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是有打算的,我在中學成績不錯,因此基本上可以考取任何一個大學……但是我最想當的是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
然而,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這可以通過分析海明威的全部作品來求得答案。但歸根結蒂,有個最簡單的答案,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就是海明威本人,或者說是他身上最好的東西。然而要過海明威那樣的引人入勝的生活方式,就要在最困苦的情況下也能表現得輕鬆自如,高尚風雅,而同時又能賺錢養家活口,還必須有本事把這一切都寫出來。而要進入這種美好生活的通行證是天才,天才是與生俱來的。此外,還要掌握寫作技巧,這是可以學到手的。我決定當一個作家。今天我講這話很容易,可當時卻是極其困難的。
“爸爸,在你小時候,哪些書對你影響最大?”有一次在哈瓦那過暑假時我問他。
我的問題使爸爸十分高興,他給我開了一張必讀書的書單。於是我開始了學習。爸爸建議我說:“……好好看,深入到人物的性格和情節發展中去,此外,當然羅,看書也是一種享受。”
在哈瓦那度過的那年夏天,我讀完了爸爸喜歡的全部小說,從《哈克貝裏·芬曆險記》到《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有時,我也像爸爸一樣,同時看兩、三部小說。此後爸爸就要我閱讀短篇小說大師莫泊桑和契訶夫的作品。
“你別妄想去分析他們的作品,你隻要欣賞它們就是了,從中得到樂趣。”
有天早晨,爸爸說:“好吧,現在你自己試著寫寫短篇小說看,當然羅,你別指望能寫出一篇驚人的小說來。”
我坐到桌子旁,拿著爸爸的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開始想呀,想呀。我望著窗外,聽著鳥啼聲,聽著一隻雌貓嗚嗚地叫著想和鳥作伴,聽著鉛筆機械地在紙上畫著什麼所發出的沙沙聲。我把一隻貓趕走了,但立刻又出現了另一隻。
我拿過爸爸的一隻小型打字機來,他那時已不用這隻打字機了。我慢慢地打出了一篇短篇小說,然後,拿給父親看。
爸爸戴上眼鏡,看了起來。我在一旁等著。他看完後瞅了我一眼。“挺好,吉格。比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寫得強多了。隻有一個地方,要是換了我的話,我是要改一改的。”接著他給我指出了需要修改的地方,那是寫一隻鳥從窩裏摔了下來,突然,謝天謝天,它發現自己張開翅膀站著,沒有在石頭上摔得粉身碎骨。他講:
“你寫的是:‘小鳥驟然間意想不到地明白了:它是可以飛的。’‘驟然間、意想不到’不如改成‘突然’的好,你應當力求不要寫得羅裏羅嗦,這會把情節的發展岔開去。”爸爸微微一笑,他好久沒有對我這樣笑過了。“你走運了,孩子,要寫作就得專心致誌地鑽研,律己要嚴,要有想象力。你已經表明你是有想象力的。你已經做成功了一次,那你就再去做成功一千次吧,想象力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是不會離棄人的,甚至永遠也不會離棄。”
“我的天哪,在基韋斯特,日子真是難過,”他接著說,“不少人把他們的作品寄給我,我隻消看完第一頁就可以斷定:他沒有想象力,而且永遠也不會有。我回信時,總是在每封信上講明:要掌握寫作的本事,而且還要寫得好,那是一種很僥幸的機會,至於要才氣卓絕,就更像中頭彩一樣了,一百萬人中隻有一個人交此好運。如果你生來缺乏這種才氣,無論你對自己要求多麼嚴,哪怕世界上的全部知識你都掌握,也幫不了你忙。如果來信中提到什麼‘大家講,我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工程師。但是,我卻很想寫作’這類話,那我就回答他:‘也許大家講對了,您確實很可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工程師,您還是忘掉想當個作家的念頭吧,放棄這個念頭會使您感到高興的。’
“這類信我寫過幾百封。後來,我的回信越來越簡略了,隻說寫作是件艱苦的事情,如果可能,還是別卷進去的好,也許人們會這樣埋怨我:‘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狗娘養的,十之八九的我寫的東西他連看也沒看。他以為既然他會寫作,那麼寫作這件事就不是人人都幹得了的了。’
“主要的是,孩子,現在我能夠指導你了,因為看來可能不會白費工夫。我可以毫不狂妄地說,這個行當我是了如指掌的。
“我早就想少寫點東西了,現在對我來說寫作不像過去那麼容易了,但是我如果能對你有所幫助,這對我來說就像自己寫作一樣幸福。讓我們來慶祝一番吧。”
我記得,隻有一回爸爸對我也這麼滿意,那是有一次我在射擊比賽中同一個什麼人分享冠軍的時候。當我的短篇小說在學校的比賽中得到一等獎時,他深信,我們家裏又出了一個頭麵人物。
