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肖像描寫範文閱讀·5.回憶魯迅先生(2)(1 / 3)

第二章肖像描寫範文閱讀·5.回憶魯迅先生(2)

1936年3月裏魯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樓的躺椅上,心髒跳動得比平日厲害,臉色略微灰了一點。

許先生正相反的,臉色是紅的,眼睛顯得大了,講話的聲音是平靜的,態度並沒有比平日慌張。在樓下一走進客廳來許先生就告訴說:

“周先生病了,氣喘……喘得厲害,在樓上靠在躺椅上。”

魯迅先生呼喘的聲音,不用走到他的旁邊,一進了臥室就聽得到的。鼻子和胡須在煽著,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閉著,差不多永久不離開手的紙煙,也放棄了。藤椅後邊靠著枕頭,魯迅先生的頭有些向後,兩隻手空閑地垂著。眉頭仍和平日一樣沒有聚皺,臉上是平靜的,舒展的,似乎並沒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來了吧?”魯迅先生睜一睜眼睛,“不小心,著了涼呼吸困難……到藏書的房子去翻一翻書……那房子因為沒有人住,特別涼……回來就……”

許先生看周先生說話吃力,趕緊接著說周先生是怎樣氣喘的。

醫生看過了,吃了藥,但喘並未停。下午醫生又來過,剛剛走。

臥室在黃昏裏邊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外邊起了一點小風,隔院的樹被風搖著發響。別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風打著發出自動關開的響聲,家家的流水道都是嘩啦嘩啦地響著水聲,一定是晚餐之後洗著杯盤的剩水。晚餐後該散步的散步去了,該會朋友的會朋友去了,弄堂裏來去地稀疏不斷地走著人,而娘姨們還沒有解掉圍裙呢,就依著後門彼此搭訕起來。小孩子們三五一夥前門後門地跑著,弄堂外汽車穿來穿去。

魯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靜地,不動地闔著眼睛,略微灰了的臉色被爐裏的火染紅了一點。紙煙聽子蹲在書桌上,蓋著蓋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許先生輕輕地在樓梯上走著,許先生一到樓下去,二樓就隻剩了魯迅先生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魯迅先生的胸部有規律性地抬得高高的。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醫生這樣說的。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並且腦子裏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著出30年集(即魯迅全集)。

魯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好,就更沒有時間注意身體,所以要多做,趕快做。當時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為魯迅先生對於休息不以為然,後來讀了魯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魯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時間沒有幾年了,死了是不要緊的,隻要留給人類更多,魯迅先生就是這樣。

不久書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都擺起來了,果戈裏的《死魂靈》,又開始翻譯了。

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容易傷風,傷風之後,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傷風之後總要拖下去一個月或半個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樣,1935年冬,1936年的春天,魯迅先生不斷地校著,幾十萬字的校樣,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樣來總是十頁八頁的,並不是統統一道地送來,所以魯迅先生不斷地被這校樣催索著,魯迅先生竟說:

“看吧,一邊陪著你們談話,一邊看校樣,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

有時客人來了,一邊說著笑話,魯迅先生一邊放下了筆。有的時候也說:“剩幾個字了……請坐一坐……”

1935年冬天許先生說: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

有一次魯迅先生到飯館裏去請客,來的時候興致很好,還記得那次吃了一隻烤鴨子,整個的鴨子用大鋼叉子叉上來時,大家看這鴨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魯迅先生也笑了。

菜剛上滿了,魯迅先生就到躺椅上吸一支煙,並且闔一闔眼睛。一吃完了飯,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亂鬧了起來,彼此搶著蘋果,彼此諷刺著玩,說著一些人可笑的話。而魯迅先生這時候,坐在躺椅上,闔著眼睛,很莊嚴地在沉默著,讓拿在手上紙煙的煙絲,嫋嫋地上升著。

別人以為魯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許先生說,並不的。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吃過了飯總要閉一閉眼睛稍微休息一下,從前一向沒有這習慣。”

周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大概說他喝多了酒的話讓他聽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時候,母親常提到父親喝了酒,脾氣怎樣壞,母親說,長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親那樣子……所以我不多喝的……從來沒喝醉過……”

魯迅先生休息好了,換了一支煙,站起來也去拿蘋果吃,可是蘋果沒有了。魯迅先生說:

“我爭不過你們了,蘋果讓你們搶沒了。”

有人搶到手的還在保存著的蘋果,奉獻出來,魯迅先生沒有吃,隻在吸煙。

1936年春,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但沒有什麼病,吃過了夜飯,坐在躺椅上,總要閉一閉眼睛沉靜一會。

許先生對我說,周先生在北平時,有時開著玩笑,手按著桌子一躍就能夠躍過去,而近年來沒有這麼做過。大概沒有以前那麼靈便了。

這話許先生和我是私下講的:魯迅先生沒有聽見,仍靠在躺椅上沉默著呢。

許先生開了火爐門,裝著煤炭嘩嘩地響,把魯迅先生震醒了。一講起話來魯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樣。

魯迅先生睡在二樓的床上已經一個多月了,氣喘雖然停止。但每天發熱,尤其是在下午熱度總在38度39度之間,有時也到39度多,那時魯迅先生的臉是微紅的,目力是疲弱的,不吃東西,不大多睡,沒有一些呻吟,似乎全身都沒有什麼痛楚的地方。躺在床上的時候張開眼睛看著,有的時候似睡非睡地安靜地躺著,茶吃得很少。差不多一刻也不停地吸煙,而今幾乎完全放棄了,紙煙聽子不放在床邊,而仍很遠地蹲在書桌上,若想吸一支,是請許先生付給的。

許先生從魯迅先生病起,更過度地忙了。按著時間給魯迅先生吃藥,按著時間給魯迅先生試溫度表,試過了之後還要把一張醫生發給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張硬紙,上麵畫了無數根線,許先生就在這張紙上拿著米度尺畫著度數,那表麵畫得和尖尖的小山丘似的,又像尖尖的水晶石,高的低的一排連一排地站著。許先生雖每天畫,但那像是一條接連不斷的線,不過從低處到高處,從高處到低處,這高峰越高越不好,也就是魯迅先生的熱度越高了。

來看魯迅先生的人,多半都不到樓上來了,為的請魯迅先生好好地靜養,所以把陪客人這些事也推到許先生身上來了。還有書、報、信,都要許先生看過,必要的就告訴魯迅先生,不十分必要的,就先把它放在一處放一放,等魯迅先生好些了再取出來交給他。然而這家庭裏邊還有許多瑣事,比方年老的娘姨病了,要請兩天假;海嬰的牙齒脫掉一個要到牙醫那裏去看過,但是帶他去的人沒有,又得許先生。海嬰在幼稚園裏讀書,又是買鉛筆,買皮球,還有臨時出些個花頭,跑上樓來了,說要吃什麼花生糖,什麼牛奶糖,他上樓來是一邊跑著一邊喊著,許先生連忙拉住了他,拉他下了樓才跟他講:

“爸爸病啦,”而後拿出錢來,囑咐好了娘姨,隻買幾塊糖而不準讓他格外的多買。

收電燈費的來了,在樓下一打門,許先生就得趕快往樓下跑,怕的是再多打幾下,就要驚醒了魯迅先生。

海嬰最喜歡聽講故事,這也是無限的麻煩,許先生除了陪海嬰講故事之外,還要在長桌上偷一點工夫來看魯迅先生為有病耽擱下來尚未校完的校樣。

在這期間,許先生比魯迅先生更要擔當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