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肖像描寫範文閱讀·5.回憶魯迅先生(2)(2 / 3)

魯迅先生吃飯,是在樓上單開一桌,那僅僅是一個方木桌,許先生每餐親手端到樓上去,每樣都用小吃碟盛著,那小吃碟直徑不過2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莧菜,把黃花魚或者雞之類也放在小碟裏端上樓去。若是雞,那雞也是全雞身上最好的一塊地方揀下來的肉;若是魚,也是魚身上最好一部分,許先生才把它揀下放在小碟裏。

許先生用筷子來回地翻著樓下的飯桌上菜碗裏的東西,菜揀嫩的,不要莖,隻要葉,魚肉之類,揀燒得軟的,沒有骨頭沒有刺的。

心裏存著無限的期望,無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許先生看著她自己手裏選得精精致致的菜盤子,而後腳板觸了樓梯上了樓。

希望魯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動一動筷,多喝一口雞湯。雞湯和牛奶是醫生所囑的,一定要多吃一些的。

把飯送上去,有時許先生陪在旁邊,有時走下樓來又做些別的事,半個鍾頭之後,到樓上去取這盤子。這盤子裝得滿滿的,有時竟照原樣一動也沒有動又端下來了,這時候許先生的眉頭微微地皺了一點。旁邊若有什麼朋友,許先生就說:“周先生的熱度高,什麼也吃不落,連茶也不願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有一天許先生用波浪式的專門切麵包的刀切著麵包,是在客廳後邊方桌上切的,許先生一邊切著一邊對我說:

“勸周先生多吃東西,周先生說,人好了再保養,現在勉強吃也是沒有用的。”

許先生接著似乎問著我:

“這也是對的?”

而後把牛奶麵包送上樓去了。一碗燒好的雞湯,從方盤裏許先生把它端出來了,就擺在客廳後的方桌上。許先生上樓去了,那碗熱的雞湯在方桌上自己悠然地冒著熱氣。

許先生由樓上回來還說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歡吃湯之類,在病裏,更勉強不下了。”

許先生似乎安慰著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強,喜歡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飯也喜歡吃硬飯……”

許先生樓上樓下地跑,呼吸有些不平靜,坐在她旁邊,似乎可以聽到她心髒的跳動。

魯迅先生開始獨桌吃飯以後,客人多半不上樓來了,經許先生婉言把魯迅先生健康的經過報告了之後就走了。

魯迅先生在樓上一天一天地睡下去,睡了許多日子,都寂寞了,有時大概熱度低了點就問許先生:

“什麼人來過嗎?”

看魯迅先生好些,就一一地報告過。

有時也問到有什麼刊物來嗎?

魯迅先生病了一個多月了。

證明了魯迅先生是肺病,並且是肋膜炎,須藤老醫生每天來了,為魯迅先生把肋膜積水用打針的方法抽淨,共抽過兩三次。

這樣的病,為什麼魯迅先生一點也不曉得呢?許先生說,周先生有時覺得肋痛了就自己忍著不說,所以連許先生也不知道,魯迅先生怕別人曉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醫生,醫生一定又要說休息。魯迅先生自己知道做不到的。

福民醫院美國醫生的檢查,說魯迅先生肺病已經20年了。這次發了怕是很嚴重。

醫生規定個日子,請魯迅先生到福民醫院去詳細檢查,要照X光的。

但魯迅先生當時就下樓是下不得的,又過了許多天,魯迅先生到福民醫院去檢查病去了。照X光後給魯迅先生照了一個全部的肺部的照片。

這照片取來的那天許先生在樓下給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塊,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著左肺的邊邊黑了一大圈。

這之後,魯迅先生的熱度仍高,若再這樣熱度不退,就很難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國醫生,隻查病,而不給藥吃,他相信藥是沒有用的。

須藤老醫生,魯迅先生早就認識,所以每天來,他給魯迅先生吃了些退熱藥,還吃停止肺病菌活動的藥。他說若肺不再壞下去,就停止在這裏,熱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險的。

