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亂世。“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之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過,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達生》)比如三國時的嵇康曾作《養生論》,認為“修德以保身,安心以全身”。但卻因“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禮教)而任自然”,在權力傾軋中為當權者所殺。後人說他“養生而不知養身”,(牛僧孺:《養生論》,《全唐文》卷六八三)杜甫詩曰:“君不見嵇康養生遭殺戮。”嵇康的故事雖然後於莊子的時代,但亦足以作為詮釋的例證:亂世中養生、養身太難了!
亂世中有各種各樣的人,如想趁火打劫者,想拯救天下者,還有想養生全形的人。想拯救天下的人,不外乎以倫理教化治世和以暴易亂兩條途徑。前者抵不過混水摸魚、暗渡陳倉的人,後者為瞞天過海和借刀殺人者提供了借口。“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耶?並與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胠篋》)
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昏上亂相,或荒淫或暴虐,或逐鹿中原爭城奪地,或殺人盈野搶奪財貨,於是社會大舞台上頻繁上演著無數悲劇、鬧劇、慘劇。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或者說,在這樣一種生活中,個人恐怕不但無力回天,而且不知不覺變成了悲劇中的犧牲者,鬧劇中插科打諢的小醜。
社會的價值規範也分化崩解為各種對立、相斥,甚至不可通約的碎片,任何一種行為都能找到相應的“理由”,任何批評也不具備絕對的效力。個人成了荒原上的流浪者,“人生本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劃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了喧嘩和騷動,找不到一點意義。”
但是,即使人生事實上是這個樣子,它也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試問,人生的苦難究竟是因為本性被壓抑而不得抒發,還是因為本性被名利欲望所遮蔽而喪失呢?莊子說,兼而有之。
當本性在壓抑中變成了機巧偽詐,本心也就被蒙上了一層網罩,欲望人生代替了自然生活;當本性被重重濃霧所籠罩,本心便在被動壓製和主動壓抑的雙重作用下喪失了“天真”。
因此,一個人是否幸福,並不取決於他所處的社會是否完美。一個良好的社會至多是個人幸福的必要條件;一個不良的社會不能成為個人不幸的充足借口。幸福首先取決於澄明的本心和良好的生活意識。這樣的人即使在亂世也能獨善其身。否則,隨言本心的被遮蔽,痛苦也就無可避免了。
莊子說,百年大木,被割開做成“犧尊”,加以青黃之色的文飾,而不用的部分被棄於溝中,犧尊與棄木相比,美醜雖有差別,但從喪失本性來說是一樣的。夏桀、盜蹠與曾參、史魚相比,行為的好壞是有差別的,然而從喪失本性來說都是一樣的。(《天地》)
但這並不是說,善惡本身沒有差別,而是說,相對於天道和天人合一的本性來說,這種對立是沒有意義的,甚至在“失性”上是一致的。有人認為道家鼓吹無惡不作與居仁行義一樣自然,一樣合理,其實是莫大的誤解。
莊子接著說,喪失本性的表現有五種:一是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是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是五臭熏鼻,激擾嗅覺;四是五味濁口,敗壞味覺;五是好惡迷亂人心,使性情浮動。這五者,都是生命的禍害。(《天地》)
那麼,是不是五味濁口人就不該吃飯?五色亂目人就該做睜眼睛?五聲亂耳就該掩耳盜鈴?當然不是。五色未必亂目,但若失去本性,被五色所炫惑,那麼當然心神搖蕩,追逐美色去了。好惡未必亂心,但有好惡就必然有某種立場和先入之見,如果固執地堅守這種立場和由此而來的善惡正邪分別,那麼要是它們不合天道的話,則必然帶來惡果。宋明儒士以理殺人便是例證之一。
所以莊子批評主張縱欲的楊朱和主張禁欲的墨子,認為他們隻是在欲望數量的增減上做文章,卻沒有考慮到二者都是不合人性的,沒有考慮到還有實質上的變化,即不追逐欲望而又不扼殺欲望的“無無”境界。換言之,假如有了良好的生活意識和合乎天道的本心,欲望是不可能困擾人生的。因此,所謂“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獸”的名言,其實是把人分裂為對立的兩個方麵,永遠解決不了人生問題。莊子諷刺道,那些人好惡聲色充塞心中,冠冕服飾拘束著身體,柵欄塞住了內心,繩索捆住了身體,眼看著在繩捆索縛中還自鳴得意。要是真有所得話,那麼被反手縛綁的罪人、囚在獸欄中的虎豹,豈不是也可算作自得了?”(《天地》)