其實,應當獲得這份獎金的是屠格涅夫,這是他的短篇小說,我不過是抄了一遍,僅僅把情節發生的地點和人物的名字改了改。我記得,我是從一本爸爸沒來得及看完的書裏抄下來的,我說他沒看完是因為剩下好些書頁還沒有裁開……
他發現我的剽竊行為時,算我運氣好,我沒在他身旁,後來別人告訴我,有個人問他,你兒子格雷戈裏在寫作嗎?“是呀,”他馬上得意地回答說,並禁然一笑,這是他那種職業性的笑容,總是能使人入迷。“格雷戈裏算是開出了張支票,雖然他寫得不怎麼的。”不消說,大家對這件事嘲笑了一番。
爸爸常常講,他在動筆之前,總是能清楚地意識到句子是怎麼在他的頭腦中形成的。他總是試著用各種不同的方案來寫這句句子,再從中選出最好的方案。他指出,當他筆下的人物講話時,話就滔滔不絕地湧出來。有時,打字機都跟不上他們的講話。因此我不懂,爸爸在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時為什麼要寫信給批評家說…··作家的勞動是一種“艱苦的行當”等諸如此類的話,指望用這些話來引起他們對他的憐憫。
現在我懂得了,爸爸是指他寫作起來已不如以前那麼輕鬆自如。過去是一口噴水井,而現在卻不得不用抽水機把水抽出來。他對語文的非凡的敏感並沒有背棄他。而且,不消說他更富有經驗,更明智了。然而他早先那種無所顧忌的態度卻已喪失殆盡。世界已不再像流過淨化器那樣流過他的頭腦,他如果在淨化器裏淨化一番的話,他就更加是個真正的、優秀的人了。他已不再是詩人……他變成了一個匠人,埋怨自己的命運,歎息他的打算成了泡影。
其中隻有一個不長的時期是例外,那時有一位出生豪門的意大利少婦來訪問爸爸在古巴的田莊,爸爸對她產生了柏拉圖式的傾慕之情,於是創作的閘門重又打開了。在此期間,爸爸寫完了《老人與海》,以及他未完成的作品《海流中的島嶼》的第一、三兩章,諾貝爾獎金基金委員會指出,他對人類的命運充滿憂慮,對人充滿同情,並認為這是“創作的發展”。這一切乃是他那種新的幻覺的結果。這種新的幻覺是:他意識到自己才氣已盡,不知該怎樣才能“在現實中”生活下去,因為他是知道其他許多幾乎不具備天才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他總是竭力要贏,輸他是受不了的,他經常對我說:“孩子,成功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或者說:“你知道賭博的方法嗎?要一刻不停地行動。”也許,他在才氣已盡的情況下,懂得了賭博的方法,輸贏全憑命運。
他一生可謂應有盡有。年輕時他像電影明星一樣漂亮,經常被女人所包圍。她們那種崇拜他的樣子,非親眼目睹是決不會相信的。他天生極為敏感,身體非常強壯,精力充沛,為人又十分樂觀,這就可以使他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卻很快就能從肉體和精神的創傷中恢複過來。而這種創傷如果是意誌比較脆弱的人遭受到,就很可能把他們毀了。他是一個想象力非常豐富,同時又具有健全的思維能力,遇事能冷靜思考的人——像這麼些品質能兼備於一身是很罕見的。因此他的成功幾乎是自然而然的事。遺傳方麵的有利條件使他在受到瀕臨死亡的重傷之後還能康複如初。
可是,像他這樣的人在《喪鍾為誰而鳴》問世後,發覺自己的才華每況愈下,就變得動輒發怒,無法自製,這是不是應當感到奇怪呢?如果一個人具有上述的種種品質,而且又善於把因為具備了這些品質才得以理解的東西描繪得栩栩如生,那是不可能表現出誇大狂的。但如果才氣耗盡後,卻完全有此可能。
後來,猶如小陽春一樣,他的天才又回來了,從而孕育出了一部傑作,規模雖然不大(因為短暫的小陽春天氣來不及產生大規模的作品),卻充滿了愛、洞察力和真理。但隨後就是——而且永遠是——漫長的秋天和嚴寒的冬天了。
要是你們在我爸爸年輕時就認識他的話,不會不愛他,不會不欽佩他,可是等他到了老年,你們就隻會難過地回憶起他的過去,或者隻會可憐他,因為你們記得他年輕的時候是多麼地美好!
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找那種可以眼看自己日益衰老而無動於衷的職業的。但凡是具有他那樣的才華,具有他那樣的對生活的洞察力和深刻、豐富的想象力的人,恐怕也很難做到這一點的吧……
13.最後一支舞
裏克·奈爾斯
我小時候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幫忙撿薪柴。我愛這差事。通常都是我和父親到森林裏去劈砍薪柴,我們兩個男人完全不輸給健壯的伐木工人。我們分擔彼此的工作,使我們的家人獲得溫暖。沒錯,他教我要做個養家的人,那是種很美好的感覺!我們常打賭我能在五百斧內,把一大塊結節的老樹幹劈開,我使勁去砍,大多時候我贏了,但是我想那是因為他總是給我很多機會,因為他看到柴塊終於裂開時,最後那一斧(第499斧)強力的劈砍,我是多麼得意而快樂。然後,我們流著汗水,在嚴寒中將一雪車的木柴拉回家,走向有美食及溫暖舒服的爐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