在樓下的客廳裏,許先生哭了。許先生手裏拿著一團毛線,那是海嬰的毛線衣拆了洗過之後又團起來的。

魯迅先生在無欲望狀態中,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想,睡覺似睡非睡的。

天氣熱起來了,客廳的門窗都打開著,陽光跳躍在門外的花園裏。麻雀來了停在夾竹桃上叫了三兩聲就飛去,院子裏的小孩們唧唧喳喳地玩耍著,風吹進來好像帶著熱氣,撲到人的身上,天氣剛剛發芽的春天,變為夏天了。

樓上老醫生和魯迅先生談話的聲音隱約可以聽到。

樓下又來客人,來的人總要問:

“周先生好一點嗎?”

許先生照常說:“還是那樣子。”

但今天說了眼淚又流了滿臉。一邊拿起杯子來給客人倒茶,一邊用左手拿著手帕按著鼻子。

客人問:

“周先生又不大好嗎?”

許先生說:

“沒有的,是我心窄。”

過了一會魯迅先生要找什麼東西,喊許先生上樓去,許先生連忙擦著眼睛,想說她不上樓的,但左右看了一看,沒有人能代替了她,於是帶著她那團還沒有纏完的毛線球上樓去了。

樓上坐著老醫生,還有兩位探望魯迅先生的客人。許先生一看了他們就自己低了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魯迅先生的麵前去,背轉著身問魯迅先生要什麼呢,而後又是慌忙地把毛線縷掛在手上纏了起來。

一直到送老醫生下樓,許先生都是把背向著魯迅先生而站著的。

每次老醫生走,許先生都是替老醫生提著皮提包送到前門外的。許先生愉快地、沉靜地帶著笑容打開鐵門閂,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給老醫生,眼看著老醫生走了才進來關了門。

這老醫生出入在魯迅先生的家裏,連老娘姨對他都是尊敬的,醫生從樓上下來時,娘姨若在樓梯的半道,趕快下來躲開,站到樓梯的旁邊。有一天老娘姨端著一個杯子上樓,樓上醫生和許先生一道下來了,那老娘姨躲閃不靈,急得把杯裏的茶都顛出來了。等醫生走過去,已經走出了前門,老娘姨還在那裏呆呆地望著。

“周先生好了點吧?”

有一天許先生不在家,我問著老娘姨。她說:

“誰曉得,醫生天天看過了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可見老娘姨對醫生每天是懷著期望的眼光看著他的。

許先生很鎮靜,沒有紊亂的神色,雖然說那天當著人哭過一次,但該做什麼,仍是做什麼,毛線該洗的已經洗了,曬的已經曬起,曬幹了的隨手就把它團起團子。

“海嬰的毛線衣,每年拆一次,洗過之後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長,衣裳一年穿過,一年就小了。”

在樓下陪著熟的客人,一邊談著,一邊開始手裏動著竹針。

這種事情許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開始預備著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許先生自己常常說:

“我是無事忙。”

這話很客氣,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飯,都好像沒有安靜地吃過。海嬰一會要這個,要那個;若一有客人,上街臨時買菜,下廚房煎炒還不說,就是擺到桌子上來,還要從菜碗裏為著客人選好地夾過去。飯後又是吃水果,若吃蘋果還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薺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給客人吃,那時魯迅先生還沒有生病。

許先生除了打毛線衣之外,還用機器縫衣裳,剪裁了許多件海嬰的內衫褲在窗下縫。

因此許先生對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樓跑著,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次數洗得太多,鈕扣都洗脫了,也磨破了,都是幾年前的舊衣裳,春天時許先生穿了一個紫紅寧綢袍子,那料子是海嬰在嬰孩時候別人送給海嬰做被子的禮物。做被子,許先生說很可惜,就揀起來做一件袍子。正說著,海嬰來了,許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嬰又要麻煩起來了,一要說是他的,他就要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