍駒穿過了麥田,來到了一個青山環抱的村落。隻見村前的廣場上圍了不少人,人群中不時爆發出一陣陣喝采聲。辛棄疾立刻下馬走近前去,想看個究竟。

人們圍了一個圈子,圈子裏有個近四十歲的大漢在舞動一把大刀。那刀象風車似地旋轉,真個是水潑不進,針插不進。舞到後來,隻見人在騰躍,大刀卻剩下了一團白光。眾人喝聲采,那大漢便收住了大刀,另幾個年輕後生又接上去揮舞一番。這樣接連有十來個人上場,在頭一個大漢的指點下,非常認真地練習著。

辛棄疾擠在人群當中,也不斷地喝采。開始人們沒有注意他,後來那個大漢發現來了個陌生人,便走過來,把辛棄疾上下打量了一番,盤問道:“你是什麼人?”

“過路的客人。”辛棄疾微笑道。

人們聽辛棄疾說的一口外鄉話,都警惕地圍了上來。

“這人說不定是女真的奸細!”有人表示懷疑。又一個說道:“不象,要是女真的奸細,哪敢大白天騎著馬闖到這兒來?”

“嘿,好大的膽子,還帶著家夥呢!”

“……”

有人對大漢咬了個耳朵,大漢便對辛棄疾喝道:“不管你是什麼人,跟我們到村子裏走一遭!”話剛說完,幾十個人擁了上來,把辛棄疾推推搡搡地帶進村去。辛棄疾也不聲辯,隻是跟著走。

這是一個很大的莊園,背後緊靠琅玡山,前麵是一條寬闊的護莊河,隻有一架吊橋可以進出。辛棄疾心裏想,這肯定是一個財主的莊園。

莊園裏麵,形勢險要。房屋都建造在曲曲折折的山穀裏,門前一律插著兵器。山穀中間,開了不少梯田,麥苗長得一片青綠,茁壯可喜。

走到一座茅草屋前,人們都停下了腳步,把辛棄疾圍了個水泄不通。

“你到底是什麼人?”那大漢握著大刀,厲聲問道。

辛棄疾知道不說出身份,還要糾纏下去,便不慌不忙地從腰間解下滁州知州的印章,和藹地說道:“我就是剛剛上任的知州。”

人群中發出了驚詫聲,大家在竊竊私語。

大漢稍稍客氣一些,說道:“既是本地知州,屋裏請坐。”

辛棄疾笑道:“不必了,鄉親們都在這兒,好說話嘛!”

“有什麼話好說?!”一個老年農民,生氣地把拐棍朝地下一敲,冷冰冰地說道,“要我們還官府的賦稅,對不起,一文錢也沒有!”

辛棄疾笑起來了:“老人家,幾時見過當地知州一個人出來向種田人要賦稅的?”

“那你是幹什麼來了?”人們七嘴八舌地問道。

“我是出來看看的。”辛棄疾解釋道,“現在朝廷把這裏的事情交給了我,我應該出來察訪一下鄉親們的疾苦嘛!”

大漢衝口說道:“疾苦?就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吐不盡!不過,說給你們做大官的人聽,又有什麼用處?!金兵沒來的時候,你們就一個勁兒地要這個捐,催那個稅,一個吃不飽的知州走了,又來一個張大嘴的‘老爺’,恨不得把百姓的骨頭都啃下肚去!等到金兵一來,你們卻逃得比兔子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